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电影(3 ) 有人呵斥他,挤你妈呀!生孩子都演完了!老几想,人们把电影都看这么熟 了呢,还在这里玩命受罪地挤。又有个人呵斥老几:还有五分钟就演完了,还拱 什么拱?!老几觉得好幸运,这趟跑值了,还有五分钟可看呢!没座位的人站着, 挡了坐在长凳子上的人。后面的人干脆都不坐了,全站到凳子上。有的人爬得比 放映机窗口还高,银幕上尽是黑影子。他没地方爬,四周都是人墙。一个十多岁 的男孩站在两个摞在一块的凳子上。老几摸出店主卖给他的馒头,拉拉男孩,问 他肯不肯出让凳子。男孩先是嫌他讨厌,用脚踢他,但一看见馒头,马上爬下来。 老几站到两个凳子上面。一个老杂耍演员,靠着信念和渴望维持着平衡。老 几的大个子比人高一头,从他的高度看出去,视野完整。现在银幕上是几个男的, 都是首长,像所有首长一样迈方步,说起话来东指西指。终于出来了一群女人, 戴着江南水乡的围裙。老几从一个女人盯到另一个女人。他的丹珏该是卷头发, 该是细条条身材,该是用眼睛说话的……他的目光来不及似的在几个女人脸上找, 脑子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只感觉那个男孩子在下面拽他裤脚,越拽越狠。这 时银幕上的人都没了,稻田、公路都没了,换成了一间白亮亮的实验室,窗前站 着一个白大褂飘飘的女子,只是背身站着。女子拿着个玻璃瓶,朝观众转过身来。 男孩在下面扯他裤腿,捶他脚趾头脚孤拐,老几随他捶打,一脸都是眼泪。老几 发现自己在呜呜地哭。泪水已经弄得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的呜呜大哭把男孩唬坏了。谁见过一个老头像这样不知害臊,嚎出那种声 音来?他痴傻地看着老几站在两个凳子的顶上,哭,哭。老几不知道哭了有多久, 也不知道人都散场了。从他身边走的人都像看耍把戏一样看着他。哪个大队没看 好大门,跑出个老头来,猴似的爬那么高去呜呜大哭?人都走光了老几还不知道, 就知道自己一下子砸在水泥地上,直挺挺从那么高就砸下来了。那男孩要回家了, 可是老几还没哭完,男孩只好抽了凳子。老几趴在地上,想把摔昏的脑袋歇清醒, 但清洁工开始扫地了,灰尘、香烟头、瓜子壳几乎要把老几埋了。老几扶着墙往 上爬。劳动改造了十年,给了老几一身好筋骨,居然一块骨头都没摔碎,抖落抖 落,又大体可以上路了。 回去还有十来公里的雪路要走。迈出两步,老几发现身上的确在疼,不是骨 头筋络,是皮肉疼,像是皮给人活剥了,肉的毛细血管和神经网络直接蹭在棉袄 里子上,一动就有一股疼过电般通过全身。老几经历的疼痛种类太多了,每一种 都跟他处得很熟,这一种却完全陌生。 老几嘶嘶地抽着冷气,走上了回七大队的路。随它去疼吧,随那粗硬的棉袄 里子直接往神经网络上蹭吧。老几岔开两条腿,架起两条胳膊,支着脖子,使皮 肉让开棉袄里子,就这样扎着架势走了几里路,跟疼痛相处惯了,双方都接受了 彼此。再往前走,他步子快起来。 对于老几,这是个如愿以偿之夜。他看到了会动会笑的小女儿。邓指说丹珏 像老几,其实丹珏的尖下颏、鼓脑门都是婉喻的。婉喻最后一次在上海提篮桥监 狱的探视窗口,下巴尤其尖。楚楚可怜的婉喻。此刻老几用两只套着破烂手套的 手捶打着自己的头、脸。偏偏被撇下的就是婉喻。他又呜呜地哭起来。现在好了, 他可以张扬地号哭,他可有了狼的号哭的自由,夜晚的雪野像是崭新的地球,他 是它唯一的居民。白色的荒凉无边无垠,够他哭的。 温度大概在零下二十六七度,老几从眼泪结冰的速度判断出来。雪完全停了, 没有风,风也给冻住了。泪水在老几棉袄的前襟上结成坚冰,他可还没哭完呢。 他从口袋摸出那瓶五两装高粱酒,用牙去啃盖子,嘎达一声,碎的竟是瓶颈。玻 璃都经不住这样的冻。老几把利器般的瓶口对准嘴巴,割烂哪里也无所谓,冰天 雪地已经麻醉了嘴唇。高粱酒进入他的食管,擦出一道火花迸发的轨迹,落进肚 里便是一团火。火舌舔向他全身,火势呼呼的越腾越高,浓烟腾入了脑子。他的 脑子一会儿就是灼热迷蒙的一片。酒可真是好东西,怪不得大禹王要禁酒。酒让 老几的五脏六腑都化成泪水蒸发出来。看电影之前他憋着一泡小便,此刻憋胀感 全没了,也蒸发了。他边走边喝,边喝边号哭。不远处也有一声声的号哭,那是 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