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破寨 公玉东手气颇顺,桌面上已堆起一堆铜子。上家、对家输赢平平,只有下家公 方忠心神不定,输得多赢得少,两大把铜子已经没有多少了。 公玉东有些怜悯他了,说道:“方忠,你这手气是臭。你干脆别来了,让他们 几个上。留点钱称盐打油吧。” 他们几个玩的是斗点的色子,俗话又叫“挖大碗”,就是用两粒色子在一只碗 里丢点,谁点大准赢就是了。很简单的一种玩法。四个爷们儿玩,几个爷们儿贴在 身后观阵。有几个已歪倒在屋一角的火盆边打起盹来。公方忠咧嘴嘻嘻,说道: “没事。反正便宜不出外,肉烂在锅里。自家爷们儿,谁花也是花啊!” 哈哈哈哈,几个人都被公方忠逗乐了。 公玉东也高兴起来,一边丢点,一边嘲噱:“咦?咱方忠也来大气了!年前我 罚你三斤灯油,多便宜你?可你好几天不和我搭腔。痛毁了!” 众人又笑起来。 公方忠一寒脸,马上又强笑起来:“叔哎,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吧?管紧给小 辈们留口气哎!” 众人又笑起来。 公玉东起身出去方便了一下,看到西碉楼下值宿山丁的房间和住在东屋、南屋 的儿子们的屋里已熄了灯火,鼾声一片。院内有两个山丁背枪守门,大门已经关死, 抬头看看碉楼,碉楼上有人故意咳了几声,算是招呼。公玉东放心了。院里只有依 着堂屋东侧的两间闺女屋还有灯光,却没了声响,估计梦莲和奶娘也睡下了。进屋 掩上门,对众人做个手势:“咱得小点声玩,外面都睡下了。” 山上一片平静。 爷几个玩得十分开心。 突然,有人叫门。一个山丁喝问:“谁呀?” “是我!伊方臣。” “哦,等着。”山了答应着开了门。门声未歇,是一声钝器击人倒地的闷响, 另个山丁惊叫半声,又是一声闷响,接着就是急速的奔跑声。 公玉东一怔,接着一个激灵,一偏身,撩起大襟,手向腰间抄去。 突然,一只手按住了他,一支硬硬的东西顶住了他的腰眼。 公方忠怪笑着从公玉东腰间掏出一支老式匣枪,扔到桌上,一手端着一支手枪 顶住公玉东的脑门,一手将桌上的钱都搂过来,抓起放到自己的褡包里。 一块耍钱的爷们儿副山长公路东一拍桌子,大声怒喝:“方忠,你咋?输不起 吗?”心里却惊悸悸的,他一下子从哪弄出了枪呢? 公方忠颤着嗓音道:“我,不咋……”就在这时,“忽隆”一声,房门被推开 了,一个大汉首先闯进屋来,手举一根沾着鲜血的大铁棍,左右开弓,就手将近前 的两个汉子茂田、茂伸击倒。两个汉子满面惊愕,连哼都没哼一声,眼瞅着萎倒在 地上,脖子一阵抽搐,一梗,嘴角冒出血来。这两个汉子也算得上精壮了,但猝不 及防,又难当妞儿的神力和这凶恶的兵器。妞儿大吼:“都老实待着别动!” 灯光摇曳,妞儿如同一个恶魔,十分狰狞可怖。随即疤子五六个光棍又持枪扬 刀冲了进来,指住了屋里的山民。 公玉东一下蒙住了。好好的,这是从哪冒出的一伙子恶煞?还能是光棍? 院内人影幢幢。二十多个光棍按照原来的分工,两人一组靠到了公玉东大儿、 二儿和梦莲的屋门,剩余的光棍在学子的带领下拥到了西侧碉楼的门口,一声呼哨, 几乎是同时,几个房门均被撞开。立时,儿童和女人们的惊叫、哭喊响了起来,又 立时被怒喝声止住。