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恩娘(4 ) 完婚之后我祖父陆焉识看都没看我祖母冯婉喻。面孔朝着她也可以不看她。 你要想看不见谁,你可以在谁面前瞪大眼做睁眼瞎。这正是我祖父惯使的伎俩。 这是个很重要的伎俩,能让他对着冯婉喻不急不躁,嘴角还挂笑容,当然是我们 九十年代的现代人形容的“空姐笑容”,英文里的“Saccharin smile ”(糖精 笑容)。挂了这样的笑容,对于他不入洞房,不碰新娘,不近情理,你也就闭嘴 吧。从结婚到远航,整整五天,焉识就用这微笑把自己关闭起来。哀大莫过于心 死,心死莫过于一笑。 陆焉识在华盛顿留学的五年可是另一个人,随和凑趣,说话俏皮,恰到好处 地哗众取宠。中国学生中的演讲会很多,他到处跑着听演讲,时不时自己上台, 讲得张牙舞爪。没有他发不上言的话题:苏维埃是恐怖还是福音;日美因中国而 发生的争端……他除了官费的学杂费,自己还在一家出版公司非法挣一份校对的 钱,只要自己不挨饿,他就呼风唤雨地请客,给所有熟人买醉。祖母去世后,陆 家老宅被变卖,几房儿子分了分,长房儿媳冯仪芳手头便宽绰了,每季度都给焉 识寄钱,所以他除了打篮球和板球,还学会了玩马,一年后就做了马球俱乐部的 唯一中国会员。他已经不再记得自己是有家室的人,有暗送秋波的,他一定会推 波助澜,日记本里夹着跟她采的雏菊,或跟她拾的枫叶,或者更加露骨,一缕深 栗色秀发。同学认识的就是这样一个陆焉识,狂狷孟浪,一头全校著名的黑色卷 发,懒得修剪,一时耷拉在额前,一时抛甩到脑后,比他的嘴和手还忙。那个姓 韦的近视眼同学曾经敲过他一副眼镜的竹杠,在美国是焉识最亲近的朋友,每个 礼拜天准时到焉识的居处来,先给自己煮一杯浓如墨汁的咖啡,然后等着焉识请 他出去吃饭,因为他在来的路上沿途做慈善事业,把口袋里比乞丐还少的钱捐给 乞丐。韦姓同学惨白的脸上,眼镜的粗重黑框把他的圆眼睛越描越黑,使得他神 色中的凝聚力被不近人情地强调了。似乎是这凝聚力使焉识有点儿惧怕他,还有 一种朦胧的讨他欢心的愿望。正是这朦胧的愿望,少年的焉识为他买了一副昂贵 的眼镜。到了美国后,韦姓同学叫自己大卫?韦。大卫读书很多,但跟他学业有 关的书都不读。大卫顶尖的聪明,可他轻蔑把聪明花费在功利事物上的人,比如 陆焉识。学校的课业、期终论文他都怠慢,说他自己不过是太懒,一旦勤快了, 教授们都要小心他。大卫?韦整天说服陆焉识参加这个组织,那个会馆。焉识喜 欢大卫,因为大卫?韦胸中有一种焉识无法看清的宏大志向,还有一种真正的奔 放,但他还是一再谢绝大卫?韦。他知道自己无法让大卫明白,他所剩的自由不 多,决不能轻易地再交一部分给某个组织。 当大卫?韦得知,焉识把抠下来的自由派了什么用项,恶心地笑出声来。 用项之一,是个长着深栗色头发的女孩子。女孩叫什么,我祖父从来不让人 知道。根据零碎的信息,我是这样理顺他的艳遇的:女孩子是意大利人,为了方 便我们故事的叙述,我姑且叫她望达,一个符合她那个开餐馆的家庭背景的名字。 望达和陆焉识同岁,两人相遇在一节大课的课堂上。听诗歌、哲学的大课,什么 年龄身份的人都有,像望达这样的女孩是当作消闲听的。陆焉识坐在倒数第三排, 望达坐在他前面,他的视野里,一顶鹅黄帽子,帽子下垂下栗色头发的藤萝,是 那种近乎黑色的栗色。焉识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旁听生开始打听焉识的来历 :从哪里来?……中国?……上海?……中国的皇帝在上海吗?……先生您的辫 子呢?……问答进行到这里,焉识看到他前面那些栗色头发的藤萝抖动起来,一 串窃笑在丝绸衬衫脊背上起着波纹。问答再继续:来美国多久了?……有中国茶 喝吗?……不是存心冒犯啊,中国茶的味道比较可怕…… 这就到了望达忍无可忍的时候。她朝那个中年女旁听生转过脸,看了她一眼, 非常俏皮、刻薄的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