第8 节:欧米茄(3 ) 适应了黑暗之后,能看见通铺上一排脑袋。脑袋们轻微地动着。那些貌似静 止的脑袋里面恰恰在大动,翻腾的脑浆子拍击着脑壳,把念头撒入长夜。满屋子 都是这些脑袋放出的念头。念头在黑暗中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别人私藏的食物。每 一份念头都是一个猎手,他人的私藏都是猎物。 梁葫芦可以把某人藏在裤裆里的红薯干猎到手。 一个个幽魂似的念头在空中互不相扰,渐渐落向别人的口袋或箱子,钻过扎 着死扣的口端或锁头,纠缠在半块馒头或一个土豆或一根羊腿骨或一片褪了毛烤 脆了的羊皮上。念头渐渐向老几的布口袋云集,估摸那口袋里的东西能换多少炒 青稞粒儿,或者换几片羊皮脆片,或者多少口烟。十多份念头总是和那一瓶进口 牙疼粉缠得难舍难分,因为牙疼是此地人们都要过的大刑。对于死缓犯来说,较 之未来那一颗毙命的子弹,牙疼是不时重复的零刮。这种零刮几乎在大荒草漠上 实行了平等:管教干部们以及他们的老婆们也会不时受到它的非人折磨。搬进草 窑洞号子才一年多,干打垒土墙上处处浅坑,都是人们在牙疼时脑袋抵出来的。 此刻十个脑袋里放出的念头都围在牙疼粉的褐色玻璃瓶周围,膜拜一般打量着瓶 子上磨损的洋文。那些洋文告诉你这灵丹妙药的配方,用途,用法。其实老几只 给几个人用过他的牙疼粉,但七大队两千多犯人都听说了它的灵验,传说就是沾 在指尖上那一点点乳白粉末往某个犯牙疼的管教干部牙花子上一按,就止住了他 的驴打滚。 布袋子里还有些东西,念头们转了无数次也不知道它们的价值:一个框在微 型玳瑁相框里的全家福,一对纯金袖扣,一个蓝宝石领带夹,后两样东西是陆焉 识风流人生的最后遗迹。此外还有一个长红锈的四方小铁盒,里面盛着熬炼过加 了点盐和干辣椒的羊油。羊油是一支派克金笔换来的。一个月前的礼拜天,大墙 里的操场上照例举行两周一次的犯人集市,梁葫芦帮老几用金笔换了这一盒羊油。 冬天脂肪比粮食更能镇住饥饿。老几总是把布口袋的绳子系在手指上,谁要行窃 首先要越过他连心的十指。 门帘动了一下,跟着冰冷的风进来一个影子。影子在门帘内的瘟臭空气里静 着,静了五秒钟。陆焉识是不必去费劲辨认梁葫芦的,连他的影子都熟识。两年 的相处,小凶犯和他的生物化学已经融和起来。小凶犯的凶残在陆焉识这里起了 奇妙的化学变化,他能在他的凶残里辨认出懦弱、依人、甚至对父爱的隐秘渴望。 梁葫芦的黑影子凑上来时,几乎带有种骨肉的亲昵。犯人是不许串门的,尤其在 熄灯后,但梁葫芦例外。仗着他的葫芦头两年后注定要给一颗子弹开瓢,小凶犯 便有了特权似的,什么都自行例外,想做什么做什么,谁也没法杀他两次。大墙 岗楼里的解放军不看梁葫芦的份上,而是看他注定挨枪子的份上,和他拍肩打背, 跟他互换亲热脏话,吃他偷来的炒青稞粒,容忍他的轻微犯规。小凶犯的犯规中 包括他时不时到老几被窝里挤一夜。 梁葫芦顺着老几瘦长的四肢形成的拱形躺下去,强行进入老几瘦骨嶙峋的拥 抱。被窝里顿时增添了一份体温和体臭。 “老几,出事了。”梁葫芦带早期牙病气味的话进入了老几耳朵。这个地方 的水土很可疑,让十六岁的少年也开始得牙病。 老几的呼吸轻了,表示他在聆听。葫芦把带牙病气味的事件告诉了他。三中 队的177 号今天逃跑,迷路迷进了三十多公里外的核基地,被抓住马上咬出老几 来,说他的逃跑路线是老几给策划的。 老几听到这里一抖。梁葫芦立刻驳回老几的申辩。 “别赖——你告诉他核基地附近有拉粮的卡车。……177 就是想扒车。腿子 压得稀巴烂。” 老几心想,那是一年前在中队长家给他孩子补课的时候,中队长说的。中队 长已经升官了,调进了西宁。 “177 腿子要是不压烂,那坯子可就跑成了。” 过了三四分钟,梁葫芦把嘴唇直接搁在老几耳朵眼上,热气马上濡湿了老几 这几年丰厚起来的耳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