冲进碉楼里的光棍忽拉散开,学子带着两人脚步不停,上了顶 层,其余光棍,一部分收拢枪械刀仗,一部分亮开大刀分立在大通铺的铺头上,一 个山丁从梦中惊醒刚立起身来叫了一声,就被削去了脑袋。血腥一下弥漫开来,加 上人的鞋味、烟味和人身上的气味,屋内怪怪的难闻。光棍们大吼:“都醒醒!光 棍爷杀来了!”一个老匪拧亮了马灯,值宿的亲兵们躺在铺上不敢动,又不信是真, 眨巴着眼,还以为是在做噩梦。不大会儿,碉楼顶层里响起几声掌声。院内的脚步 声、惊叫声、呵斥声、爬墙声、刀击声、惨叫声……仿佛一时响起,又仿佛一下止 住,仅一会儿工夫,便静了下来。 残月懒洋洋地西吊着,夜色渐浓。空气中弥漫着甜腥的血腥气。学子从碉楼上 探出头来,叫道:“小爷,全妥啦,你不用上来了。”李小全说一声:“管。你下 来吧,让他们几个在那守住就行了。” 两盏风灯亮起,屋内亮了许多。李殿全从门外走进,望着公玉东乐:“公山长, 弟兄们一来给你拜个晚年,二来向你贺喜……咦?你还愣着不睬哩!通个名姓吧, 我,就是李殿全!” 真是光棍!不是噩梦……公玉东颓然跌倒在座椅上,嘴唇上下颤抖,脸色一下 变得苍白如纸。 疤于一扯伊方臣,如同鬼魅一般,闪到了公玉东的身后。 几个光棍上来,把桌上两个耍钱的和几个看眼的汉子推挤到了墙根,又把打盹 的山民踢起,齐赶到墙角,搜起身来。屋里的山民都惊呆了,连哆嗦都不会打了, 任由光棍将屋里的枪械拢了去。 李殿全又嘿嘿地笑了。这个效果是他早就料到了的。进了寨子,是不会有哪个 敢再反抗的。几十年了,到哪儿,都是这样的。谁知,公玉东突然发作,一缩头, 错开公方忠的枪口,一掌从腋问突出,去向公方忠的胸膛。顿时,公方忠被击得小 枪脱手,人飞了出去!与之同时,公玉东一手抄起桌上的匣枪,一脚蹬出桌子,向 后墙疾退。 妞儿大吼一声,挺身挡在李殿全身前,扬起铁棍,“咔”地一声把桌子扫得粉 碎,挺步向前又要扬棍,“慢着!”李殿全一声急喝,止住了他。 公玉东退了没两步,脚下被人一个绊子打翻在地,没等反抗,两臂已被两人死 死按住,一个是伊方臣,一个是疤子。疤子抄起公玉东的匣枪,嘻嘻笑着,用几乎 是女人的声音说道:“嘻嘻嘻,老小子,我早料到你这手了!” 贴在墙根的山民却没一个敢动手反抗的,光棍们一扬刀,一声喝,都在墙根蹲 下了身子,这才嗦嗦抖了起来。 李殿全处变不惊,把匣枪插到腰上,拍着手,连声赞道:“山长好身手!老当 益壮,有点儿功夫。赶天,咱俩练练!”又命令疤子,“不要无礼。扶山长坐下!” 公玉东大口喘着粗气,被接在座椅上。 李小全拾起小枪,又拉起公方忠。公方忠抹去嘴角上的鲜血,揉揉胸膛打个呃, 又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几个铜子,塞到褡包里,一挺身,站到了公玉东面前,咬着 牙说道:“我受得住!你毁不了我!” 公玉东猛不丁又像激怒的公鸡一样昂起头来,咬牙切齿地大骂:“好啊方忠! 是你这个孽畜卖了咱!多少钱指使你卖了这一山的乡亲?卖了咱公家的老少爷们儿? 你还算人吗?你还算是咱老公家的种吗?” 蹲在墙根的几个本家爷们儿也勇敢起来,小声地叨叨:“就是就是……”话音 未落,挨了光棍几脚,就不敢再言。 公方忠被公玉东凛然的愤怒吓得连连后退,李小全猛托了他一把,接着学子一 个箭步跃了上去,把公玉东的头发向后一拽,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贴在了公玉东的 项问。