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欧米茄(8 ) 哨兵是个入伍一年的兵,一面大叫“不准进!”一面把冲锋枪对准门楼下的 人群。他说他没听清楚,最多只听到十多个嗓门。犯人们必须老老实实,好好地 再报一次数。谭中队长说,风这么大,冻死人你偿命不?!反革命坏分子地主富 农就不是性命了?!谭中队长十个套在手套里的手指拢在嘴边喊着,风把他刮得 在原地走秧歌步。 解放军说二百八十六个犯人,早上出去多少,晚上也得进来多少,不能稀里 糊涂就放人进去。 犯人们此刻得使很大的力气,才能把自己戳稳。三四斤重的再生棉棉袄顿时 一点厚度、分量都没了,单褂一样轻飘菲薄。 谭中队长对他们喊一声:“进!” 犯人们开始顶风往大门方向走,个个弓背埋头,如同在拉一张无形的犁。 “敢进我就开枪了!”哨兵喊出最后通牒。 岗楼里发出咔哒一声。真是奇怪极了,按说打开枪保险的金属声很容易被如 此大的风声吞没消化,但那声响太脆,太扣人心弦了,因此每个人都听见了。 “进!看小兔崽子敢开枪!”谭中队长喊。 犯人污浊的人群又往前移动一下,人人都一模一样地曲背蹬腿,背着无形的 犁耕进大风。 “再动就开枪了!……”哨兵喊道。 犯人们迟疑了。此刻他们已经在大门楼子下方。 “进啊!……” 还是没人动作。黑洞洞的冲锋枪就在他们侧上方。 “报数!”当兵的喊道。 “你妈偷人——七八九十!我给你报数了吧?”谭中队长用四川话叫道,一 面转向犯人们:“你们龟儿子反党反革命、杀人放火有胆子,进自己营房啥子?! 我一吹哨,你们就跟着我冲锋,听见没有?”他把胸前的哨子衔起来,吹了一下。 犯人们里有的是这种人,一到此类情形就聚成一群泼皮,又吼又叫,一面跺 脚挥臂,把阵势弄得远比实际上大,给哨兵的错觉是他枪口罩着的不再是二百多 人的队伍,而是上千人的敢死队。 “哒哒哒!”冲锋枪响了。 这三枪打进风里去了,是警告,表示枪是好使的,子弹货真价实。犯人们给 那三枪镇住,“敢死队”立刻瓦解。 “冲啊!”谭中队长叫喊。这回没人动。“蛋给芽糖粘住了?!动不得了?! ……” 老几站在第三排,旁边的狱友已经退到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了。老几并不想 紧跟谭中队长,他主要是心不在焉,在犯人队伍自行洗牌的时候给洗到前面来了。 现在只有五六个人紧跟在谭中队长身后,成了尖刀班。老几莫名其妙做了尖刀班 的刀尖。 “……冲进去!……”谭中队长拔出了腰间的五四式,险些要对犯人们喊 “同志们”。“安了啥子心?!要冻死我们?!冲进去!……” 谭中队长带头往大墙里冲。又是“哒哒哒”一梭子。这回出现了弹着点:大 门的干打垒柱子被打出一片巨大的麻子,强劲的风都热了,硝烟气味从犯人队伍 的首端一下子到了队伍末尾。 “啪”的一声,谭中队长的五四式开了火。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谭中队长巴 不得天天有仗给他打,一打仗他就显得比本人英俊高大。他举手枪举得多英气啊! 他就是这么举着枪平趟了淮海战役的战场,又趟过鸭绿江,从三八线回师,却突 然间被装入火车皮,和其他车皮连成不见首尾的一串,再被倒挂到向西的火车头 上,开进了大荒草漠。从车皮里出来,看见一截截平行的车皮里被卸下乌泱泱的 囚徒们,才知道被装到大荒草漠上干吗来了,也才知道,一个团对一个团、一个 连对一个连的仗打完了,从此他们是一个对一百个、寡不敌众地和乌泱泱的反派 们打下去。眼下谭中队长忘了,他正在领着反派们造反,似乎长期的共存局面模 糊了他的敌我概念:大荒草漠对外来者一视同仁的排异和肆虐,让谭中队长这样 的人在敌我分野中一时转了向。 “老几,跟着我冲!”谭中队长喊道,一面朝岗楼上开枪掩护。 老几冒着冲锋枪子弹紧跟在谭中队长身后。大墙里早下工的犯人们挤在号子 里观战,一张张草门帘给掀出缝来,缝里挤满头脸,比衣服缝里的虱子挤得还密。 大胆的趁着前线打得热闹,低下身顺着墙根溜,溜到伙房后面的仓库抓上几个生 冻疮的土豆,或者几把干甜菜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