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孩子 作者:梁望峰 序幕 观战的人愈来愈多了。 观微静静站在人群外围,看着棋局,直至那中年人行了错误的一着,他知道胜 负已定。 只要棋差一着,就会全局落索。 此时,主持的老伯嘴角向上微掀,轻移一棋,抬起眼来,像说棋局已近尾声了。 观微与他打了个照面。两人互视着对方,交换了一个会心笑容。中年人已如泄气皮 球,留下廿元。 老伯举手之间把中年人杀败,他又向观众邀战:“残局十元,全局让双马廿元。” 观微排众而出,坐到老伯对面:“残局。” 老伯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少年,过了半晌才开始重整棋盘。 观微乘闲游目四顾,看到不远处有对母子在长椅上坐着,小童还很小,不超过 两岁,做母亲的让他在小径上学着走路,看得出小童是刚学懂走路不久,步行时摇 摇幌幌,却毕竟构成了一幅可爱的情景。 忽地,公园入口飞快窜进一少年,全身溅血,没命地向前奔走,后面紧跟着五、 六个青年,手里挥着牛肉刀。前面的少年慢了半步,背部又吃了一刀,他边跑边喊 救命。游人却躲避得更远了,只有那无知的小童仍留在小径上,母亲想冲前抱起儿 子,却已经赶不及了。少年奔过小童时,把小童用力推向背后去,意图阻止他们的 追杀,而众虎狼杀得眼也红了,手上的刀毫不留情地砍进了小童身体,然后把他推 开,继续通行无阻地杀下去。 少年已乘乱由公园的另一个出口逃开了。那群虎狼亦跟了出去。 公园又重新回复了平静。 那母亲惊愕地呆站着,看着地上儿子的躯体如一滩烂泥,只蠕动了几下,便完 全静然。 在棋档前围观如堵的人群,也纷纷热心地赶过去救助小童,有些则召救护车。 主持的老伯已重整棋盘,是盘恼人残局,观微没有站起来,对身边发生的事, 甚至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只低头专心沉思破解之法。 救护车和警方人员很快便到达,救护人员赶忙抢救,警察找目击者取口供并找 目击证人,过来询问观微,观微走了一步棋,他对警察说:“没看见。” 警察走后,老人对观微说:“你是看见的。” 观微盯着棋盘:“世事如棋,哪管得太多。管了,必须承受管的后果。” 老人走了一步棋。“因为你不敢承受后果。” 观微弃车入局,明显占了上风:“不,只是管不着。我只管我管得着的事。譬 如这盘残局。” 老人见他弃车入局,仍神闲气定:“你应该知道,你不可能胜我。棋盘上的一 切,无论是我的棋子还是你的,每一步都在我掌握之内。” 观微笑。“不,你不会为十元而刻薄自己。你是怕寂寞才公开摆棋找人对奕, 如一切尽在你掌握之中,你便会更寂寞。你想找的,是一个棋逢敌手的人,所以, 你会留下一条生路给别人,制造一条死路给自己。” 老伯闻言,不置是否,只笑笑便随便把棋子移了一步。 观微知道不出十步,他便可杀败老伯。 但是五步下来,棋局逆转,他被老伯击败了。 观微轻轻摇头,从衣袋取出一张十元纸币。 老伯凝视着观微,问他说:“你知道自己败北的原因吗?” 观微说:“因为我眼中只有自己。” 老伯挥手,拒收观微这十元。“既有自知之心,以后你会长战长胜了。” 观微没有把十元收回。他把它放在棋盘上,用一枚棋子压着。“不,我依然会 败,因为我眼中还是只有自己。”他在老伯有几分惋惜的目光下,慢慢地转身离开 了。 一 观微篇 告解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了。 观微一直站在栏杆前,从这里可远眺整个灯火灿烂的维多利亚海港,但他的目 光却一直停留在三十尺下面的一片混凝土地面。在一年前,一个好友从自己现在站 着的地方堕了下来,那是乐极生悲的结果。 人的生命,就是如此脆弱。 本来三个老朋友,现在,只剩下两个。 以后,每个月的第一天,凌晨零时零分,他会到这里来,他和他唯一的朋友约 定,就在这地方见面一次。说是互相“告解”。 或者,另一个目的是,去记念他们死去了的朋友。 一阵电单车的引擎声音在背后刹停下来,观微知道,一心到了。 甫转过身子,一心已把一罐啤酒抛向自己:“妈的,你又早来了一步!” 观微接过了啤酒,揭开盖卷,喝了一大口,向一心笑说:“最早来的是阿泰。” 一心走到栏杆前,把携来的半打装啤酒放在地上,开了一堆,把酒慢慢洒向半 空:“死鬼阿泰,我们又来告解了,你别来无恙吧?” 观微苦笑:“阿泰在天有灵,会感激你的啤酒。” 一心向四层楼下被酒沾湿了的地面嚷:“阿泰,你死时以为自己是一只自由自 在的小飞鸟,我和观微呢,明知自己飞不起来,只是人,不是鸟。” 观微看着一心把手中的啤酒罐反转过来,啤酒倾流而下,顿了几下,罐中一滴 也不剩了。他才问他说:“近来生活如何了?” 一心一屁股坐到地上,头倚在栏杆上:“又是数日子过活。一秒钟一秒钟地计 算着,很闷很闷很闷。” 观微也坐在一心旁边:“工作太清闲了?” “不,每天有人客来修理车子,几乎没一刻余闲。”一心把一大口啤酒灌进喉 咙,想了一想说:“工作时,我会用心想着修理的步骤,用心去修车,可是,当我 专心换零件、喷油的时候,脑子里居然不断反问着自己:为什么我要这么专心换零 件、喷油呢?这些对我来说,已是闭上双眼也可轻易完成的工作了,我为什么要勉 强自己刻意地投入呢?是不是藉着投入工作而忘掉其他一些事呢?于是我便想到, 可能我刻意忘记的正是工作的刻板和苦闷。” 观微想了一想,才问:“在车房做了两年时间,有点厌倦是正常的。” 一心说:“我喜欢这份工作,是我自己选择的,感觉像他人做医生一样,只不 过他们救活人,我救活车,起死回生的满足感有多大,你不难想象。” 观微点点头,问:“虽然满足感大,但你还是麻木了、厌了。” “不能这样说的。”一心把眼光投向电单车,“把所有精神和体力放在工作上, 即使我多喜爱那份工作,也觉得被支配了,很想找另一些寄托。” 观微盯了一心一眼,问他:“有想过找女朋友吗?” “不!”一心的反应异常激动,完全不自觉地把声音提高了,“不想!” 观微不觉奇怪,只想不到他还是忘不了那件事,毕竟,那件事已发生了很久。 算起来,已有三年时间了吧! 如果决心淡忘,也应该淡忘很久了。 而一心似乎一点也未忘情。 不忘情,如果是双向的,是件世上难得的美事。如果只是单向的,就是件痛苦 傻事。 观微笑自己又何尝不是。 观微用两指揉揉眉心:“有烟吗?” 一心笑:“又烟又酒,想“短命八岁”呀?” 观微笑:“去你的,拿烟来。” 一心从鲜红色三Marlboro夹克袋中掏出烟包腾出一根,观微叼在嘴角,一心取 出火柴,在拇指指头一划,火柴便擦亮起来。 替观微燃了香烟后,一心冷眼看着指缝间的火柴枝烧下去,烧到指头附近了, 灼热传至皮肤,他痛了一痛,才把火吹熄了。 观微说:“你明知会灼痛自己。” 一心眉宇间一阵黯然轻闪,然而却力掩着,嬉皮笑脸地说:“我喜欢呀。” 观微就因为他这句话而没有问下去。 一心用手肘撞撞观微:“亲微你呢,上月的大事回顾又如何?” 观微半晌才说:“上星期,我在公园里和一个老伯下棋,一对母子在附近的长 椅坐着,后来有一大群人在互相追斩着经过,男童闪避不及,有两刀砍进他的身体。 当时我居然有冲前去救他的冲动,我想,我是愈来愈不适合在这里生活了。” 一心听得出观微平淡语气中隐藏着的激动,他摇摇头:“如果你为救别人,自 己却陷入危险中,甚至可能捱上一两刀,牺牲未免也太大了。” 观微侧过头看了一心一眼,“要是你,如果知道有可能救到那男童,你会去救 他吗?” 一心说:“看当时心情啦!心情好,自然不会做傻事。心情坏,是有可能扑过 去送死的。万一死不了,既可救人一命,也可捡个好市民奖。哈哈哈哈哈!” 观微苦笑:“从小学认识你到现在,你还是一样吊儿郎当,一成不变。” “你也是一样的冷静理智,正宗的Iceman。”一心慨叹,“又像死鬼阿泰,一 直希望自己是只鸟,能够飞,而他终于认为自己飞了一次。这一次飞,代价却是如 此巨大!” 观微摇摇头,“但他当时不清醒,是吗?” 一心说:“人的一生,只是个梦,死亡的那刻,这个梦就醒了。” 观微沉默了数秒,问:“即是说,我们现在坐在这里谈话,也可能是不真实的, 只是梦境内的一个小片段?” 一心反问:“你敢说不是?” 观微耸耸肩说:“我不敢说。” 一心说:“所以找到现在仍希望问问阿泰,他的梦那么短暂,他会否感到未能 尽兴?但似乎我们又没有资格去问,因为连我们自己也不能尽兴,两个傻佬每个月 出来告解一次,每次也有数十件烦恼,阿泰有知,在附近听着,一定掩着半边嘴在 偷笑。” 观微有点无奈地笑笑,举起手中啤酒:“烦恼和新陈代谢一样,旧的始终会过 去,新的会继续来。” 一心与他碰了杯:“我们每月的见面告解就像来经般,保证了不会出事,任何 烦恼也随经血而逝,我们是对方的卫生巾。” 观微瞪着一心说:“太完美的暗喻。” 一心继续妙说:“死鬼阿泰则是被经血弄脏了的内裤。” 观微不禁望着天空苦笑起来:“可怜的阿泰,死也不会瞑目。” 一心用手肘撞撞他:“还有其他烦恼没有。” 观微说:“暂时没有。” 一心拍了一下手掌:“今次告解完毕了。” 说完他站起来,拍拍裤上的灰尘,向观微递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观微与一心的手相握时,感到一心的指头都起了茧,因他驾车所用的是那种五 指外露的穿孔手套,于是观微问:“又与人斗车了。” 一心耸耸肩:“是他们惹我在先。” 观微说:“如果每个人都惹你,你就和他们逐个斗车?” 一心看着观微,以肯定的语气说:“是!” 观微只微笑一下,没有再说什么了。 一心向着栏杆处说:“阿泰,我们下月一日再见。”语毕,便跨上电单车,对 观微说,“要我送你一程吗?” 观微摇摇头,“我想在这里多想一阵。” 一心用脚心用力蹬下踏板,电单车的引擎便开动起来:“不需要我在?” 观微说:“下月再见。” 一心笑了笑,踢起了脚架,风驰电掣般离开了。 二 一心篇 奇缘 时间,已是凌长三时了。 一心在旺角彩车热点附近才减慢车速,若以平常那个高速度驶过去,引擎的咆 哮声,是招惹各城骑士迎战的最佳办法。一心明天大清早还要储足精神上班,今晚 只好休战一次。当慢驶过坐在路边小档的赛车党时,他还是听到了一些叫嚣,他没 有张望,直驶而过。 回车房的途上,一心在交通灯前停下来,等候转灯时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却 远远见到马路附近的一条黑暗横巷内有一下闪光。 一心给吸引住了,细心一看,只见横巷内有一对男女的身影,但是四周太暗, 再看不清楚两人在干什么。此时交通灯转黄,一心开车,再往横巷望一眼,这次凭 着巷外微弱街灯的反映,终于给他看出了闪光的是一柄弹簧小刀,但交通灯转绿, 后面的计程车已响笛催促,一心只好开车了。 一边驾驶着,一心不禁在想,在一条龌龊残旧的横巷内,有一男一女、一柄小 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想到这里,一心咬一咬牙,通过后镜看到街中空无一人, 把车速减慢, 身体一倾斜,便作了个U形拐弯,驶上行人路,关掉车头灯,然后以 高速闯进横巷内,到达两人前面时,迅速伸出手臂拦抱女孩的腰,把她安放在电单 车的后座位,由横巷的另一端冲出去。 走了一段马路,肯定男人追不上了,一心才看一看倒后镜。那是个十五、六岁 的女孩,长发、浓眉、眼睛大大的,貌肖黎姿,她苍白的脸上仍有余悸。 一心温和地问:“小妹妹,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的嗓子很轻,“你有事吗?” 