李小全急喊一声:“别伤他!” 屋里一下子变得静了下来。突然,公方忠号叫起来:“你们他娘的这一霎霎认 得我这个爷们儿了!爷们儿?你公山长一顿饭仨鸡子一壶酒,我呢?罚我三斤灯油, 我得掏多少鸡腚眼子才能攒出来?我穷!我穷啊……受穷的滋味你们这些本家爷们 儿知道吗?你们哪个不能帮帮我?俺,俺那病老婆连条囫囵裤子都没有啊……”公 方忠伤心地、气恼地呜呜哭了起来。他很委屈。 李小全扶住公方忠,劝慰道:“别。别价。正事还没办完呢,你快领着弟兄们 去东门吧。”把小枪递给他,又关心地问,“身子不要紧吧?没伤着?” 公方忠接过小枪,感激地抽着鼻子,鼻翼上的疤痕黑得像条屎虫子,咧着嘴, 学着费县话说:“没事儿!小爷。我还行。有事儿你尽管吩咐!” 李殿全拉过一把椅子坐到正中,一摆手,学子收刀退下。李殿全狞笑着望着气 淋淋的公玉东,说道:“摁不到吧?公山长?”又命令疤子,“放开他,看他还有 什么招数!” 这时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月贴西山,东阳未升。 东侧挂耳小屋里突然响起少女的尖叫声,似是要破门而出,与把门的光棍争执 着。李小全一震,看了李殿全一眼,立即命令学子:“学子你带个人把住那间屋! 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不听,杀了!” 李殿全不耐烦地说道:“别惦记那些事啦!婆婆妈妈的,该动手啦!” 李小全点点头,走出门去,举枪冲天就是三响。 紧接着,山上一片枪声,立时山上便传出人仰马翻般的轰鸣。大人叫,孩子哭, 女人喊,土匪喝,围上像开了锅的水咕嘟嘟地乱响。门倒墙塌,人跑驴颠,整个瞭 阳崮大寨乱成了一锅粥! 完了!完了!公玉东一下子崩溃了。他知道,山寨已落到了光棍们的手心里了。 自己的反抗,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他已护不了山上的人家和自己的族人,再犟下 去,自己的家人也将遭殃。于是定定心,强作镇定,向李殿全一抱拳,说道:“李 头领,高抬贵手吧!有什么需求,您尽管吩咐,小民无有不依啊!”说着,两滴浑 浊的泪流了下来。 “对嘛,这才是一山之长哩!”李殿全冲身后喊一声,“妞儿,你让公山长的 家小都回自己屋去,你就在院里守着。没我的命令,这院里的一草一木,谁也不许 动!”又淫邪地咧嘴笑笑,“小心,可别惊了山长待嫁的花骨朵儿。” 公玉东面如死灰,一阵恐惧、绝望袭上心头。莲妮子,莲妮子,可别出事啊! 不觉间,浑身抖了起来。 李殿全朝公玉东一摆手,很仗义地说道:“看见了吗?只要山长配合,他们都 没事。山长要是不给面子呢?哼,咱立马敲了他们!他们的生死全掌在你的手上。 放心,放心,咱们不要你的钱财,咱是借你的山寨用用。咱也住不长,避避风儿, 咱就走。不要怕,不要怕。” 李殿全有一种猫嘻鼠的欢快,望望屋门上贴的红喜字,猖亵地乐了:“嘻嘻, 咱还想和你老人家攀门子亲戚哩!这过后再说。现在,山长也请到屋里去吧!—— 疤子,把这几个山熊都先押至西屋去! 李小全的心狂跳起来,想进贴着喜字的耳屋看看,又慌得不行。是梦莲吗?是 梦莲吗?这个高高胖胖的白头发老头就是她爹?