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加工队(4 ) 不过冬天的事情还没有完。这是个多事的冬天,至少对于我祖父陆焉识来说。 真名字被人忘得差不多的老几兴奋地想,除了昨天出的大事件,今天又出了个不 大不小的事件。梁葫芦少了一半头皮,这成了犯人们的毛骨悚然的热门话题。吃 了晚饭后,老几走到大门的岗楼下面,大声叫喊报告。老几此刻顾不上伪装结巴, 连叫三声报告才把哨兵从岗楼里叫出来。 “干什么?!”哨兵问着,一道捉贼般的电筒光圈已经落在老几身上。 其实天还没黑尽,但手电筒不光为照明,它给你一种精神镇压,让你顿时不 敢妄动。满心正义的人也经不住这样兜头一束光的,何况老几这样有着曲折企图 的人。他赶紧举起那张不到巴掌大的纸头,法宝在握似的。哨兵让他找他的组织, 让组织把纸头送到岗楼上。犯人也是组织严密的,中队之下有组,组长们轮不上 老几这样斯斯文文的好敌人当,当选的都是坏人民群众。等大组长打足官腔过足 官瘾帮老几把邓指的纸条送进岗楼,就该吹熄灯哨了。 老几站在雪亮的手电光里,说邓指在等他老几呢,犯人怎敢让干部等?…… 哨兵的回答就是一按手电,熄了光亮,让老几对着强光后必然的黑暗把句子 结巴完。 老几原地站了一会,向岗楼的台阶走去,一不做二不休地往台阶上稳步攀登。 离最后的台阶还有两步时,他大声叫喊—— “报、报告班长!” 解放军个个爱听自己给叫成班长。然而这个哨兵却挺着枪冲了出来,一面叫 着老东西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解放军骂犯人的话就这几句,在一茬一茬的兵里 流通,相当缺乏新意。老几把手里的小纸条团成一团,往解放军跟前轻轻一抛。 哨兵看不清被抛的东西,却看见了抛的动作,往岗楼里一闪。老几听见枪的保险 给打开了,年轻的解放军威吓犯人、给自己壮胆也就做这几个动作,开保险,出 刺刀。 “把手举起来!”解放军把自己隐蔽好,同时喊话。 老几一点都不难为情地高高举起双手。等到他的手举酸的时候,解放军的手 电又亮了。邓指的字让解放军足足念了五分钟,一个字一个字用眼睛生吞。 “不许动!”解放军吼道。 其实老几听懂了,那是他叫老几耐心等待。又过两分钟,解放军过来了, “当啷当啷”地一步步走近老几。当啷作响的是镣铐,老几获得出去的允许了。 犯人在干部的允许下出大墙,到干部家帮把手什么的,一般要戴上脚镣或手铐。 解放军给老几套上脚镣,抽下钥匙,说行了,滚吧。 哨兵打开大门,把老犯人老几放出去。老几迈着戴镣的脚步,咣啷当咣啷当 地往大门对面的那片幽暗的灯火走去。 不到一华里,老几走得筋疲力尽。到场部礼堂的十多公里路,戴镣是妄想走 到的。他棉袄的左边口袋里装着欧米茄,右边装着那瓶牙疼粉。老几知道邓指两 口子都害牙病,大草漠缺了不知哪一味营养元素让人们都害牙病。一旦欧米茄做 礼还不够厚的话,牙疼粉凑上去绝不寒酸。说不定老几运气好,邓指今晚特别仁 义慈悲,只拿欧米茄上供就够了。原则是,少供奉一样是一样。邓指家是一间大 房隔成的两间小屋,挤在八排家属房舍中间。这些家属房舍和监号的草窑洞颇相 似,不过是砖墙代替监号的干打垒。今年五月,老天作怪,反常地下了十天大雨, 三四座监号给雨下塌了顶,家属房舍也有一幢垮塌,压死了一个腿脚慢的老太太 和她抱的孙子。老几去过邓指家一次,是帮着家属们写春联。邓指老婆属于巧妇, 前门圈下一块地,夏天种得红红绿绿,冬天堆着取暖的牛粪饼和红柳根。离那些 房舍还差三四十多米,老几就看见邓指七八岁的二丫头跟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孩子 们在玩耍,背上背着邓指两岁的小儿子。寒冷饥饿,孩子们玩得照样欢实。什么 也挡不住孩子们玩耍。什么也挡不住这些房舍里的人生孩子。每年夏天,孩子们 跟犯人们一样洒满草地,刨挖“人参果”(也叫蕨麻,根茎有小指头粗,代食品), 采沙棘果,灰灰菜,七七芽……采到什么,在衣襟上蹭一蹭就往嘴里塞。他们口 袋里装着石子儿,裤腰上插着弹弓,见了犯人们就用装了石子儿的弹弓轰赶追杀, 虽然是蕨麻根和沙棘果,也是先尽他们自己吃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