一心笑,“我也没事。” 女孩说:“也许要劳烦你到警局一趟了。” 一心义不容辞:“好的。” 他把车向警局的方向驶去。 女孩在后座,一脸不自然。一心想使她尽量放轻松,不提刚才的事,只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她答:“水晶。” “水晶。”一心对她说:“看到油缸两旁吗?左边绘上了“天若有情”四字、 右边则有“我是叛逆”四字。” 水晶看了表板前的油缸一眼,她轻轻点了点头:“我看到。” 一心说:“试过乘摩托车吗?” 水晶又轻轻颔首,“试过。” 一心看着后镜,她穿着一件紧身白色樽领毛衣,下身是一条米色的牛仔裤。 “深夜三时多了,你一个女孩子在街上,如果我没猜错,你与父母闹翻了,对 吧?” 水晶声音很轻,嗯了一声。 一心说:“晚上不要四处跑,危机处处。” 水晶说:“是的。”她顿了顿,柔声,“能够在路边停一下吗?” 一心看看距离不远的警局,“好的。”也许她改变了主意,不报警了。 车停下来,水晶在背后说:“你可以下车了。” 一心不明所以,正欲转头发问,背心已被尖锐的硬物抵住了。 水晶说:“警局就在前面,你可以进去了。” 一心顿明原委,为免背部给破开一个血洞,依照水晶吩咐,跨出了坐垫。 水晶在背后说:“请交出你身上的财物。”刀尖随着她说话时的手部微震,一 下一下刺痛着他的背。 一心苦着脸:“女侠,如果你要劫富济贫,请容许我先此声明,我也是穷家弟 子之一。” 水晶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刚才你坏了我的好事,我又怎可放过你呢?” 一心说:“最多我把你载回横巷中,言你向那贱男人继续施暴。” 水晶清脆又愉快地笑了一声:“快交出钱包啦!” 一心无可奈何地从红色夹克中取出钱包,扬起在手上,水晶从背后取过后,向 他轻轻说了声谢谢。 一心说:“You are welcome。” 水晶问:“手表呢?” 一心想转过头跟她理论,刀尖又向他的肌肤伸进了半分,一心只好被逼乖乖交 上手表。 他尽最后一分努力游说:“女侠,你想一想,我和你无怨无仇,大家总算有一 夜情缘,何不结为朋友或情侣,互相扶持,互助互爱——” 水晶说:“喂喂,还有你的戒指。” 一心看看自己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这个不能给你呀!” 水晶问:“为什么呢?” 一心答:“我用来送给我未来妻子的,除非你有兴趣——” 水晶笑道:“好啊!” 一心只好把戒指也脱下来了。 水晶得到了她想得到的,便开动了引擎,对一心轻轻地说:“谢谢你令我满载 而归,你有什么要求吗?” 一心点点头:“我想转身。” 水晶怯怯问:“你是要揍我吗?” 一心苦笑,“不是,只因为老师教我,背着别人说话是不礼貌的。” 水晶沉默了一会才说:“好的,那么你向前走七步,然后转过身吧!” 一心也老实,向前走了五步已撞在一棵行人路边的大树上,他扬声问:“需要 我爬上树吗?” 水晶说:“不必了,你可以转身了。” 一心立刻转身,急急向骑在车上的水晶说:“女侠,钱包我可以不要,戒指我 可以预先给你戴上了,但这辆车的身世很可怜,你可不可以将它留给我继续抚养呢?” 水晶凝视着一心苦苦哀求的样子,感到很滑稽,心念一转,便向他说:“那好, 明晚凌晨,你到旺角百老汇戏院取车吧!” 语毕,她向一心佻皮地贬贬单眼,居然技巧纯熟地转动着右侧的控制把旋柄, 驱车绝尘而去了。 一心呆呆地伫在马路上,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心肝宝、被一个自己救了的小女 子拐走,感到哭也不能,笑也不得。 三 观微篇 想忘记 观微出生于小康之家。两房一厅那种私人住宅,他有自己的睡房。 爸爸任职教师,观微和他一向没交往。 反而,已搬出外面居住的哥哥,则和他较谈得来。 哥哥对他说:“你看爸爸,捱了几十年,还是拿两三万月薪,还不是因为忠忠 直直?而忠直的人,又有哪个可以发达的?” 观微凝视着意气风发的哥哥。 “你看有些人,一个月赚十万、五十万,都是行古惑的、投机的、“捞偏门” 的,他们每餐大鱼大肉,饮XO、玩女人,这样子做人才算享受人生。” 酒楼部长走过来,哥哥叫了三客鸡鲍翅,部长恭恭敬敬离开后,哥哥问观微: “你的零用够吗?” 观微点了点头。 哥哥问:“爸爸现在每月给你多少?” 观微说:“千五。” 哥哥替他倒了茶,才说:“每天只有五十元。” 观微说:“我够用。” 哥哥说:“我每月转账二千元到你户口。” 观微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语气重了点:“我够用了!” 哥哥端详着弟弟,笑了一笑,“不够用要对我说。” 观微放下了茶杯:“我会。” 此时哥哥的无线电话响起来,他执起电话按了一个钮,将话筒贴近耳边通话, 态度十分恭敬地与对方讲了几句,答应了什么,便把电话合上放回西装袋中。他看 看表,皱了一下眉,对观微说:“妈妈这么久还未到。” 哥哥看见观微的茶杯只有半满,又替他斟茶。观微看在眼里,居然有点替哥哥 悲哀,他问他说:“你工作忙吗?” 哥哥点点头。 观微看着他说:“爸爸问我,你的工作是不是很忙。” 哥哥端起茶杯,稍稍垂下了眼,盯着茶杯:“爸爸他好了点吧?” 观微说:“休息多一个月,可以出院了。” 哥哥的笑容有点嘲讽:“他舍得付那笔住院费用?” 观微说:“他已转去了普通病房。” “哦。”哥哥作了个恍然大悟的神情,“替我向他问声好。” 观微在心里轻轻叹口气:“好的。” 说罢,两人似乎一下子沉寂了下来,呆呆地喝着自己面前那杯茶。过了足足一 分钟,哥哥突然问:“爸爸还有提起我什么?” 观微笑道:“没有。只问你是不是很忙。” 哥哥盯着茶杯:“没有其他?” 观微望着他说:“其实他想你去探望他。” 哥哥的牙关一紧又一松,“我明白。” 观微说:“而你没打算去。” 哥哥取起茶壶,观微轻轻掩住了杯口:“我不喝了。” 哥哥只有放下茶壶,苦笑,“即使我去,再对骂多一次,又有什么意义呢?” 观微说:“只是去探望一下他罢了,什么也不必说的,放下了葡萄适,就可以 走。” 哥哥挥一下手,神情有点厌恶,“由始到终,火头也是由他引起的,我只是以 事论事。” 观微想起那次父子争执,仍觉心里悸动,当时他缩在一旁,给两人的话吓呆, 再也想不到父亲和儿子之间的对骂,可以落得那么恶毒而丑陋。他原以为,只有面 对杀父仇人或杀子凶手,那些话方可以那么顺理成章宣诸于口。 而就在同一天,哥哥离开了家。他走时,一点家里的东西也不带走,因为他要 告诉爸爸,他什么也没留下给自己。 以后他所得到的,都是属于自己,失去的由自己负责。 哥哥看着观微,无可奈何地说:“我怕我去医院,只会令他病情恶化。” 观微不敢说不会。 即使哥哥不会,难保爸爸不会。 于是两兄弟相视着,不知说什么才对。 妈妈这时出现在酒楼门口了,观微扬手,她便走过来坐下,茶未递过来,她便 开始了。 “为什么不去街口那间酒楼呢,这里山长水远。”她有点赌气说:“我几乎找 不到这地方。” 哥哥替她斟了茶,“妈妈,这里鸡鲍翅著名,我特地想请你尝一下。” 妈妈打量着四围环境,再端起菜牌一看,然后皱着双肩,低声说:“这里的东 西贵得过分,街口那间酒楼,小点才八元,在这里,同一样的东西贵了两倍,太不 化算。这里不过室内装修、杯杯碟碟比较堂皇,下次还是到街口那间吧,算起来还 省了点车钱。” 哥哥笑了笑,忍着性子解释:“妈妈,一分钱一分货,这里的点心比其他酒楼 做得精致得多,招呼周到,吃也吃得舒服点。” 妈妈看着光亮的银色筷子座,“唉”了一声,“有什么分别,吃下肚还不是一 样?你们就是不明白赚钱辛苦。” 这时侍应把三客鸡鲍翅端来桌旁,部长上前恭恭敬敬把翅碗放在各人面前,然 后说了句慢用才走开。 妈妈打开出盖一看,立刻面上变色,“叫些点心便可以了,为什么要叫些又贵 又不饱肚的。” 哥哥用镶金的匙翻着金黄色的鱼翅,“既非天天吃,间中试试也无妨。” 观微要打开盅盖时,妈妈立刻叫住他:“我吃不下整盅的,把一半分给你好了。” 然后没等哥哥说话,她已扬手召来部长,客客气气地笑说:“三客鹤鲍翅太多了, 我们吃不下,你给我收回一盅吧!” 部长听着这件前所未有的事,瞄一瞄哥哥和桌上的食物,跟着还是识趣地掀起 了面部肌肉笑说没问题,把妈妈面前的一盅鸡鲍翅端走了。 部长才走了两步,妈妈又把他叫住了,“部长——记得在账单上删去一客。” 部长仍礼貌点头,但笑容也收回了。 哥哥这时扬声,“部长,删了鸡鲍翅,再落单要一个四人用的游水海鲜套餐, 替我选尾肥点的石斑,大虾的那项改做龙虾。” 部长这才回复原有的恭敬笑容,连声说“好好好”便去落单了。 妈妈见那套餐价值不菲,却又不好意思再唤回部长,只好沉着声音说:“我们 怎吃得下四人用的套餐?” 观微见哥哥的神情已有点愠怒,便说:“我和哥哥也很饿了。” 妈妈只有对自己喃喃说:“也好,吃不下可拿走。” 晚饭完毕后,哥哥驾着他的轿跑车,送观微和妈妈回家。到达大厦门口,妈妈 对他说:“上去坐一下吧!” 哥哥抬着险盯一盯本来属于自己和观微的房间窗户,他淡淡地对妈妈说:“不 了,这里没有地方可把车子停泊下来,下一次吧。” 妈妈正欲启话劝哥哥,观微已打开车门,踏了出去,妈妈只好随后跟着。 哥哥说了声拜拜,便猛踏下油门离开了。 妈妈在电梯里记起来说:“驶过商场那边,不就有停车场泊车子!” 观微看着控制板,免得与她应对。 ☆ ☆ ☆ 淋浴后观微便开始做功课,做的是中文科的课外阅读报告,是校方指定了一木 书给学生看完后做报告的那种。他一向觉得此事多此一举,校方选的那种书只适宜 做课文内容。班里的同学询问老师呆狗狗可否自选书籍,呆狗狗说是学校方面规定 了的,所以不可以。于是同学又问,不是说明课外阅读的吗?连自己选择的机会也 没有,和读课本有什么分别? 但观微尊重呆狗狗,所以即使他觉得和嚼课本无异,他还是抽出了这个夜晚, 想专心看完整本指定作课外阅读报告的小说,好让后天能交出一个由自己亲自写出 来的阅读报告。 但问题是这本由名家所写的书,内容和文字的艰深程度实在离他太远了,或许 再过十年,他会有兴趣慢慢欣赏。但现在,他不希望每看一段便查一次辞典,每看 一句也要猜忖文中的宏道思维。 他在读至全书三分之一时,终于撑不住了,掩卷走出厨房,冲了一杯浓咖啡, 才回到书房中。就在锁上房门时,在房间书柜前的电话,突然石破天为地响了起来。 观微整个人怔住,像给人点了穴一样,惟握着茶杯耳柄的手,不由自控地剧烈 抖动着,几乎斟满了的咖啡,有不少溅出了杯口,沾湿了地板。 观微却像浑然无所觉,又是呆呆凝视着一下一下响着的电话至完全入神。因为 这个电话,就像荒废了的古井,很久很久——其实不过半年时间,但感觉上已经像 半个世纪那么长——才在毫无先兆的情形下,像突击队般,攻陷了观微冷静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依然固执地一下一下地响着。 观微是过了很久,才用握杯的另一只手,缓缓执起了话筒,对着通话器,轻轻 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却像听到声音而受惊一样,几乎在他发出声音同时,便已挂断了线, 只留下话筒一下一下截断通话时特有的低鸣。 观微拿着话筒,像个被恶作剧的小孩般,久久难以释然,所有应该忘记了的往 事,一股脑儿冲上了心头,直到他感到握杯的手传来阵阵的剧痛,他才知道,原来 灼热的咖啡,已因他手执耳柄的倾斜渗进了他的指缝间。 