山长?他就是害死我爹的仇人? 公玉东心紧得难受,仿佛一下老了几十岁,被人半拖半扶染出门去。他心中只 有一个牵挂:梦莲啊,可千万别出事,千万别…… 李殿全站起身来,抽出双枪,走到院内,大声命令:“小全子,你还愣啥?该 收网啦!” 山寨一片大乱。 当三声枪响打破寒夜的寂静,人们纷纷八人梦中惊醒,还没辨别出是哪里枪响, 接着从屋顶上又响起了枪声,那他就仿佛在每个人家的屋内开放,爆响震得屋顶灰 尘纷纷下落。娘哎,光棍打来了呀!人们惊叫起来。稍顷,纷纷扶老携幼钻出门来 向中心小寨子拥去。刚要接近,碉楼里“通通”两响大抬枪燃放了,一片铁砂子成 扇子面呼啸着向人群扫来。围墙上开出的枪眼里也飘来了火花,跑在前头的人倒下 了一大片,偏又不。 一下子打死,呼爹叫娘哼唷着打滚叫痛。有些人裹拥责向东门逃,有些人裹拥 着向西寨门逃。向东逃来的,刚近东门,又中一排子枪打来,就听公方忠撕开嗓子 喊:“东门早叫光棍们占啦!”人们又纷纷转头向西跑。身后枪声阵阵,撵着人往 西寨方向逃。人们纷纷跳出内寨,这面好像没人拦阻,人们跑得更急了,刚进西寨 开阔地中间,“轰!”“通!”“通——通——通——”原先把守寨门的松木炮、 大抬枪扭垮了方向轰鸣着,向东射来,争先跑在头里的人们全被打倒了。娘哎,这 边一也让先混占啦!这可咋办? 没命了哇!刚要回头,中心碉楼的土炮抬枪又按原定方位向西扫来,封住了内 寨墙。 这可往哪儿逃呢? 两千来山民裹成了若干个漩涡,人撞人,人挤人,枪声中人们呼地叫娘乱成一 团,忽而东忽而西忽而北忽而南,不知向哪逃才是生路。霎时间,被人踩死的,掉 崖下摔死的,被乱枪打死规,不计其数。最后,人们不敢跑了,集伏在西寨空场上, 齐叫“大王饶命”。 只知逃,山上近两千人众意无一人想到反抗!原先光棍攻山,仗着山势,山上 老幼妇孺均敢摇旗呐喊,施放福石磨木,乱抛石头,几百几千的光棍都没放在眼里。 而今,光棍到了眼前,山民们只知道哀告求饶,乖乖地依顺光棍们的吆喝指挥,而 不敢有一丝的忤逆。几个壮汉心有不甘,也只知挣扎着向寨墙跑去。几枪追去,哀 号尾声滚下崖去,也不知是死是活。蹲伏的人,便缩头抽肩更不敢动。 一缕红光颤抖着从远远的演操顶上冒起来。冬阳弱弱地悬在东南两山交接的山 还中,如同一只未硬壳的软蛋测从鸡腹中挤出来,拖带着一丝一丝血污。瞭阳崮上 一片不祥的如血红光。 铁寨钢垒的瞭阳崮大寨已被光棍们挤月迎了一滩酥软的渣沫。 大寨已完全被光棍们控制。东西寨门在变死死封住,南北寨墙及内寨墙根站满 了头扎黑巾、身穿黑衣、臂扎白毛巾的手持钢枪的光棍。 守护山寨的天干十队的山丁,除了死的,原先守中心小寨的常备山丁,以及早 被拿下的壬字队的山丁,全部被光棍们赶来集中到了西门内的西北墙角下。躲在人 丛中的山丁被伊方臣、学子及几个投匪的山丁一一拽起,挨个押到西北角寨墙下, 在十几个光棍的指喝下,被俘山丁流着鼻涕,淌着泪,接过光棍们扔过来的绳索, 老老实实地你拴他,他拴你,挨个自缚手脚,五人一串,跪蹴在墙根下。有一个山 丁不忍心束紧自己的亲人,被光棍发现,立马拖出人丛,一刀剁去双手,痛得那人 就地翻滚。众山丁忙抖着手认真地执行着光棍的命令。 李小全恶狠狠地告诫被俘山丁:“五人一串,有一个反抗,五人一起砍了!” “俺不敢哩!俺不敢哩!”被俘山丁唯唯诺诺,连声称服。 