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恩娘(6 ) 十多天后,一个消瘦的望达回来了。望达意识到,这个拿不出手的中国情人 从名分上从来没有属于过她,这一点刺激了她的意大利好胜心。他越不属于她, 她越要他。按说他可以跟她私奔天涯:她叔叔的木材生意在加拿大,那里人人可 以做哥伦布,发现自己的新大陆。那是个连囚徒都可以改写罪恶历史的好地方, 也是个随便什么种族的人结合都能得到祝福的好地方。 二十三岁的焉识在这一瞬间对自己有了一番重大发现:即便他未婚,他也不 会和眼前的意大利姑娘结婚。即便把冯婉喻和销魂摄魄的望达并列,让他挑一个 做妻子,他仍会毫不犹豫地挑冯婉喻。因为望达不是楚楚可怜的女人。你看望达 为你为她自己谋划得多么头头是道?她从来就不知道“可怜”为何物。原来他陆 焉识可以把激情,把诗意,把头晕目眩的拥抱和亲吻给望达这样的女子,而必须 把他其余的一切,给婉喻、恩娘那样的女子。她们的可怜让他充满怨毒地、充满 鄙夷地把自己给她们:喏,拿去吧,拿去你们的牺牲吧。原来在他这里,恋爱是 一回事,和谁去熬完一生是另一回事。与之去熬完一生的女人,必定引起他的无 限怜悯。 两人欢好一晚,焉识告诉望达,他是不会离开自己的中国妻子的。望达狠狠 地看着他,哑声说感谢他的诚实。 焉识逃亡一般找了个新住处。 新搬的地方是个半地下室,是大卫?韦介绍给他的。也就是这时,大卫得知 焉识拒不参加组织,拿他的自由去干了什么。从此焉识在半地下室里悉心读书。 红粉预备队被提拔转正,供他在读书写作之余无聊一番。搬到地下室多日,他打 开了行李,却无心归置,碰到哪里都等于碰到了望达。他更没有铺床的力量,一 个星期合衣入睡,哪里都是床。红粉预备役来来去去,他在一周内花光了所有积 蓄,自认为荒唐起来了,可还是不忍拆开留有望达气息的床具。 暮秋的一天,半地下室窗外走过一个年轻女孩,他只能看见她的深黄色带深 紫色点点的裙子,一双套着黑色矮靴的脚。搬进来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半埋 在地下的窗口多妙,常常播放飘动的裙子。这个发现证明他对望达的苦恋痊愈了。 他摩拳擦掌,打开被褥毯子,心还是怦怦地跳起来,就像查看陌生人的一段 秘案。很好,望达的好味道成功地被夏天浓郁的霉味淹没。他躺在窝皱了的床单 上,伸展四肢,又打了个滚。啊,自由解放!刹那间,他感到脸颊被一个微小的 硬物硌了一下。手掌伸过去一摸,它在枕套和枕芯之间。抖下枕芯,一个耳坠跟 着落出来。一个秀丽含蓄的白金耳坠,悬吊了一颗淡蓝色托帕石的小小泪滴。望 达的。望达不许他重获自由,在他的新生活里埋了个扣儿,埋下可让故事延续的 伏笔。 望达终于出嫁了。再见到她便是少妇望达。原来有些女子必须做少妇才会完 成容貌的最终出落。婚后的望达消瘦白皙,脸也变了,少女的毛躁被镂剔一净, 落定下来的是分寸恰好的美丽。她和他相遇的地方是校园,她夹着两本书迎面走 来,他低着头迎头走去,想躲也来不及了。 焉识说:“你看上去真好。” 望达说:“谢谢,你呢?” “我还好。” 望达的目光直逼他眼睛深处:“那就好。” 她是什么意思呢?是在问:我留在你新生活中的活扣儿怎么样了? 几句话之后,他们在校园的石板小径上交错而过。他恨恨地想,她活得远比 他好,还要在他的生活里留什么活扣儿?他原以为搬了新住处就从她那里索回了 自由。回到他的半地下室,他铺开信纸,开始给她写信。他祝福她的新生活;她 的新生活使她空前美丽。他也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疗养心伤的艰难,还表达了对她 永不止息的思念。最后,他以平常的语气写道:“你遗落在我这里的耳坠,随信 一并寄回,恐怕你要找首饰匠看看,它的挂钩是否严实。” 望达在一周后回信了,那个耳坠又被信笺裹带回来。信笺上只有寥寥数行, 写她希望在校园能常见到他。至于那个耳坠,她同样轻描淡写,说她从来没戴过 托帕石耳坠;她戴过什么,他应该记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