观微立刻放下话筒,也放下了杯,连忙找纸巾来抹,但满心里想着的,都是一 个应该忘记而着实也在渐渐淡忘的人,而那人的印象,却在电话响过又挂断后,从 死去的记忆中复活过来,如澎湃巨浪不可止。 这人便是电话的真正主人。 也是惟一得悉这个电话号码的人! 大约在三五分钟后,书柜前那个纯白色的电话,像早预知了观微心理一样,在 他完全镇静下来之际,再次响了起来。 这次,观微呷了一大口咖啡,灌了一喉咙的苦涩,才执起了话筒,以不太像自 己平时冷淡的苦涩声音说: “我知道是你。” 电话那端,像一个死寂地狱,没有回话。观微也不发一言,似与对方进行一场 沉默的拉锯战。最后,那头终于首先挂线。 观微沉住的气,也在对方挂线后的一秒钟,完全崩溃下来,他把话筒搁到膝前, 大口大口地呼着气,整个额头,握话筒的手部是汗水。 他也知道,他想忘记的,始终忘不了。 四 一心篇 午夜飞车 一心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徒步走一段路了。 自从有了那辆电单车以后—— 但是,昨夜给那不明来历的少女水晶“拐”去他的车以后,他无可奈何,再不 能以车代步,惟有实实在在地以双脚走在路上。 坦白说,一心最不喜欢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只要骑上电单车,他会感觉自己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飞鸟,在空气中飞翔,能直 接地接触到爽快的清风、彻骨的寒风;下雨时雨点打在面颊时所感到的疼痛,这种 把愉快和辛苦集合在一起的感觉,令他感到自己更像一只鸟。而对于鸟,双脚是全 身最不中用的器官,因为它有双翼已足够;而电单车,正是一心的双翼。 现在,一心感到自己已像一只被折翼的鸟。 鸟没有翼,就不是鸟;一心没有电单车,也不是一心。 明知有危险,一心还是依约到了旺角百老汇戏院,他必须取回他的车,让自己 变回有生命的——人! 深夜的戏院,全日放映时间已完毕,戏院附近的行人路上,摆满了小贩食摊的 桌和凳,食客都是来自三山五岳的人马,如果路边沟渠边有数辆电单车停泊着,则 表示那里有随时准备斗车的“阿飞”。 一心在戏院门口找了张空置的桌子坐下,抽着烟等待。 不需多久,手表的时分针刚好正在十二字上,水晶便驱车由远而近,将车子在 路边刹停。她穿了一身铁骑士的黑衣服,与他纯黑的电单车身,浑然成了一体。 水晶跳下车,把黑色头盔给一心,对他抿嘴一笑,向他贬一下眼皮。“现在物 归原主了。” 一心盯着水晶,赶过去检查车子,有点出乎意外,原以为这位小姐会归还一辆 烂车给他的,然而,全车似乎又没有半点破损。 水晶已坐到他刚才坐着的那张桌子,喝着他那杯冻咖啡了。 水晶远远问他:“不坐下来,请我喝一杯?” 一心哼了一声,套上黑头盔,骑上摩托,踏掣点火,同时扭掣上油,准备逃之 夭夭,不准备再跟她纠缠下去了。 水晶摇摇头说:“那么,赛事由你来参加了!” 一心正感奇怪之际,后面传来一阵阵劈劈啪啪的响亮音爆,声音铿锵略带金属 声,他知道是马力强劲的电单车废气管中冲出来的音爆。根据音爆声的嘹亮铿锵听 来,飞车手都把废气管收窄了。当高速飞驰时,一氧化碳喷薄而出,飞车手听到这 种音爆后,情绪会进入疯狂而畅快的状态。 三辆电单车,从后而至,在一心身旁停了下来。 车手们盯盯电单车油缸上“我是叛逆”四字,肯定没错了,便对一心扬声说: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一心呆了半晌,转头狠狠瞪了水晶一眼,把心一横,回头便对飞车手说:“来 了便是和你斗了,难道专程来告诉你我后悔了吗?” 车手们面面相觑,冷笑了一下,向一心讲明赛道。坐在邻近几个食摊的车手, 也纷纷丢下杯碟过来看热闹。只有水晶,翘起了二郎腿,坐在凳上看漫画书。 最后总共有十二辆电单车参加这场赛事,车手呼啸一声后,由百老汇门口出发, 飞驰在旺角闹市的马路,声势浩大。 一心骑在“我是叛逆”上,猛扭掣上油,音爆叫得像放鞭炮,却没有立即起动 车子,等所有车手散去后,伸臂直指水晶,一宇一字地说:“我会回来找你!” 水晶连半眼也没望一心,双眼一直盯着漫画书,扬手叫他快开始比赛。 一心一咬牙,哈腰伏在车上,仿佛不把整个世界放在眼内,风驰电掣地驰骋开 去。 一心把车速加至可怕地步,要赶上并越过前面的十多辆电单车。 飞一趟车,是一趟发泄。 把别人的车比下去,是飞车手的真正荣耀。 这场比赛,以旺角百老汇戏院作为起点,依照路线往尖沙咀拐一个大圈,回到 百老汇作终点。 十二辆车竞赛,未到油麻地,一心已超越了九辆,与刚才邀赛的三个车手并驾 齐驱,在静寂的弥敦道上不停加油向前飞驰,冲过一盏一盏红灯。到尖沙咀前,一 心抛离了最强的三个对手。 冷风像锋利的鱼钓,随一心再一次加快车速,再一次深深钩紧了他的两颊,就 在两边景物快速搜画般向后退出时,一心竟突然想起了她。 她似乎又再一次坐在后座位,酥软的手臂围着他的腰,她整张脸贴紧在他背上, 跟他一起在路上飞驰着。 他想到这里,不自觉地往后镜一看,可是后镜中只有飞驰而过的风景,再世不 会出现她的一张俏脸了。 因为在那一次意外中,他失去了她。 正想冲过前面的一盏红灯,有个母亲携着小童走出马路,而红灯前的三条行车 线的其中两条也有车辆停下来了,要转线已是不可能的事,眼看就要跟母子迎上了, 如以这个高速度刹掣,他会首先被弹到数十米高,再像堕马一样,落在路中央,车 子被撞击爆炸,在火海中被烧成焦炭。 但如不刹掣呢? 死伤的可能不是自己,而是那对母子。 一心想到这里,一念之下,在撞着母子前的五尺地方,使劲踩下刹车掣,再把 把手努力倾向行人路,驶上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巧妙地避开了人与其他车。 但紧急刹掣的后果,还是导致了车身两边摇摆不定,一心的手臂擦着那些商店 铁闸,只觉半条手臂疼痛不已,但还是撑着驾驶下去,驶出行人路时,落后的车辆 已开始超前了。 一心正欲拉动把手加速前进,虎口位置一抽动便剧痛难当,根本难以发力,只 能维持以正常速度前行。如此一来,不消两路口,所有车辆已越过他了。 一心坚持回到终点,所有车手已聚集在戏院门前。 他停下机车,再没有人用正眼看他的摩托,那是胜利车手对败者的一大侮辱。 一心毕竟是败了赛事,尽管满心气恼,却无处发作,想把一肚子气泄在水晶身上, 她本来坐着的位子,却已空空如也了。 一心只有启动引擎,面红耳赤地抱头鼠窜。 在归途半路上,一心腰间的传呼机响了起来,一看显示板,是个口讯,他把车 驶近前面路边的电话亭前停下,想跳下车时,却见娇小的水晶翘着双脚坐在话箱上, 两手伸直撑在身旁。 她一侧头,笑道:“好玩吗?” 一心腾出烟,把火柴在指头擦着火,燃起烟来,努力把愤怒抑压下去,答道: “好玩。” 水晶一看油缸上“天若有情”四字:“载我一程,方便吗?” 一心的手臂仍隐隐作痛:“不,我的手臂挂了彩,随时会翻车。” 水晶从话箱跳下地,望着一心的手臂,语气是蛮关心的:“需要到医院吗?” 一心冷淡地说:“不,你只需离远我,我便长命百岁!” 水晶望着一心的捡,呆了半晌,把双手插进黑色紧身牛仔裤内,耸耸肩膀,露 出不在乎的神情:“好,那不阻你长命百岁了。” “谢谢!”一心表情很酷,他本想问,要替你截停一辆计程车吗,但想到被她 两番愚弄,他还是没发一言,驱车远去了。 他从后镜见到她从电话亭出来,向反方向慢步离开。 她的那个背影,看起来,是那么地孤寂而无奈。 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可以奉陪她玩下去的好对手。 她需要的,可能是那些连性命都可以豁出去而不怎样在乎的男人。 他知道自己并非那种人。 他在乎自己的命。 或者说,他在乎自己的命耗在什么地方。 跟水晶缠上了,死于非命,就很不值得了。 他选择了生存,自然有他的理由。 回到车房的宿舍,腰间的传呼机仍“必必”响着,一心致电传呼台,服务员告 诉他:“口讯已被留言人在十分钟前取消了。” 一心问:“留话的人的口讯是什么?” 服务员说:“水晶说,很喜欢你,问你意见如何?” 一心呆了一呆,才急问:“她有留下电话或联络方法吗?” 服务员说:“没有。” 一心说了声谢谢,然后轻轻放下了话筒。 五 观微篇 再遇 殡仪馆的灵堂内,正举行着韩琉的丧礼。 韩琉的尸体,在丧礼之后,就会被火化了。 灵堂内聚满了韩琉的家人和生前的老师朋友。韩彬的一群同学,也因为好友的 妹妹自杀去世了,特地来慰问韩彬。 韩彬穿着孝服,没有想象中的嚎啕大哭,只是呆呆地坐在死者家属那列位置上。 泥明坐在灵堂的座位上无所事事,他对邻位的吴英俊说:“对酒当歌,人生几 何,臂如朝露,去日苦多。这是曹操的一首好诗,意思是:人的生命真是苦短啊! 不到酒廊唱麦当娜的歌,难道还要看人生哲学,计算几何分数?人生得意须尽欢, 今朝有酒今朝醉;有花直须折,有友直须劈,你以为明天有得玩雀玩猫吗?可能你 已是一副僵直的死尸了,反过来被雀和猫玩,真是人间悲剧哦!” 吴英俊趁无人察觉时踩一下泥明的脚,轻声斥责他:“为什么你一点同情之心 也没有?韩彬妹妹的丧礼在进行中。” 泥明便压低声音说:“但我和你的丧礼也在筹备中啊!死了的人和等死的人, 哪个较痛苦呢?” 吴英俊知道说不过他,便不出声了。 泥明抬头看看大堂正中,挂着一帧韩琉的照片,那是一个露着孩子气笑容的女 孩子。泥明还是第一次见她,而这次见面,又是那么不合时宜,是在她的丧礼上。 泥明问吴英俊:“韩彬的妹妹很漂亮哦?” 吴英俊猛皱眉头:“你真是对死者不敬。” 泥明不明白地说:“难道我说她丑得吓人,才算尊重她!” 吴英俊给泥明一轮抢白,真正佩服了这小伙子的急才,莫看他外表傻头傻脑, 其实“面朦心精”。 泥明呆呆地说:“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人出生要庆祝,人死却要哭呢?其实 人出世是最惨无人道的事情,妈妈产下你前有没有问过你:英俊呀英俊,你想不想 出世呀,请选择Yes或No。出生根本就是毫无选择的,不是出于自愿的。” 吴英俊轻轻喟叹:“但人死如灯灭,对一向惯了与他生活的人来说,毕竟是件 悲哀的事情啊!” 泥明点点头,表示同意吴英俊的话,他难得有一次不“驳嘴驳舌”呢! 坐在附近的漏口乐看看灵堂大门的位置,“我我经常在电电视上见见到那个男 男人。” 泥明随着漏口乐的视线看,他见到一个经常接受电视专访的男人,携同了妻子 和女儿出现。他知道他是其学校校长。韩彬告诉过他,韩琉的死,或多或少他们也 要负责。 泥明是韩彬几个好友中唯一知道这个故事内幕的人。 泥明把目光投向韩彬,当他知道这三人出现在灵堂之内,本来已够苍白的脸, 更变了紫青,泥明可以想象,韩彬的不满经已去到极限了。 三人上前鞠躬后,韩彬父母作家属谢礼时,斡彬却拒绝欠身,只咬紧牙像受伤 野兽般死瞪着三人。 泥明隐约听到背后传来一陈幽幽的慨叹,他转头瞥一瞥,见到韩彬的亲生母亲 坐在后面一行座位上,他向她点头招呼,然后忍不住向她说:“那是正常反应,不 碍事。”她再看韩彬一眼,才镇定了下来。 那三个令韩彬如此愤怒的人,偏偏就坐到泥明前一行的座位。 韩琉的堂姐思琪一坐下便说:“早也不死,迟也不死,死也要拣在我测验期间, 浪费我宝贵的时间!” 那三叔与三婶没有任何禁止的话,似乎他们也是被逼着来曝光一下.好向斡琉 的父母交代。 泥明是个正气凛然的人,于是他便突然站起来,因前后两排座位的空间实在太 小了,他霍地站起,微微突起的胸肌(总共有两块,腹肌则有八块,像王小虎)便 撞在那堂姐思琪后脑上,令她一头栽在再前一排的椅背上,发出了如金属碰撞时响 亮的当的一声。 