北端碉楼上几支鸭枪枪口立即对准了这批大寨的强壮。 开阔地上,只剩下了老人、孩子、女人和病弱的男人,一齐缩在地上发抖。 李殿全命令:“分队!” 公方忠挥着小枪,又提了一把大刀,站到人堆前,硬搬着费县活,也跟着光棍 们哈哈喝喝:“都站起来都站起来!分分堆儿分分堆儿!男爷们儿站出来!往东靠! 往东靠!靠!靠!靠到内寨墙根儿去。老头老妈妈们,站到南墙根去!年幼的,也 靠到那边去。娘儿们站到北墙根去!快点快点!麻利的!”突然,他发现一个女人 也往南墙根靠去,立马跳过去,将那女人拉住,扔回人丛,狞笑着:“这不是二兄 弟媳妇吗?你也能算老妈妈?哼,脸上抹了锅底灰就认不出你来了?” 立马,就有许多人以各种称谓呼唤着公方忠:哥、叔、大兄弟、小爷爷、他表 哥、他表叔、他表舅、他表姨夫、他表……哀告、求情声响成一片。 公方忠趾高气扬地在跪伏的人堆中遇来退去,自觉自己比这些人高出了半截, 嘿嘿笑着:“这都认得我了这都认得了我了!忠爷弄个大的让你们瞧瞧……” 公方忠一下里觉得自己成了英雄。他很兴奋。能操纵他人的命运,掌握他人的 生死,这种感觉意是这样的快人心扉!太过瘾了!大舒坦了! 他觉得十几年的憋屈一下得到了释放。那种被人羞辱被人看不起的轻贱一下还 报了他们…… 公方忠连声咳着,咳出带着血丝的黑痰。公玉东打他那掌不轻。公方忠被兴奋、 狂热支撑着,竟没有一丝伤痛。他的脸被一时的满足而扭曲,脸上五官变形,鼻翼 竖疤像虫子一般耸动,十分丑陋狞恶。 人们动作稍慢了些,李小全扬枪就是两响,子溜子“日日”地从人们头顶掠过, 人们马上就分开了堆儿。 东墙根的男人们被光棍押进内寨,拥进了南侧一溜腾空了的屋子里。 当押着女人去内寨北侧一溜空房时,突然,光棍们哄笑起来,方才一个女人逃 得急,只披了一件半截棉袍,里面光溜溜的啥都没穿,两条小腿已被冻得发紫。一 个老光棍看出了端倪,上去一扯,哈哈大笑起来。女人被笑愣了,不知光棍们在笑 什么,半天才明白过来,尖叫一声蹲到了地上。一个老光棍对同伙淫笑着:“暗暗, 省了咱的事了呢!”另个老光棍从地上捡了一条人们跑乱丢下的棉被,一下扔到那 个女人身上,说道:“小可怜,别冻坏了,大爷心疼你哩!”“哈哈哈哈……” 群魔乱舞。 包布新坐立不安。 他趴在西寨门南端碉楼上向山下望去。崮下见太阳晚,还乌蒙蒙地望不真切。 山上山下见太阳要差小半个时辰。向西望,那边有了阳光了;几截河道仿佛吊在西 方的高山上,结冰的河面显人眼底的部分迎着阳光,闪出一段段的亮光。山下一片 死寂。上山路像一条死蛇白花花的左拐右扭向山下延去。包布新心有所动,就挑了 一支刚从山了手中拢来的快枪,走出碉楼,依在西寨墙煤后,向山路上瞄去。 光棍们穿上棉裤,披上棉袍,就地草草吃了一些带在身上的煎饼、熟肉,抹抹 嘴,齐列在开阔地上听令。 李殿全掏出怀表一看,叫过李小全商量了一下,李小全点点头,走到队列前, 命令道:“站好了!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 报完数后,李小全又默点了一下分散在寨门、碉楼、中心小寨子及在东寨门几 处警戒、看守山民的光棍人数,问清李殿全共带到山上多少人后,一计算,笑了: “不错,无一损失,还多了个学子!老伊!伊方臣,你这有几个弟兄?站到队里去!” 