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监狱门诊部(3 ) 看护在门口叫起来:“梁葫芦,不准串联结伙!回你自己床上去!” 这是晚间发药时间。虽然死了几个病人,病房仍然挤得难以下脚,臭味浓郁 丰富,护士宁可不进入。他在门口叫喊名字,把包在小纸袋里的药片和灌在小瓶 子里的药水往里传送,只要能动的病人就伸把手。一个名字叫出来,叫了三遍没 人应,护士只好踮着脚尖,过雷区一样从地上横的竖的身体上迈过,来到沉默者 身边。护士又叫两声,同时手指头先在鼻子下搁了搁,又挪到脖子侧边。接下去, 护士唤来医生。犯人医生把一模一样的动作重复一遍,朝护士点点头,就算在死 亡判断上达成了共识。 地铺上的病人们再无力都得动作了,搬开自己的身体,为医生、护士以及死 者开出一条道。 老几看着医生护士把枕巾盖在死者脸上,然后半抬半拖地将尸首往门口运输。 枕巾上盖着劳改农场医院的红印,红印正好落在那个指向苍天的鼻尖上。一般就 是这样一张盖红印的枕巾隔开活的和死的。 尸首从窃窃私语中挪过,一个人问是什么时候死的,午饭吃得还怪香的!另 一个说:咱这些吃晚饭吃得香的,明天吃早饭有没有胃口就难说了!…… 病房熄灯早。老几的药物睡眠已经过去,这时越躺越醒。梁葫芦说的“跑” 字很讨厌,成了只挥之不去的虫,在黑暗里嗡嗡。那个穿白大褂仙子一般的小女 儿看见“跑”到她面前的父亲会怎样?会惊还是会喜?他可别再哭了,他的模样 已经够丑了。小女儿跟婉喻住在一起,因为只有小女儿还是单身,儿子结婚前就 搬到学校给的住房去了。1948年去美国留学的大女儿只能通过香港一个朋友给婉 喻写信。这都是婉喻信里讲给他听的。婉喻的信寄到一个神秘的“信箱”,信箱 前面一串数码。婉喻每一个秀丽的毛笔字都是给信箱后面一双双眼睛仔细地看过, 才到达老几手中的。那一个个字多秀美,多单薄赤裸,它们无辜又无奈地给看过 来看过去,他都为那些字害怕害羞。他不在乎自己的信给看过再到婉喻手里,他 的字历练过了,厚颜了,他的字一次次爬上罪犯登记表格上,也一次次用去写监 狱墙报、黑板报,一笔一划都给杀人犯、强奸犯、盗窃犯看熟了,被那些脏眼睛 捕捉,再进入那些脏脑筋。而他受不了婉喻的字赤裸裸地给人看。婉喻是他生命 中最软弱的一部分,就像这被磨掉了皮的嫩肉。 昨夜是那个店主救了他。不,救他的是高粱酒。没有高粱酒,他已葬身狼腹, 已经被狼的一家消化了。这是个奇迹,太奇迹了!似乎有一种启示在那奇迹里: 他也许是可以活下去的。 活下去为什么? 不跑为什么要活下去? 我祖父就是在这个夜晚开始设计他的逃亡计划的。 要是他跑到婉喻面前,跟她说,我和你发生了一场误会……也许我跟自己发 生了一场误会;我爱的,却认为不爱。一代代的小说家戏剧家苦苦地写了那么多, 就是让我们人能了解自己,而我们人还是这么不了解自己。一定要倾国倾城,一 定要来一场灭顶之灾,一场无期流放才能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曾经是爱的。 老几在铺位上艰难地翻了个身。旁边的肠梗阻病人哼了一声。这个人姓徐, 江苏的一个小资本家,犯人们一直戏称他徐大亨。徐大亨给饿成了一双鹰眼,两 束目光只往面前一个点上集聚。他的肠梗阻已经做了手术,狱医从他肠子里掏出 一两斤没有消化的生青稞。那是他的鹰眼为他找到的。先找到一只短尾田鼠,跟 着它又找到了鼠窝,完全像只鹰。他就地打了田鼠的土豪,开了田鼠的粮仓,一 把把的生青稞就地塞进嘴里。他怕把青稞拿回大墙内来烘炒别人会打他的土豪。 他哼了一声,老几碰了碰他的肩头,表示自己醒着,有事请吩咐。 徐大亨突然说起话来。他说犯人里他最想结识的就是你老陆啊,都说你老陆 的学问好啊。老陆结巴出一些客套话,意思是不敢当,哪里,很荣幸跟徐大亨并 肩做病友。实际上老几希望徐大亨立刻闭嘴。犯人里有的是耳目,万一他俩的夜 话被无中生有听出话外音来,不值。犯人里也有一帮一伙的,但老几不入任何伙。 在美国,在上海他都不入伙,宁可吃不入伙的亏,兜着不入伙的后果,现在会入 这些乌合之众的伙吗?因此老几在一份亲密凑上来时,总是客套地推辞。不识抬 举就不识抬举吧,老几还剩下什么?就心里最后那点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