那三叔三桩和抱着头颅面露痛苦神情的思琪,同时转头怒瞪着他。 泥明说:“北漏洞拉奶奶,奶粉多多无忧米,斋斋皆出街。” 三人的神情由责怪变成错愕。 泥明身边的漏口乐对三人随口翻释说:“这这位小小朋友是越南来来的。名叫 大卷次子泥の明。他对你你们说对对不起。” 泥明说:“北漏洞拉,合家吃木瓜,吱吱喳喳,哗啦哗啦妈妈。” 三叔三婶和堂姐思琪不明白泥明所言,但见他是越南人士,不禁有点卑视神情, 不愿与他纠缠,只好不追究下去了。 韩彬远远见到泥明替自己出了口闷气,他看了妹妹的遗照一眼,很欣慰地向泥 明笑了一笑。 泥明也对着韩彬傻笑,日行一善,真是愉快的事情。 辞灵之后,韩琉的丧礼正式结束了。但是,仪式结束,未亡人的悲伤,并不会 因此而减轻。 泥明众人在丧礼后并没有立刻散去,等韩彬出来,再慰问几句,韩彬没有陪同 父母离开,独自走出来了。 韩彬又换过一身便服了,笑着跟他们说:“想去哪里?” 众人皆错愕,原以为他身为儿子,该与父母一起。只有泥明知悉韩彬与父母的 怨怼有多深,他用力搭着他的肩头离开了。 韩彬、泥明、观微、漏口乐、吴英俊一行五人,在街上逛,终于在一所餐厅里 坐了下来,吃自助午餐。 泥明说:“吃自助餐,好过做红番。” 吴英俊看韩彬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他把一片生蚝放在他餐碟上。韩彬望着他笑: “我看来有事吗?” 吴英俊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韩彬用叉子捞着生蚝:“都两星期了,我已经慢慢忘记、适应了。” 泥明在大口大口嚼菁他餐碟上叠得像太平山般高的生蚝,把生蚝放进口里,唾 液混在嚼碎了的生蚝肉内,在口里打转,习习习地发出声音,口角不断流出肉汁, 张口说话时弥漫一阵用来去腥的柠檬汁味, 像旋风似地袭面而来, 他更正韩彬: “不对,不对,过去的人和事,说是忘记了,其实根本没有“忘记”这回事,只是 有新发生的事,新遇到的人,新的记忆慢慢盖上旧的回亿——就像伤口慢慢愈合— —埋住了故人旧事,但那是忘记吗?除非可以把那一截旧记忆完完全全搬离脑袋中, 否则,当走回某一个老地方,遇见某一个人,甚至碰到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物件时, 旧的回忆,旧伤口,那些事和人,不必刻意记起又会顽固地回来。避不开,也躲不 了。” 韩彬听到这话,呆了一会,才轻轻地点头,表示他想错了,泥明所言,才是正 确的,他对泥明说:“你长大后会成为最好的政客。” 泥明摇摇头:“做政客,不如做捡垃圾,两者一样污秽,噢!” 斡彬给泥明这饶有深意的话逗得苦笑了出来。 泥明一拍椅子,“不要讲太多废话了,我们现在就进行一场斗快吃生蚝比赛, 看谁吃得最快,我们扮生蚝给他吃。” 众人看看餐碟上生蚝的模样,联想到某些事物,都不禁哑然失笑了。 此时,一对男女经过泥明这台,观微本来举杯在呷茶,眼睛无意瞥到那个女的, 举杯的手在半空凝住了,脸部表情僵硬起来,就像电影中的凝镜般。他很快察觉自 己的失态,延缓了呷茶的动作,凝视着杯中的茶入神,令自己冷静下来。 虽然观微外表异常冷静,但也逃不过对面卡位的呢明敏锐的触觉。 泥明推想观微是认识她的,甚至可进一步肯定说,他俩感情很要好,或曾经很 深。而女子身边的男人,却非他认识,所以当他看见一个熟悉不过的人与一个陌生 男子在面前走过,第一个反应——纵使可能只是短短半秒钟内的反应——还是骗不 到人。 那当然,泥明没有向众人直指出来。有很多事情,如多一些是无罪的,插一脚 下去,便罪无可恕了。 ☆ ☆ ☆ 观微在偶然碰见她之后,心绪一直没有平复下来。 甚至乎,连他一向控制得很好的外在表情,也像突然失控般,起了一种难言的 苦味。那种苦涩的脸上神情,旁人可能看不出来,他自己却十分清楚地,深切地感 受到。 连他咽口水,口水的味道,也是苦的。 观微这才弄清楚,原来自己妒忌,妒忌她和除了他以外的第二个男人在一起。 他对她,还有那种——非常着紧的感觉! 那正是观微一直想掩饰的内心感受。 一直回到家,观微心里仍挥不去她的影子。 淋浴时,让灼热的水泉猛击在自己脸上、身上,强逼自己不去想,想一个自己 刻意要忘记的人。 因为,双方的分手,是由他提出的。 既已结束,为何只要一次来电,一次偶然的擦肩而过,便可以把自己对她所有 的回忆,一口气挤回他脑中? 晚上的时候,当他睡在床上,凝望着天花板四周黑漆漆的一片,书柜前那个电 话机——只有她知道号码——又响了起来。 观微侧过脸,盯向电话,这个曾经令他彻夜不眠执着话筒说长道短的电话,任 由它响起至静下来为止,他毕竟也没有再腾起身子去接听了。 他只躺在床上凝望着电话机。 它没有再响起来了。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其实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观微突觉一阵空虚袭来, 充实的感觉,正一点一滴流逝而去。 他终于腾起身,搁起通话器,才重新躺到床上,双手绕到头后,瞌上了双目, 希望能安详地睡去。 六 一心篇 护花 中午的时候,一心与车房的同事一起到茶楼吃饭。 谈笑甚欢。 杯盘狼藉。 绰号洗拿的同事说:“今晚第三场四号马小玲羊。” 绰号洗米华的同事说:“我认为六号东方不坏真不赖。” 两人望向一心,“有心水马吗?” 一心叼着烟一脚踏在椅子上,另一脚在地上抖动着,执起马报说:“三号猫猫 小明。” 洗米华抢过马报,一看:“猫猫小明?是绝顶冷马!” 一心抽了长长一口烟:“爱拼才会嬴,热门马,嬴了不畅快,猫猫小明一旦跑 出,一赔二十八,我请你们吃全席。” 洗拿边咬牙边笑问:“请我们去街头小档吃四宝丸全席。” 一心对两人笑:“这不是我的作风,要请,便请你们去北京楼。” 洗米华和洗拿互视一眼:“真是我们的好兄弟!” 一心笑道:“做兄弟的——” 语未毕,一群邋遢装束的流氓状青年拉一把凳到一心这台坐下,一个身材略肥 胖,满脸油光的男子问:“谁是一心的兄弟?” 洗拿斜睨洗米华一眼,异口同声跟一心说:“一心,我们去打快打旋风,不阻 你跟朋友谈心。”话未说完,两人已一溜烟冲出酒楼。 胖男摇摇头,“你的兄弟,真不够兄弟。” 一心未弄清来者底蕴,只好语带戏謯,缓和气氛:“你看看满台狼藉,就知道 他们是酒肉朋友。” 胖男果然笑起来,他替一心斟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叫水坝,是水晶 的哥哥。” 一心执起杯的手才镇定一点:“水坝先生,我和令妹只见过两次面,说过不超 过十句话,自问与她相敬如宾,没有做过任何越轨行为。” 只见水坝哈哈大笑,伸手重重拍了一下一心的肩头,叫一心差点坐不稳:“这 样我便放心。” 一心连忙陪笑,“何况我已没有跟令妹联络,你更可以放心了。” 水坝突然脸色一沉,一掌击在台上,发出轰的一声,他瞪着一心说:“你再把 刚才的话说一遍!” 一心赫然一惊,不知自己说错什么话,惹怒了水坝。他小心翼翼地美化刚才那 句话:“我说,我不会教坏令妹的,你不必担心她遇上坏人。” 水坝的话出乎一心意料之外:“不要逞强了,你这小子,怎及得上我妹妹般坏?” 一心舌头立刻打了结,不知如何续说下去。 水坝说:“我找你的目的,十分简单,我希望你能成为我妹妹的保镖,随时随 地保护她。” 一心呆了一呆,水坝已续说:“请你看看这四位弟兄。” 一心看看坐着的四人,他们各自向一心展示了身上的瘀黑伤痕,有一个卷起了 袖口,一心才看到他整条手臂是裹着石膏的。 一心惊问:“到底是什么事?” 水坝用双筷夹起蒸笼内的一只虾饺,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咀嚼着,一边苦着脸说: “是水晶的杰作。” 一心明白过来:“他们是令妹的保镖,负责保护她。” 水坝眼有微愠地环视四人;“却自身难保。”四人像做错事的小孩般垂下了头。 一心苦笑摇首,“令妹不是受保护动物。” 水坝说:“由于我职业的关系,我的妹妹随时会陷入危险之中。” 一心不敢开口询问水坝的职业是什么,但看他由衣着到动作都充满了市井的味 道,而其妹又是反叛已极的女孩,他已大约猜到他是在黑道中打滚的亡命之徒。 水坝说:“你以后就正式成为小妹的保镖了,车房那份工,我会替你辞掉。” 一心拿起茶壶替水坝和同台的四位保镖斟茶:“水坝大哥,我有个朋友是当护 卫员的——” 水坝一挥手,把他面前的茶杯都扫到地上去了。茶杯爆裂,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一心不能自禁地想起脑袋爆开,脑浆遍地时,也许也会发出同样的声音。 水坝挥着手,提高了本来已经够雄壮的声音说:“不!我指定了是你,你就要 做,我是来通知你的,不是要取得你同意!” 一心明白自己势成骑虎,只好嗫嚅说道:“这个我知道。只是,我怕自己难以 胜任。” 水罢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点,“没关系,我和弟兄们只是去外地公干一个月, 这段时间内,你只要令她无损无伤,安全度过便行。” 一心像找到救星般问:“一月之后,我便将令妹原璧奉还……可以置身事外了?” “是。”水坝没好脸色地说:“但是,如果她有什么损手烂脚;她有什么地方 损,你便会损什么,她哪里烂了,你一样要烂。” 一心心里凉了一截,但口里说:“那当然。” “好爽快。”水坝阔大的脸上,露出一个笑逐颜开的神情,“我就当你答应了。 你放心,替我做事的人,我是不会亏待他的。” 一心哭笑不得,只得说:“我不要受厚待,只希望一个月后,我可以回复自由 身。” 水坝笑:“一言为定!” 一心回到车房,洗拿和洗米华立刻围拢着他,关怀地询问刚才的事。对于这两 位朋友待溶雪后才雪中送炭的行为,一心并不太欣赏,只敷衍几句,便走进经理室, 向经理取一个月的假期。 经理看着面前的一心,几年来的相处,他直把他当作儿子了,他看一心脸色, 就知道事情有跷蹊:“真的没有什么困难吗?” 一心垂下头,他一向是个不喜欢说慌的人,但他再说一次:“我只是想尽情休 息一下。” 经理向一心温煦一笑:“也应该的,你来此工作两年,一天也不曾告假,即使 病了也坚持着上班,是时候休息一下了。” 一心又觉内疚,但他实在不愿累及经理,只有说:“一个月后,我会继续上班 了,如果要补假,请在我薪金中扣回。” 经理说笑:“我哪会便宜你的?” 一心笑。 经理问他:“晚上回来睡吗?” 一心答不出来,自他与父亲闹翻到车房工作后,慷慨的经理便收留了他,容他 晚上在车房里睡觉,从他每月薪金中象征式地收取住宿费用。车房俨然是他的家了。 一心咬一咬牙:“应该不会了。” 经理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一心搓着双手:“待我把自己负责修理的车子弄妥后才离开,现在我开工了。” 经理首肯,白一心一眼:“不要留下尾巴!” 一心一点头,转头离开经理室。 经理凝视一心的背影,贝他沉甸甸的脚步,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一心在车底修理汽车的时候,有一把娇滴滴的声音从车房门口响起来:“一心, 快出来跟我玩。” 一心皱着眉,由车底爬出来,抹抹满脸的油污,在车房内所有伙计的奇异眼光 注视下跟出门口,轻声责问:“你来干什么?” 