伊方臣带着几个投匪的山丁正讪讪地不知所措呢,是站到队列中去还是靠在墙 边上?拿不定主意。听唤,忙高兴地列在队伍后面,挺胸凹肚,很是荣幸。公方忠 也忙随在了后面。 李小全暗笑,又一沉脸,严肃起来:“各队头目看看,有受伤的吗?……没有? 好!今天这么安排:疤子叔带一队随司令去清点山上的人数、武器、钱财、粮草和 存水。狗子带一小队上午睡觉,下响返张家寨去接老营,没用的东西弃了,连夜插 过来,我去接应。从这起,严密封锁消息,否则被民团封了道,老营过来难了!喜 子带人赶紧把山上的防务熟悉起来。老头营守东门和中心碉楼,负责看守南、北屋 里的男女。少营守西门和两端的碉楼和三面的石望堡,负责全山的防务。伊方臣随 老头营行动,公方忠随少营行动。包布新自己行动,负责山上的杂货供应。有件事, 老少爷们儿都听仔细了,今天一整日要干正事,事很多,今天都得办利索。所以, 任准今每儿不得荒唐胡来!违令,莫怪我小全子手黑!” 队伍里响起了会心的笑声,再看李小全的样子,笑声立止。 李殿全开始还挺欣赏地听着、看着李小全排兵部署,听到最后心中冒出酸味儿 来了:干么?连老头营也给指挥上啦?要干么? “散队!”李小全吼了一声。 李小全转身,望见了蜷屈在南墙根惶惶不安、搂着孩子擦眼抹泪的众多老人, 一皱眉,问李殿全:“这伙老梆子、小崽子,咋办?” 李殿全哈哈狂笑:“尻你妈妈,还知道问我啊?这还不好办?老东西们活了这 把子年纪了,也不算少亡了吧?让他们给后人小辈留口吃的喝的吧!” 李小全像只嗜血的凶兽,兴奋起来,抽出枪来,狞笑一声:“好咧!” 李殿全唤住他,说道:“尻你妈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别动枪,节省下子弹! 用刀捅、用石头砸、用大棍子悠,砍下头来吊到寨墙上去,看哪个鳖孙还敢来攻寨! 告诉弟兄们好好干,忙活过今天,咱放鹰三天!”李殿全指指东寨,里边正传来女 人们一片哀哀的哭声,李殿全做了个下流的动作,说道:“光腚猴子一个不留,拄 拐棍的也不留,只留下带沟沟的让弟兄们搂着耍!憋了半年啦,让弟兄们好好败败 火!哈哈哈……” 周围众老匪齐声欢叫起来。 李小全眉头一皱,刚要开口,突然,“啪!”西寨墙上响起了一声刺耳的枪声, 接着,从山下又传来向上射击的一片枪响,弹头“日日‘地从西寨门掠过崮顶。 李殿全作大惊状:“呀?尻他妈妈!这么快就有官兵攻山啦?小全子,快去瞭 瞭!” 西寨墙上向山下还击的枪声响成了一片。 包布新带着畅快的狞笑伏在石堞上,一边开枪一边欢叫:“叫你娶亲叫你娶亲!” 李小全几步登上寨墙,从喜子手上接过望远镜一看,只见一顶披红的二人抬山 轿丢弃在靠山根的上山路上,十几个男人一面向山上还击,一面交替着向西南大图 合的山脚后撤,一个穿着长袍马褂身上披红的男子躺在山道上滚动,三滚两滚,滚 到岩石后面去了。山道上,一只礼帽旁边上涸着一滩血迹,在朝阳里、在白花花的 山道上像一片怒放的山花。一匹马,正沿着山下河边小道向山外跑去。 李小全大喝一声:“怎么回事?” 喜子唤了一声:“真他娘的丧气!我们几个发现山下来了迎亲的,正准备诱进 寨来再收拾。看样子,这伙子人听到崮上的枪声了,正犹犹疑疑的在山下打转。我 正准备去找学子来把他们骗上崮,这不,”一指包布新,“这黄子不知从哪钻出来, 一声没喊住,他就开了枪!” 