水晶拨拨头发,她今天身穿一整套牛仔褛裤,看起来很野性不羁,她倚在路边 泊车咪表前,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说:“我闷,想去澳门赌钱。” 一心看着眼前这漂亮的小姐,不知该骂她还是什么。 她说:“我哥哥已上机了,现在在半空,如果我有什么损伤,你就要负责啦!” 一心给她气得脸也涨红了,气冲冲对她说:“你在这里等着,我修理完手头的 车子,你要去死,我也跟你去!” 水晶笑:“好,就如你一次愿好了。” 一心回到车底下,继续动手修车,他从不容许自己所修理的汽车中,有重新再 修的机会,他有自己的职业德道。 当再次退出车底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探头窥伺门口那边,水晶已不见了,一心反而轻松下来,脱离魔爪多一秒钟也 是件好事。她或许等候得太闷而另找玩意去了。 回到车房阁楼的房间,想执拾几件衣服,一进入那原本是杂物房的小房间,竟 见水晶躺在自己的帆布床上睡着了。 一心按捺不住,想冲前去摇醒她理论,经理在他背后经过,对他说:“她说是 你朋友,在车房门口等你下班,我见她等了很久,不好意思,便请她上来了。” 一心转头对经理说:“我明白,谢谢你。” 经理问一心:“她是你朋友吗?” 一心苦笑:“是的,最普通的那种朋友。” 经理看了房间内睡得安详的水晶一眼,对一心说:“她似乎不把你当作普通朋 友吧?” 一心凝视着床上的水晶:“这才是我最大的烦恼。” 经理没有问下去,他拍拍一心肩头离开了。 一心没有关上房门,只取出旅行袋,把衫裤鞋袜一股脑塞进袋子里,水晶给他 粗鲁动作的嘈音吵醒了。她睁开大眼睛便从床上坐起来,对一心问:“你在干什么?” 一心白了水晶一眼:“我畏罪潜逃,不想祸延三代。” 水晶揉揉双眼,一脸不明白:“你犯了什么罪?” 一心用力把旅行袋的拉链销好,向水晶还以一个冷笑:“我错在做好市民,却 误救了坏人,害死了自己。” 水晶没作声,她理亏在先。 一心提起旅行袋,粗声粗气说:“去澳门是吗?也好,像“天若有情”的情节 一样,澳门是避难的好地方。” 水晶跳下床,站了起来,不禁要问句:“你是不是很喜欢“天若有情”这套电 影?” 一心咬咬牙,“可惜我不是刘德华,你也不是吴倩莲。刘德华总算喜欢了吴倩 莲,我永远不会喜欢你。” 水晶闻言后,脸上立刻起了一层阴霾,她垂下眼说:“你错了,其实我更像刘 德华。”语毕,她突然提步走出了房间。 一心晦气地把旅行袋抛在床上,然后叹了口气,自己也坐到床沿上。床上仍飘 逸着水晶的发香,他把水晶的话好好想了一遍,然后又叹了口气,提起旅行袋,赶 忙冲下楼追了出去。 水晶已骑在一心的铁马上,发动引擎了。一心想问她车匙哪里得来的,想到有 配匙这回事,便没有将这笨问题问出口。 水晶凝视着一心:“我知道你一定会追出来的。” 一心这才缓下脚步来:“令女孩子不高兴还不追前去的男人,不会是好男人。” 水晶笑。 一心说:“我驾驶。” 水晶摇头,“我的驾驶技术比你还要好。” 一心固执说:“一定要由我驾驶。” 水晶这次没有坚持,让出前座位置给一心。 她还是多问了一句:“为什么一定要由你驾驶?” 一心猛扭动把手油门,电单车在马路上疾驰。 一心并没有答覆水晶的问题,水晶愉愉从后镜反映中,清楚见到一心的眼眶中 有泪光在闪耀。 一心问:“真要去澳门。” 水晶孝虑了一下说:“不了,随便你兜去哪里也好,我只是很闷。” 一心问:“为什么不上学。” 水晶答:“上学是为了将来易赚钱,我家里有很多钱,上学来干么?” 一心问:“既然有钱,为什么午夜要截劫路人?” 水晶答:“因为我闷。” 一心说:“不是好理由,我替你找份工作,有了寄托,你就不会闷。” 水晶说:“你整天躲在车底,难道你不闷吗?” 一心没有回答。 水晶说:“爱情也可以成为寄托,如果我有男友,我可能不那么闷。” 一心问:“你没有男友?” 水晶答:“就看你答不答应做我男友了。” 一心苦笑:“有人跟你说过,你言行举止太大胆了吗?” 水晶说:“既然我真是喜欢你,我不怕说,我不告诉你,我永远不能结识你; 告诉了你,起码也有一半机会得到你欢心。” 一心又苦笑。 水晶算:“嗯,你仍未回答,你会做我男友吗?” 一心在斑马线前停下,让路人经过,他沉默了一会,对水晶说:“你笑我思想 古老也好,我还是接受男性追求女性那一套。” 一心看见水晶在倒后镜内苦笑,“那么,你现在开始追求我好了,我会接受的。” 待所有路人横过马路后,一心开车,他啼笑皆非地说:“我不会的。” 水晶说:“你会的。” 一心摇头:“我不会的。” 水晶说:“你会的你会的!” 一心还是摇头。 水晶问:“我不漂亮吗?所以你不喜欢我?” 一心摇头,“不是凡漂亮就要喜欢上的吧?” 水晶说:“因为你觉得我很坏?” 一心没好气,“喜不喜欢一个人,纯粹是一种感觉,我对你没那种感觉。” 水晶的语调低下来:“我有点明白了。” 一心在一幢楼宇前停下来,像仰视着什么,沉默很久,转头对水晶说:“水晶, 我让你知道好了,我的女友,她就住在这里第二层。” 水晶只打了上面一眼,便赌气地跳下机车,在地上拾起石块,作势就要把石用 力抛上去,打破二楼的玻璃窗。 一心说:“她和家人已移民到外国去了,现在二楼只是一所空置了的屋子,你 炸毁它也于事无补。” 水晶听到一心的话,颓然垂下了握小石的手。 她声音干涩地问一心:“你和她一直有保持联络?” 一心从红色夹克袋子中取出香烟,叼于口角,取出火柴,把火柴在指头一划, 便擦出了火光来,燃起香烟,整个人陷入回忆中。“我很久没有和她联络了,大约 有三年时间了吧?” 水晶有点意外,“你竟仍爱着她?” 一心静静地说:“我仍记着她是我女友。” 水晶奇问:“但你和她三年没有联络了?” 一心的手指传来一阵灼痛,他急急放开双指,燃烧了大半的火柴掉到地上去。 他试过太多次点火后,总忘记丢掉火柴,直至烧痛了指头,他才惊觉自己没有 把火头吹熄。烧痛了的指头,毕竟也烧痛了,痛过后,本来应该痛定思痛,然而隔 了一段时间后,他一样要到烧痛自己后,才忆起以往烧痛自己的原因,但已经太迟 了。 所以,到了现在,无论他察觉不察觉,也任由火柴烧痛自己后才放手,他毕竟 也习惯了并喜欢上那种灼痛▽清醒▽又灼痛▽再清醒的感觉了。 他像梦呓般,像对自己喃喃说:“没有联络,是因为她恨我。当时,她坐在电 单车前面,我坐后座,本以为教她骑一次电单车,逗她开心,但车子失控了,我被 抛下车,眼巴巴看着她撞上行人路,机车翻侧,压在她身上,我就这样令她半身不 遂。她,是应该恨我的。” 水晶看着一心,“但你不是故意令她……受伤的!” 一心昂头一看二楼窗中,“但她毕竟因我而受伤了,才十六岁,还有一辈子要 活,半身不遂,会是多大折磨?” 水晶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对。 一心疲倦地垂下头来,“然后,她随父母移民了,我不知道她怎样了,是不是 活得比我好,我完全不知道。” 水晶轻轻地把一心摆在怀里,那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对一心的一种安慰,一心 呆了一呆,还是轻轻把水晶推开了。 一心说:“我仍把她当作女友。” 水晶拨拨头发,别过头去,像下定决心般,冷冷地说:“那好,由今天起,你 专心做我保镖好了,我会对你像对其他人一样坏。” 一心苦笑:“谢谢你。” 水晶一咬牙,还是把手上的石子用力抛了上去,二楼的玻璃窗破了一个小洞, 发出了一下如怒吼般的响声。 七 观微篇 想你 清晨。 斯撒男书院。 观微在食物部买了三文冶,坐在操场篮球架旁的长椅上,看着几个男生在打篮 球。 眼睛在看着球赛,思想却飘得老远的。 泥明也买了三文治,经过操场时见观微静坐在一旁,想得入神的样子,本想直 行而过。 然而,本着朋友的道义,泥明还是轻轻在长椅另一端坐了下来,但不骚扰他。 如果观微有什么心事,只要他肯说出来,泥明便会细心倾听。心事说出来总会 舒服一点的,泥明希望他的朋友们能用得着自己。 泥明一向把观微当作朋友看待。 一个人如其名,观察入微的沉默朋友。 能令他双眼迷惘起来的,也许只有一种东西—— 爱情。 泥明知道观微想得入神的原因。 篮球场的男生,正在参与球赛,战况激烈,球来球往,观微看着篮球场,眼珠 子一点没移动,他眼中根本没有球赛,没有篮球,没有男生;只有一幕幕往事,如 蒙住了他双眼一样,在他面前播放着。 往事之中,最可能浮现的,是他的她。 泥明就是知道。 因为他自己尝试过。 泥明突然想起他所爱的人。心里一阵绞痛。 男生们在激战中,一记误传,篮球掉出场外,滚到观微前,观微眸子忽尔清醒, 把球牢牢按在脚下。 他有点吃力地,欠身提起篮球,把球归还原主。 男生们向他笑着挥手道谢。 观微微微点头,脸上没有一点笑容。 他转头向泥明,把手中的半份三文治递给他。 “你要吗?” 泥明不着痕迹反问: “没胃口?” 观微无言地把三文治交到泥明手上。 泥明吃完自己的一份,感到不饿,把观微的归还观微。 观微把三文冶随手抛进椅边的废纸箱内。 泥明只有苦笑。 “你有没有想到非洲饥民,或者孟加拉儿童。” 亲微冷冷地说: “我们身在香港。” 泥明只有苦笑。 观微突然凝视着泥明,皱着英挺的眉,想了一想,对泥明说: “我喜猷你在餐厅那段话,“没有事情会被忘记”,说得好。” 泥明被赞,毫不沾沾自喜,反而忧愁地微笑了。 “因为我就是那段话的男主角,就是知道,忘记不是忘记。” 观微点点头。 “我早知道。所有所谓人生哲理,都不过是个人在发牢骚。” 泥明笑。 观微也苦笑了。 “近来很烦恼,整个人不知所措,你的那些话,令我对一件事情,重新估计起 来。” 泥明将身子挪近观微一点。 “因为你知道你原来的想法错误了,彻底被我的想法推翻?” 泥明将话顿了一顿,盯观微一眼,续说下去: “对一个唯我独尊的人来说,那毕竟是很难接受的事情。” 观微怔了一怔,他对“唯我独尊”这词并无异议,他本来就是那类人,他怔住 的原因,是奇怪泥明的坦率直言。 “其他人都这样看我,是吗?” 泥明耸耸肩,对他说: “其他人怎样看你,有什么打紧?” 观微心里叫好,看着泥明,有如遇故友的感觉。 “一大群人的时候,我看不到你这一面,我低估了你。” 泥明学着Mark哥的语气说: “做兄弟的……砰砰……只在乎诚恳,毋须评估对方。” “说得也对。”观微说,“你是一个具影响力的朋友。我想我跟你,真可以说 点心事。” “想不到我竟合格了。”泥明问:“你本身有谈心事的朋友吗?” 观微立刻想起了一心:“只得一个——不,实际只有半个。有些心事,还是不 可以对朋友说的,因为那一半心事,正是关于那朋友。” 泥明笑:“我明白,我也是。朋友总有地方比你好,也有地方比你坏,但是, 只要他有任何比你优越的地方,譬如有要好女朋友啦,你自己没有,就会很“眼红” 了,很想他失去那个女朋友!” 观微看了泥明一眼,他有点困惑地问:“是的,为什么会这样呢?” 泥明看着眼前参与球赛的男生,他没有回覆观微的问题,没有什么话接下去。 观微有点吃力地站起来,顺道轻轻搭着泥明的肩头:“我会找你再谈。” 泥明昂头看着他:“随时欢迎。” 观微把双手插进袋子里,有举步维艰的感觉。 泥明望着他的背影,知道他心里正压着一件不能解决的沉重心事。 ☆ ☆ ☆ 午饭时间,观微致电到车旁找一心。 “他在放大假。”电话那头说:“一个月后才会回来。” 观微不禁一呆,但他不惯发问,说了句谢谢,正欲放下话筒,那头的语气有点 累张地问:“要留下口讯吗?我代你转告他。” “不必了。”观微冷淡地说:“我有他的传呼机号码。” 那头哦了一声,犹豫了半秒说:“你是他的朋友吗?” 