包布新兴奋地直跺脚:“那就是来迎娶梦莲的!那趴下的就是梦莲的女婿吕庆 阳!让俺一枪给放倒了!” 李小全火冲发梢,蹿上去,一手抽去包布新手中的大抢,一龇牙,包布新还不 知道怎么回事呢,就被蹬了个滚。李小全又将他扯起来,连拍了几个嘴巴,跺着脚 骂:“我日你亲姐呀!你这个小白脸子确实是不着调!那小子他爷是区长,诱进寨 来,还不得尽着咱团弄?要方是方要扁是扁啊!多好的事儿!叫你砸了啊!我今天 非抽死你不可!”不解气,又狠抽了包布新几个耳光。 喜子见要出人命,忙拽开了李小全。 包布新的小白脸被抽得肿了起来,他抹抹嘴角上、鼻子上淌出来的血,嚅嚅地 说道:“我没想到我没想到我光想着梦莲去了……” 梦莲?李小全一惊,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突地变得煞白,向喜子一挥手,转 身惶惶地向内寨跑去。 包布新一定醒,“啊呀”一声,也拉起枪来随后跑去。 二十二年闹光棍时上,蒙山沂水问的男性,几乎人人多少都懂得些军事常识, 大户人家子弟更是如此。 吕庆阳二十日早起来迎娶梦莲,七点钟已来到瞭阳崮西山道上。突然,耳际涌 进一阵怪响,像是下雹子又像是山啸,更像是羊群奔过冰河,嗡嗡嗡,腾腾腾,时 强时弱。辨辨,似是从崮顶传来。这里与瞭阳崮顶直线距离约有四里之遥,听不真 切。再往前走,突地一片沉闷的爆响隐隐响起。随行的家丁刷一下把枪都顺下肩来 了:枪声?!过了一会儿,爆响沉下,又是一阵怪响,过了会儿,又沉寂了下来。 家人告诫:这种响声透着邪气!是不是打听明白了,再上崮?吕庆阳想了一下,说 道:“也许是山上人家都起来送亲,放鞭吧?”但是一种本能却使他同家人一样警 惕起来。 转过山脚,疑疑惑惑来到上山路口,大家迟疑了一下,怎么山上没下来人迎接 呢?向山上望去,寨门紧闭,十分沉寂。吕庆阳感到浑身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头 皮发乍,但惯性还是催着他带队前行,三拐两折,正冲寨门了,突然一溜火光飞来, 接着耳边炸起一声爆响,吕庆阳感到身子一震,没等反应过来,坐下之马已趴倒在 地,又猛不丁跃起,丢下他,向山外跑去。 吕庆阳心中虽有警觉,但还是辞不及防,被摔倒在地。他感到自己的一条腿已 不听使唤了,接着,一阵钻心疼痛从脚下传来。随行家丁反应极快,立即掩在山石 后向山上还击。山上的枪子儿击打在了白花花的山路上,“噗噗”乱响。弹头击在 岩石之上,就发出“日——冷”的飘飞声。吕庆阳大急,身下一滩血迹,但顾不上 验看伤在哪里,努力挣扎,滚到了一块岩石之后。 吕庆阳摸摸头脸、身上,这才发现右脚腕扭了,可能是被马摔下脱蹬时别伤了, 疼得不行。持枪声歇下,吕庆阳咬紧牙关,跳着脚,连滚带爬,回到路口,家人把 他背了起来,接着,飞快地向来路退去。半路上,才发现跑惊了的马已卧在路上不 能动了。马胸侧一个大洞,一喘气,便冒出一股血来。是它中了一枪。 依吕庆阳的意,还想派人上山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家人不干,说算了吧,看 这样,八成是光棍上了山了,先回去见了区长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