观微有点不耐烦,他应了一声是,便想挂线,那边却立刻说:“我是车房的经 理,想问问你……他近况好吗?” 观微回应很快:“你为什么不传呼他,亲自问他?” 电话那头顿时沉默下来。 观微了解车旁经理的心情。他从一心口中认识他,知道他是个忠厚的男人。一 直把一心视作儿子,观微问:“如果我没猜错,一心出事了,对不?” 经理沉默了半晌。才说:“是的。”他把一心的举动,伙计们转告他有人到酒 楼找一心麻烦的事情。 和那个反叛女孩的事情告诉了观微, 然后说出他的见解: “也许一心跟黑道中人缠上了,那是条九死一生的绝路,你试用朋友的身分,劝一 劝他吧!” 观微没说什么,只说:“我会的,你放心好了。”他听到经理说“用朋友身分” 几个字时,竟有点替他难过。 他最后还是忍不住加上了一句: “你等着,我会叫一心致电给你。” 经理在电话那头,倒像是自己脱离了黑社会以的,在声声感激中挂断了线。 观微放下电话,又执起,这一回,他按下了一心传呼机的传呼号码。 传呼员用冷冰冰的声调询问他传呼资料:“贵姓传呼机主?” “姓霍”。 “霍先生电话。” “请给我留一个口讯。” “请讲。” 他竟讲不出话来了。 他该说什么呢? 如果以朋友身分,同自己的朋友询问关于朋友自己本身的问题,不是一个大讽 刺吗? 如果朋友把自己当作朋友的话,无须他问,他已先找他了。既然没找自己,也 就是用不着自己,自己却多管闲事主动抓他,未免太强人所难,变成揭朋友疮疤了; 而朋友关系在人际关系中又是最不堪一击的一种关系,一个弄不好,这仅有的一个 知心朋友也疏远自己,那种感觉,就太难受了。 终于,在传呼员不耐烦地“喂喂”之时,他说:“请替我将霍先生转为公司, 口讯是:公司找机主。”然后缓缓地放下了电话。 观微望着电话机发呆,想不到这个小小的机械装置,会三番四次使他心头颤动。 八 一心篇 囚室 渣甸山上。 一心首次踏进水坝家中,不禁神为之骇。 穿过围墙的大铁闸,一个绿草如茵的大花园映进眼帘,一旁停泊了一列汽车, 有保时捷跑车、平治和劳斯莱斯房车,还有一辆粉红色的电单车。花园后是一座外 墙以大理石砌成的洋房,有三层高,极具气派。 一心踏进房子内,见室内的设计简洁得很,色调柔和,连沙发也不是想象中有 钱人爱用的真皮,而是有花纹的布料,椅脚有个签名,不知是什么。 一心忍不住责备几句:“你看你的家,比我的车房还要大,世界真没公理哦!” 水晶不以为然说:“其实人最需要的,只是一张舒服的床罢了。” 一心苦笑:“你拥有太多,自然可以讲风凉话。” 水晶说:“小时候,我家境很贫困。” 一心说:“哦,原来这幢房子是渣甸山最贫困的一家住户。” 水晶说:“小时候,我家住慈云山。” 一心呆了半晌:“如何发迹的?” 水晶说:“父亲是黄绿医生,一种高尚而不能挣钱的工作,最后他能医不自医, 第一个医死的病人就是自己。 父亲死后, 哥哥如脱缰野马,横行无忌,竟又给他 “捞”到不少,就这样无稽地发迹了。” 一心叹口气:“但所有人只知你家住渣甸山,已经够令人羡慕了。” 水晶使用摇控器开启了电视机,“但你有留意到这所房子有何不同之处吗?” 一心答:“大得可以收容全港笼民。” 水晶看着电视荧幕,按到卫星电视那一台。 一心专心看看四周,他也感觉怪怪的,不知为什么,然后他留意到整个屋子像 个密室,密不透风,没有一个窗户。 水晶看透他心思:“为了什么,你知道的。” 一心点点头,他苦笑说:“即使坐牢,囚室也有一个铁窗。” 水晶说:“你的房间在二楼第一间,你可以自己上去了。” 一心看看楼梯,他说:“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吗?” 水晶似笑非笑的摇头。 一心问:“孤男寡女,你哥哥放心?” 水晶说:“这所屋子有隐蔽的闭路电视,哥哥可能正看着我们谈话。” 一心脸色一变,对四周拱拳:“水坝大哥,有怪莫怪。” 水晶笑。 一心走上二楼,面对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墙壁喷满奇奇怪怪的图画和打油诗, 有三个房间,中间一道房门是粉红色,门上用喷油漆上了“水晶”两字。 一心苦笑,打开第一道房门,一看里面,不禁一呆,那种豪华,像是五星级酒 店的总统套房。 唯一缺了的,是一个可望出屋外的窗户。 但一心还有什么好怨呢? 他把旅行袋放在地上,走近大床,试坐下去,感觉像置身碧波畅泳,半浮半沉 着。 他未睡过这么柔软的床。 他大字形地躺下去。 凝望着天花板的水晶吊灯。 眼睛渐渐迷惘了…… ☆ ☆ ☆ “你真的不能留下来?” “我变成这样……留下来,谁照顾我?” “我!” “一心,你照顾不了自己。” “……” “好好照顾自己,好好保重。” “你留下,我能照顾你。真的,我会想到办法。钱,不是问题。”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你会照顾我多久。一年?两年?十年?” “你不相信我。” “一心,不要因为我而浪费你的时间。” “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变成这样!” “我没有怪你。” “所以,留下来!” “我决定了,你知道,我不会改变。” “你应该改变的。因为要你改变的,是我!” “一心,对不起。” ☆ ☆ ☆ ……一心大力贬了眨眼,再张开眼,看见水晶吊灯上的强光,他闭上了眼睛, 别过脸,不想再想下去。 此时,水晶在门外嚷:“一心太保,我又想出去玩了。” 一心叹了口气,打开大门说:“我们刚回来,还在喘气呢!” 水晶抱着肚子说:“我饿。” 一心指指自己房间内电视旁边的小雪柜,雪柜上有小微波炉:“我有,你怎会 没有。” 水晶苦起了脸;“我不吃这些。” 一心说:“你吃蜡烛的?” 水晶一脚踢向他要害:“我们去消夜。” 一心幸好避开,否则一尸两命,呜呼哀哉,笑说:“陆下,去哪里?” 水晶想了一想:“去湾仔元禄寿司店吃日本料理。” 一心看看表:“快凌晨两时了,死尸也没得吃。” 水晶瞪着他:“营业至凌晨四时的,你真土。” 一心穿起夹克:“我怎知道?由深夜开始,我会一直坐在电单车上,不敢下车。 早上的人才是人,晚上都会变成妖兽。” 水晶听到他有趣的话,不禁开心地笑起来。 一心多疑:“不会撩是斗非吧?” 水晶笑:“今天休战,志在消夜。” 一心说:“我姑且信你一次。”两人步下楼梯。他试探说:“勿寒酸,请各兄 弟一起去,莫厚此薄彼。” 水晶淡淡说:“屋子内除你我之外,其余都是鬼。” 一心万分不相信:“水坝不似笨人,空城计在这世纪已行不通。” 水晶在大门等候着一心:“他不相信任何人。” 一心小心翼翼从夹克暗袋内掏出大门钥匙,一边说:“原来他不把我当作人类。” “心腹,等于大患。”水晶在大门跺脚。“因为你对他一无所知,他知道所托 非人,可以立即灭口,如果对方是心腹,他会狠不下毒手。” 一心的手在抖,“你说真的?” 水晶向他睐睐眼:“要好好保护我呀!” 一心开了大门第一道锁,“以前保护你的人,似乎非死即伤。” 水晶说:“我不喜欢他们,像跟尾狗,弄得我好不愉快。” 一心慢慢插进另一条钥匙,开第二道锁:“我只是兼职护花使者,请你高抬贵 手,放我一马。” 水晶笑说:“那当然,我喜欢你,也要令你在一个月内,爱上我。” 一心对此话题避而不谈,他开了第二把锁,再插进第三道锁的钥匙,“屋里万 一发生火警,大家岂非变脆皮炸鸡了。” 水晶说:“我想,屋子里的救生通道,只有哥哥知道。” 一心终于打开了大门,水晶立刻冲了出去。 她的表情像受长期禁固而重获自由的人一样,轻松地笑着叫着,一心看看她愉 快的样子,开始明白到,她这颗野性的心,是受到现实世界太多禁制困囿所致。 她说:“试试坐我这一部。”她冲到自己那辆全粉红色的电单车前。 一心看见这辆机车的牌子,吓了一大跳,“你现在驶出去,给电单车迷见到了, 即使拼了老命,也要把它夺到手中。” 水晶不开心了:“由哥哥送我那天起,这部车一直像废铁般躺在这处,所有人 跟我说你刚才说的同一番话,那么,我要来干么?不如捐给博物馆。” 一心抚摸着机车的油缸,看到一边有“天若有情”四字,另一边则印上“夜的 孩子”四字。 夜的孩子。 一心呆呆看着这四字。 水晶看透他心意:“你的是“我是叛逆”,我是“夜的孩子”。” 一心看着她问:“为什么我和你,油缸的一边同是“天若有情”四字?” 水晶也看着他:“可能,那就是缘分?” 一心苦笑:“也许真是缘分,缘分也有分成姻缘和孽缘。” 水晶略垂低了头:“由于“天若有情”四字,我才特别注意你。” 一心咕噜:“我以为是我多管闲事,你才特别惩罚我。” 水晶的头垂得更低了:“不瞒你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已经感到你是真英雄。 我想,如果当时真是被劫,你这样救我,我是会以身相许的。” 一心失笑:“这是什么时代了?” 水晶说:“什么时代都一样,反正女孩子喜欢的就是这种男人!” 一心问:“就像《天若有情》中的刘德华?” 水晶抬头看他:“但那是电影中虚构的浪漫。现实中竟能遇到,才叫人真正震 动。” 一心笑笑:“原来你也是爱做梦的少女,经常等着王子骑白马降临。” 水晶不好意思地避开去:“其实,当时你有考虑过自己的安全吗?” 一心想一想,摇摇头,然后有点狡猾地说:“你似乎在试探我?” 水晶给一心看穿了心意,她以笑掩饰:“是啊,我是想知道多一点关于你的事。” 一心坐到水晶的粉红座驾上:“让你更容易控制我?” 水晶撅着嘴:“不要把我看成变态的女强人,还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相处,我 们需要学习互让互谅。” 一心嬉笑道:“我早学会了。” 水晶给一心一轮抢白,把她接着想说的话封死了,她只有干瞪着他,一时间说 不出话来。 一心胜了漂亮一杖,心情愉快,对水晶说:“我们起程吧!路程上你再想办法 反驳我的话,OK?” 水晶却突然改了口风:“我不想去了。” 一心笑看着水晶皱起的双眉:“玩不赢便赖账了?” “我有点疲倦了,进屋吧!”她像有难言之隐。 他再问一次:“不要扫兴,不如去吧!” 水晶已迳自转身走回大门了。 一心耸耸肩,很有点不明白这反叛女子的心。 九 观微篇 怎忘记 傍晚回家,观微躺在床上看武侠小说。 一看,便放不下来,直看到最后一页才掩卷。 时间,已经很晚了。 他把小说放回书柜内,瞧见柜前搁起了的电话筒。 他又想到她。 竟有拒人千里的感觉。 拒人千里,绝无不对,错在拒人之余,又舍不得那人。 说忘记,怎忘记。 又或如泥明所言,世上根本没有“忘记”两字。 他心里竟放松下来了。 他执起话筒,按下那七个要忘记又记得太清楚的号码。 他盘算了一千个不同的开场白。 为了她。 电话一接通,一把软软声音:“喂。” 观微张开口,脑子却空白了,他立时挂断了线。 他放下了话筒。 只好等待电话响。 很久很久很久以后,似乎过了一百个世纪那么久,电话响了。 他的心完全落了地。 他等电话响了五次,然后才紧张地提起听筒,懒懒地:“喂。” 对方说:“找猪头。” 观微连耳朵也热起来,大喝:“打错电话!” 对方连耳膜也给震破掉,急急挂下线。 观微用力摔下电话的声音,大得整幢大厦的居民也听得见。 电话,不消几秒,又再响。 观微抓起话筒,喝:“打错!” 电话那头,是一把软软的声音: “是我。” 观微像刚被戳破的气球,整个人泄了气。瑟缩地“嗯”了一声。 她不必他说什么,已经说: “我房里的电话响起,我以为是他。他说没有找我,我想,是你了。” 观微的脸色变得很坏很坏。 他和她房间内的电话,本来只应有她和他知道。 她先来一记下马威,说明在他和她之间,多了一个他。 观微的心情像立刻掉落地狱般,说话冷得像冰。 “可能有人拨错了号。” “也许?”她说:“再见。” 观微闭上眼:“等等。”他唤她名字。“近况好吗?” 她的声线很平静:“很好,比以前好得多,病痛也少了。” 观微咬咬牙,还是说了:“出来喝一杯茶,有空吗?” 她像揭着簿子预约时间似的,话筒传来翻着纸的声音:“下星期六四时,北角 亚美利坚餐厅等,怎样?” 观微说了声好,她说声再见,放下电话。 他总不明白他在她面前,为什么会处处受制。 十 一心篇 野性背后 时间已经晚了。 一心在那台电子游戏麻雀机前打瞌睡,累个半死。 水晶把一大把硬币放在身旁,一旦被电脑打败,便立即投入硬币;又败了,便 再投币。 一心坐在水晶身旁,干脆伏在机面上睡了。 水晶已不知第几盘摸糊了,电脑像存心作弄她似的,就是没有一局给她最后一 只合用的牌,让她顺利吃糊,荧幕又显示着“投币继续游玩”的字样。 水晶忍无可忍,把硬币全部收起,摇醒一心。 一心甫站起来,水晶已搬起一张凳子,用力碰到荧幕玻璃上,玻璃应声爆裂, 连里面的显像管亦告破裂,发出电路断路“噼噼啪啪”的响声来。 一心整个人清醒过来,趁四处尚无人发觉,急急把水晶揪出游戏中心。﹂ 一心没好气地说:“除了破坏之外,你有过建树吗?” 水晶对着服装商店的玻璃橱梳理头发,理直气壮地说:“你的角度看来是破坏, 可能我认为是建树呢?” 一心说:“也许你能够做一些,在所有人角度看来是有建树的事情?” 水晶更正他:“世上没有一件事,是所有人也觉得正常的。” 一心说:“于是你做尽一切最不正常的事情,以证明自己与众不同?真正与别 不同的人,不必做乖张的事证明自己。” 水晶把瀑布般的长发编成一个髻,对一心说:“你等我一会。”便迳自推门走 进服装店了。 水晶拉门出来时,已换掉整套牛仔褛裤,穿着线条柔和的桃子色调格仔绒裙子, 一件米色露肩膀衣服,头发结成髻后令她的脸型更尖削,有种清秀的气质。面前的 人不再是水晶,水晶应是头雌豹,而眼前所见的却是个少女。 一心的心跳了一跳。 水晶双手微撩起裙子,踮着脚尖优雅地转了一个圈,问一心:“这样你会喜欢 我多一些吗?” 一心仰仰头,没回答。 他只好奇问:“究竟哪个才是真的你?” 水晶微笑:“你觉得呢?” 一心苦笑:“我不知道。” 水晶还是:“因为你对我有偏见,你认为我是小女流氓。” 一心告诉她:“也许你不是小女流氓,但你的行为未免太像小流氓了。”他凝 视着眼前的她,附加了一句:“没有男孩子喜欢粗鲁的女子。” 水晶摇摇头:“错了,你的偏见又来了。如果喜欢一个人,你便会包容他的一 切,硬要他改,将他塑造成你喜欢的形象,他便不是他了,只是你的玩偶,感情不 会持久的。” 一心见水晶说得蛮认真的,他便知道她真那么想。不过想想也是,虚情假意, 装模作样,谁也可像君子和淑女,但那假像能装多久呢,做回自己,是件最舒服的 事情。管别人喜不喜欢自己,他人用什么目光看你,有什么要紧? 他开始对水晶有些了解。 她只不过努力做回原来的自己。 率性而为,为自己活。 我呢?我又怎样? 一心反问自己。 然,惭愧的是,连他自己也骗不到自己,他大多时候抑压着自己的情绪,不准 自己笑,不准自己哭,不准自己快乐,不准自己悲伤。 因为他做不到不介意别人的眼光。 尤其当他离开学校,踏出社会工作,寄人篱下之后。 水晶对一心说:“我今晚要出席一个舞会,你不介意做我舞伴吧?” 一心哑言失笑:“假如你也不介意自己的双脚变成猪蹄。” 水晶笑,“不分意。” 一心露出了一个默默哀悼的表情:“那么去吧!” 他们截了街车,在香港一所著名大酒店门前停下来。 水晶把手伸进一心臂弯,一心看着她,水晶向他眨眨眼睛:“纯粹剧情需要, 我不是大色狼。” 一心感到她手臂所传来的重量,他有种给附托的感觉,他不想破坏它,虽然这 样他也有给水晶占便宜的感觉。 升降机上升时,一心孝虑问她:“舞会里有谁?”他想到水晶的安全问题。 水晶轻描淡写地说:“很多我不喜欢见到的人。” 一心看水晶一眼:“那么,你来干吗?” 水晶微微仰着头,向一佻皮一笑,“来扫兴,因为他们也不喜欢见到我。” 一心看着她笑时水灵灵的大眼睛,本想劝些什么,最后还是不说了。 门打开,大宴会厅内衣香鬓影,舞池中起舞的男女正跳着贴面舞。一心轻轻地 道:“他们当中有政府高官吗,有没有交通巡警在内?我还欠他们吊销驾驶执照四 十多次的告票呢!” 水晶在他耳边说:“这里个个都是披上羊皮的狼,香港黑社会的精英尽在此中 寻。” 一心的心不是不悸的,他苦笑:“我一向守身如玉,你不要把我带坏。” 水晶说:“结识多些人,将来易办事。” 一心说:“我誓不狼狈为奸。” 水晶说:“香港有一百万人是黑社会人士,除非你深居简出,否则狼狈为奸, 是避无可避的。” 一心只能苦笑回应:“我是少年警讯会员,需不需要将会员证冲进马桶,以示 弃明投暗?” 水晶摇摇头:“在这里,叫做弃暗投明。” 水晶走到舞池附近的小酒吧前,叫了一杯血色玛莉。 一心向酒保说:“请给我一杯法国旷泉水。” “酒能乱性。”他对水晶说。 水晶呷了一口血色玛莉,点了点头:“在平安夜晚上,你父母大可放心让你外 出。” 一心耸耸肩膀,接过酒保手上矿泉水。 水晶一脸笑意,双眼随意四周一转,顷间像见到极讨厌的人,停了一停,又再 笑起来。 一心没察觉,他对水晶说:“想不到所有英雄电影都是骗人的,这儿看上去冠 盖云集,不说出来,简直以为是名流派对。” 水晶问:“这种派对,哥哥一星期总带我来一两回,所有人吱吱喳喳在讲废话 垃圾,真不知所谓。” 一心问:“你又来干么?” 水晶站起身:“你很快便知道。” 一心看她故作神秘,就知道麻烦来了。 水晶拖着一心到一大群谈笑风生的男男女女面前。 “大家好。” 各人一见水晶,如见瘟神,面色也好不到哪里,一个中年男人堆起笑容,上前 招呼水晶:“嗯,水晶你来了,水坝兄在哪里呀?” 水晶浅笑,温文回答:“他去了泰国,我特地来代哥哥向你们问声好。” 中年男人说:“水坝兄可真有本心。在外地,心仍挂着香港的朋友们。” 众人皆皮笑肉不笑。 中年男人留意到水晶身边那穿红色夹克的少年英挺的眉。 “这位是——” 水晶说:“我哥哥的朋友,哥哥看重他。” 中年男人立刻与一心握手:“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哥哥虽然外游。”水晶望了一心一眼,对中年男人笑说:“但我知道他会— —很——放——心。” 当水晶说到“很放心”三字时,特别将音调拖慢来说。 一心知道水晶意有所指,但未能猜透个中含意。 中年男人显然明白了,他的脸色略略沉了下来,但不能发作。此时,一首舞曲 完毕,另一首柔柔奏起,水晶对一心说:“我喜欢这个音乐,愿意和我跳一曲吗?” 一心点头。 水晶向各人说:“我失陪了。” 水晶拉着一心转身离开。 踏入舞池,一心才悄悄对水晶说:“我不明自你为何总要无端生事?” 水晶但笑不语,在音乐中翩翩舞着,一心只好步步为营地跟着陪她提步向前, 踏步向后,提步,再踏步;恐怕一个不小心踏着她的脚,便给人见笑了。 水晶边舞着边说:“你想想,正如这支舞,我比你早跳一步,便已控制了你以 后每一步。” 一心凝视着水晶的脸,双眼迷惘起来。 水晶笑叹一心的迟钝,她说:“这是个蚕食天地。我哥哥人在异乡,形成地盘 中空,敌人虎视眈眈,不施下马威,后下手遭殃。” 一心明白过来,“我便成了三文治中的馅肉,无辜给你说成了水坝地盘的监护 人?” 水晶想了想,笑说:“可以这样说。” 一心还是不小心踏到她鞋尖,他惊骇地问:“如果你一朝“过桥抽板”,我岂 非立刻掉进鳄鱼潭?” 水晶望着一心:““过桥抽板”的,最终是你还是我?” 一心面对水晶这问题,整个人沉默了下来。 当然,毫无疑问地,答案会是他自己。 他干涩地说:“对不起,我不属于你和你哥哥的世界。” 水晶不作声,也是很久以后才说:“正如哪个作者的哪句话:每个人都有每个 人应到的地方,有些地方不属于你的,你再努力也投入不了?” 她的声音,透出了一种苦。而那种酸溜溜的感觉,是一心从来没听过的。 “是的,就是这样。”一心平静地说:“你和哥哥也不属于我的世界。” 水晶问他:“但是,只要你肯来,你的生活将会过得很好,不用再周旋在车底 下。” 一心淡笑一下:“也因为如此,除了出意外被车子夹死以外,我应该会长命百 岁。” 水晶奇问:“难道你真想长命百岁?” 一心的舞步开始放松了:“是的,谁不想呢?我怕死怕得要死。” 水晶说:“我就是不想,我害怕那一种愈活愈老的感觉。” 一心苦笑:“原来你也有害怕的事情?” 水晶苍白着脸:“皮肤会打褶,耳朵失灵了,双眼渐渐看不见,牙齿也脱落了, 双手抬不起来,我想想已觉不寒而栗。” 一心只笑笑,没有提出己见。事实可以不同意,感觉怎可不同意?对女孩子来 说,年龄永远是秘密,凡事总有原因的。 一曲既罢,一心和水晶自舞池中退开,一心注意到四面八方有很多不善意的眼 光向自己投过来,他知道树大招风的厉害,但他装作若无其事,任由各人对自己评 头品足。 水晶说:“我们可以离开了。” 一心有点奇怪,咕噜说:“我一生癫沛流离,从未尝过生蚝滋味,以为来到舞 会,必可大快朵颐。” 水晶拉着一心臂弯,绑架他进入升降机内:“我亲自下厨弄给你吃。” 一心看着水晶:“就凭你?” 水晶嘴角向上翘,不说话了。 出酒店,上机车,一心望着她的长裙,问她:“你不怕春光乍泄?” 她说不怕,弯腰在裙前一扯,撕破了长裙,露出了里面一条及膝的紧身皮裤。 一心完全服了她。 跨上后座,她哆嗦说:“我觉得冻。” 这是个闷翳的夜晚,一心一点不觉冷。但他听见水晶的说话,还是贴服地把身 上的红色夹克脱下,抛在水晶手上:“穿上它,我才开车。” 水晶从后面问:“你这叫可怜我?” 一心看看后镜:“大小姐,请穿上它,切勿冷伤风或感冒,就当是我求你,可 以吗?” 水晶的脸色难看:“你只是怕哥哥找你算账,对吧?” 话中含意是,你并非真正关心我。 一心没好气,要他浪费整整一个月陪伴她,若非水坝孔武有力,威迫之下(利 诱保留),他才不理睬她。他宁愿修理车子,公余与工友们赌狗赌马,生活优悠自 在,不知有多快活。 水晶再问一遍:“答我,你这叫可怜我,是不是?” 一心有点恼怒了:“非也,我是请你可怜我,不要看我外表像个愤怒青年,其 实我胆小如鼠。做你的保镖,不如说你哥哥踢我入黑社会还好,我生前不知欠了你 什么,无端与你出生入死,现在我正倒数日子准备出册,你饶了我吧!” 水晶把红夹克抛回给一心:“我不冷!开车!” 一心从鼻孔哼了一声,依照吩咐开车了。 一心看看表,接近午夜了,他问:“又到哪里?” 水晶冷淡地说:“送我回家。” 一心没发一言,送她回渣甸山大宅。 一进大门,她便直进自己房间中,一心回到自己房间淋浴,然后倒头便睡。 就在他半睡半醒间,他听见外面传来叩门声音,他知道她又要午夜出动了,也 许要撩人、飞车、拦途截劫、搭夜船到澳门赌钱……等等。 一心把枕头盖在头上,只想有一夜安眠。 叩门声愈来愈急,到了最后,木门传来了砰砰乱响,水晶是想用脚把门踢开来。 一心把枕头紧紧掩着双耳,一于少理,气一下她,让她泄泄气,不要以为自己 是千金小姐,也是件人生快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敲门声没有了,房间重新平静下来,一心才把睡枕移开 了,把手背负着后颈,闭上双眼,希望能早点睡着。 但吵闹过后,四周突然冷下来,他就不习惯了。 不知水晶怎样了? 已回到自己房间? 难道她会找到办法逃走? 她是个不肯心息的人。 凡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一心就是知道她这一点。 他对天花板喟叹了一声,跳下床,打开门踏出去,脚下传来格勒一声,他举脚, 见一只碎了壳、白朦朦、充满黏液的生蚝在脚下。 满地都是生蚝。 满地都是。 一心俯身,将一只只生蚝从地上拾起来。 他将它们拿去厨房,帮它们洗澡。 然后他走到水晶的房门前。 考虑了十秒钟,他才叩门。 回应是——没有回应。 一心扯直嗓子嚷:“我知错了。” 没有回应。 一心叩门嚷:“原谅我吧!” 没有回应。 一心叩门嚷:“你不吃?” 没有回应。 一心叩门嚷:“我不懂吃,怕割损嘴唇,感染爱滋,你于心何忍?” 没有回应。 一心叩门嚷:“如果你不想感染爱滋,你不要出来好了。” 水晶扭开了房门。 她撅着嘴说:“你是下等人家,吃生蚝也会感染爱滋,真不知所谓,让我来教 你——” 一心嬉皮笑脸:“感染爱滋,也不一定要吃生蚝。” 水晶的脸红了一红,一心收起笑容,正色地说:“谢谢你,我只想一生人第一 次吃生蚝的时候,你可以跟我共尝罢了。” 水晶疑惑地说:“真的?” 一心凝视着水晶,肯定地说:“真的!” 水晶释怀地笑了。 十一 观微篇 最后的约会 观微在三时四十五分,到达了北角亚美利坚餐厅赴约。 他并没有带烟。 因为他在她面前,是不抽烟的。 那是一个男性在女性面前,最起码要做到的礼貌。 一种最起码的尊重。 虽然,在这一刻,抽一根烟,能令他多一点镇定。 无可否认,这一刻,观微很紧张。 紧张是由于着紧的缘故。 如果他不着紧她,他会在她面前猛抽烟。 甚至,大口大口喝啤酒。 讲一些,连自己都不会相信的美好生活近况。 令她觉得他变了。 对一对旧情人来说,眼见对方堕落了或更快乐了,也是件很心痛的事情。 他尽量保持过去的形象,令她觉得自己没有多大的改变。 不抽烟,不喝酒,不轻挑,不逞强。 全为了挑起她对旧情的新感动。 他有和她复合的期望。 四时十分,她来了。 她在餐厅门口向里面看了几秒钟。 餐厅人客本来就不多,他选坐的卡位,本来就对牢门口,好让她能一眼望见。 但她还是搜索了足足几秒钟,像寻找陌生人一样,眼睛几次扫过他,再扫过别 处,然后再扫向他,目光才安定下来,对他温煦一笑,走向他。 但那种陌生了的感觉,已令人很难受了。 坐下来,沉默着,对视着彼此眼睛,像比拼着今时今日双方实力似的,隔了半 晌,他首先说话了,因为他敌不过她。 “喝什么?” “黑咖啡。”她说。 他别过脸,召侍应,叫了饮品。 黑咖啡,他心里苦笑。 然后她开始谈近况。 她像朗读预先准备好的演讲词般,把她现时的生活,说得真像活在人间天堂一 样。 他把嘴巴弯曲成半月型,一副十分留心,又雀跃地聆听她说话的样子。 渐渐地他的双颊也僵下来了。 她讲完一大段,呷了一口黑咖啡,问他近况如何? 长时间的集中精神和双眼凝神注视,他已经疲劳得要命,所以只说了五个字: 还不是一样! 有什么好提呢? 由左耳听进,由右耳送出。 难道说:我还惦着你! 一共十个字。但这五个字比那五个字,是难说上千倍了。 所以他只说了那五个字。 还有五个字,被他硬生生吞回肚子里去。 她首先提出了告辞。 他有点错愕,本想与她看一场电影,再送她回家的。 但她说另约了别人,是时候离去了。 他找不到借口留她。 于是他结了账,送她到巴士站。 两人并肩而行,默默无言,愈接近巴士站的时候,他愈是想跟她说话,但愈找 不到话题。 他心里是真的焦急。 因为他实在找不到——只消一个——堂而皇之的约会理由。 平时的冷静、急才,到这一刻,不知全丢到哪里去了。 最后,到了巴士站,她等待巴士,他在旁伴她呆等,开始想到一个可笑的问题: 我现在的身分是什么? 旧情人?要求复合的旧情人?朋友?新朋友? 他真想亲口问一问她。 尤其她就在他身边。 巴士一直没有来。 呆站着的候车乘客,开始传出怨声了。 前面的一个中年男人不耐烦地抽起烟来。 浓烈而带有腐烂动物尸体味的烟雾,频频扑鼻而来。 他看看身边的她,她的脸上一阵憎恶。 他不愿得罪人,也不得不向前面的仁兄说了:“可以不吸烟吗?” 中年男人转过头来,是一张恶形恶相的丑恶脸孔,他瞪住他,他也瞪着他。 闷热的天气、不来的巴士、臭涩的烟味,迅速燃起他和他心头的怒火,只要谁 一开口,也许就要动手。 就在他和他僵持不下的时候, 她在裙袋里腾出一包Kent Lights,叼一根在口 角, 取出Cartier火机,打开,发出金属碰撞铿锵响声,再把火舌趋近烟头,缓缓 吸进一口气,重重呼出,然后盯住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见是同道中人,打个平手,转头继续抽他的红双喜。 把烟夹到两指缝间,她向呆瓜般的他抱歉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只能感激地向她笑一笑,毕竟她以此方法平息了纠缠,皆大欢喜。 他能怨她吗? 只不过,他知道房间里的电话,是可以永永远远搁置起来了。 这个旧情人,他是可以永永远远放弃了。 因为他是个见到吸烟女人便免得恶心的人。 巴士来了,观微目送她踏进车内。她在车门前脚步有点迟疑,回望了他一眼, 像有什么要诉说一样,最后还是对他淡然地笑了一笑,然后便转身,没有再回首。 观微像傻子般站在巴士亭前,他心里真有个冲动,要冲上车去,坦坦白白告诉 她自己仍爱着她好了……但是,只要给自己机会去考虑一下,只一下,脚步也已艰 难起来。 观微就这样眼看着巴士开动,离去,直至消失。 她没有给他任何暗示或说明;在今次之后,我们会继续保持联络吗? 观微心里竟起了一种遭遗弃的悲哀。 他开始感到自己当初与她分开的决定,的而且确伤了她的心。 教他如何去挽回这段感情呢? 自己还有没有资格? 观微不认为有。 他不知道她怎样想。 如果那些无声的来电,是她最宽容的一次主动。约会出来,是对双方现时实力 的一次试探,下一步,该由一直处于被动位置的自己发动攻势了? 他只有这样暗忖着。 她还是一样的难以触摸。 当初分手,也许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她的无法触摸。把一个无法了解的人 留在身边,无从控制,无从驾驭,无时无刻不在备战状态中,恐怕一旦被对方征服, 实是负累。 似乎,就是到了现在,那种随时戒备和准备战斗的状态,又在心里动着。 观微想出了一百个令自己放弃她的理由。 但他骗不到自己,那一百个原因毕竟也是巧立名目,欺骗自己放弃她的借口罢 了。 他想到这里,不禁汗颜。 她是一个令他无法冷静的人;例外的,独一无二的。 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竟又想不到方法反击,他怀疑是否在自取侮辱。 但面对这样一个女子,愈是难征服,愈是想征服,那种出尽奇谋妙计务使其折 服,终于贴服于自己的胜利感,实在令观微欲舍难离。 可能,相对而言,她也认为观微是个玩爱情游戏的好对手吧。所以,卷土重来。 观微在一路上,为部署下一着攻势而伤透脑筋。 ☆ ☆ ☆ 他在下午五时到了医院,探病时间在六时才完毕,他没有第一时间进病房探望 父亲,宁愿走到医院食堂餐厅里呆呆地坐着。 每一次探病都是这样的。 非要到了最后十分钟,才愿见到父亲。 两父子相对,十分钟时间,已经太多太多。 一向跟父亲没有说话。要说,都是父亲有话,每句话中,包括着家训。闲什么 话家什么常,从来没有那回事。 所以他与父亲尽量少见为妙。葡萄适、生果篮和自己整个人,总算都到了,有 个交代,只不过站了几分钟被护士催促离开罢了,一切皆为势所逼,也非中途离场, 给足了面子,还有什么好怨。 每一次探病都是这样。 想不到,观微见到食堂门口出现一个熟人,两人对视着,竟同时苦笑了。 是哥哥。 他终于来了。 盛载葡萄适的胶袋,还吊在他手上。 他尚未见父亲,也走到这里来了。 哥哥不料会撞到观微,他硬着头皮走过去,在餐桌另一端坐下来。 哥哥看着他,苦笑,“我想过了,你说的真是蠢话:探望他一下,什么也不必 说,放下葡萄适就可以走。请你告诉我,若我不说话,他却开始说时,我是不是该 在他说话前转身而去?” 观微微笑:“那是我断章取义,旨在骗你来这里。” 哥哥说:“我来了,但是我想等多一会才进去。” 观微提起桌底下的葡萄适:“我们一起进去。” 哥哥看着餐桌上两瓶葡萄适,一时无言。 时间是五时三十分。 哥哥频频斜眼看着挂墙大钟,他神情有点着急了。 观微看在眼里,有些安慰也有更大的惭愧。 当大钟到了五时三十五分,哥哥忍不住提醒了:“探病时间,不是在六时终止 的吗?” 观微说:“不迟不早,刚好六时,现在进去,是太早了。” 哥哥轻轻叹了口气,“依你说好了,你与他比较熟。” 观微沉默了。 再过十分钟, 当大钟的分针刚好搭正在“8”字上,哥哥突然对观微说:“我 还是先离开了,替我告诉他,我来过。”他看看那瓶葡萄适。 观微不挽留,淡淡地说:“好的。” 哥哥慢慢站起来,慢慢转身,慢慢地推门走出了食堂。 观微把哥哥的葡萄适放进了自己的胶袋内。现在胶袋里,有两瓶葡萄适。 ☆ ☆ ☆ 观微在五时五十分进入病房中。 病房永远有一股叫人心情沉重的消毒药水气味。 父亲躺在病床上,张着眼睛,正看着其他病林的病人和亲友在谈话。 观微走过去,把葡萄适放在床边的柜上。 父亲说:“三号床位的王伯,今早出院了。” 观微说:“哦。是吗?” 父亲说:“有替我把那本书带来吗?” 观微把那本书从书包中拿出来,交给他。 父亲说:“要备一下课了,下星期出院,不知该对学生说什么。” 观微说:“哦。” 父亲说:“学校有什么事发生吗?” 观微摇头。 父亲说:“真麻烦了替我代课的老师。” “快考试了,你开始读书了吗?” 观微说:“是。” 父亲说:“考试前的身体状况最重要,近来天气凉了,你要多穿点衣服。” 观微说:“嗯。” 父亲说:“还有,《读者文摘》的订阅期满了,续阅下去,便送一个真皮银包, 你记得依期替我办妥。” 观微说:“嗯。” 这个时候,护士走进来了,冷峻的表情有送客的意思。 出乎父亲意料的,在此时此刻,他的大儿子——也有一年多不见了——缓缓走 到他病床前,看着自己,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称呼他:爸爸。 父亲冷淡又陌生地回应了一声:“观宏。”严肃的脸孔上,有掩不住的怔然。 观宏把手上的一瓶葡萄适递给观微,观微把它随手放进了胶袋内,胶袋内有三 瓶葡萄适了。 他同观宏说:“这么久才到。” 观微在旁听着看着,明白父亲这句话里心酸。 观宏想不到话接下去,只尴尬笑笑,这样也好,一旦辩驳,只一句话,已足够 令双方拍案大吵了。儿子面对父亲,最忌自辩。 护士经过观宏身边,礼貌地请两人离开。 护士经过后,父亲悄悄说:“你们先离开,再不走,护士光火了。” 观微续说下去:“真的,试过了,斥喝的声音,楼上楼下都听得见。” 观宏搓了一下手,看着父亲:“那么,好的,我们先走了。” 父亲看看淋头的三瓶葡萄适,再看看观宏说:“以后来,不要买葡萄适了。” 观宏笑:“好的。” 两人退出病房后,观宏对观微说:“似乎你早知道我会折回头?” 观微说:“因为我的话,你完全受落了。” 观宏不明所以望向他。 观微说:“只是去探望他一下,什么也不必说,放下葡萄适,就可以走。” 观宏耸耸肩:“我毕竟照做了。” 观微说:“我觉得需要做。” “也是时候言和了吧!”观宏苦笑。“都差不多两年了。” 观微说:“应该的,也值得的,你看看爸爸刚才那个样子。” 观宏不自觉地垂低了头,轻轻地颔首,然后他脸上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 OCR小组炽天使扫描,火凤凰校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