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裤口诀 “诗的逆向思考”!到底是我告诉阿铁的, 还是阿铁告诉我的?我试着把铁窗外“ 天上的星星”逆想成“天下的星星”, 再将倒立于铁栅门边的脱逃队员看成 用两手举起地球的人。反复推敲两三 个来回,我终于完成穿裤子的艰巨工作。 午休时,我大概只花一秒钟便睡去,根本来不及观察新收队寝室的格局,只觉 底下的草席似乎裹不住我的脊背。我是在“起床”的口令响起前就睁眼的,一醒来 便听见左右两边队友的挖苦:“为了服侍你,我们都是侧着睡的!”我还来不及答 腔,“起床”的口令已在耳边响起。我一骨碌翻落地面,正要找鞋,睡在我下铺, 看起来有点邪门的两个家伙,一人一脚把工作鞋踢还给我,其中一个说:“以后别 再那么好睡,否则找不到鞋。”原来上下左右都在妒忌我的“好睡”。 我含着笑把工作鞋穿好,学他们用右手拉起垂落腰带的麻绳,以紧绷的步伐压 低脚镣的声响,特别是通过中山室的时候。 办什么要如此走法?一说是怕打扰墙上的蒋公;另有一说是因为隔壁睡着昼饮 归来的队长。 下午的操练,仍如中餐前的蛙跳、伏地挺身、仰卧起坐,然后像孙悟空翻筋斗, 再如百步蛇“蛇”上陡峭的斜坡。这些可笑而又累人的动作,一开始令我感到十分 厌烦。特别是有一个斜眼的卫兵,从头到尾一直用卫兵棍盯着我,我怀疑他的卫兵 棍也是斜眼的。但不久我便意识到,这不是一般的军事训练。它似乎企图在最短期 间内,蓄积我们足够的体能,好尽快投入每日十二小时的“强制工作”。想到这里, 我的精神一下抖擞了起来:“对!我必须好好锻练自己,不练成‘金刚不坏’之身, 到时如何应付乱枪扫射的场面?”我解开打结的眉头,将肌肉和心情一起放松,心 甘情愿地准备接受折磨。 我将速度不断加快,跟在后面斜眼的卫兵棍反而慢了下来。我立刻察觉到其中 的吊诡,同时也想起阿铁中午时提醒我的话:“要脱逃,就得好好锻练身子。待会 吃过饭,你有半小时好睡,醒来便得接受魔鬼训练。你知道脱逃要经过几道关卡吗? 晚上较难,要先锯断铁窗,白天省事,但也要突破卫兵的防线,然后要越过三四层 楼高的铁丝网,最后还要一鼓作气冲过正规军的枪林弹雨。所以说,要努力锻练身 体,但不要太刻意,以免引人起疑。” 我将速度不着痕迹地放慢,在队伍中一直维持中前段的步伐,果然,背后的卫 兵棍又斜着眼跟了上来。我眨眨眼,发现远处西山轮廓线上的云,像一尾白带鱼, 追着夕日的余光索饵,地面的春风才刚吹起。 收操了,我用左手,然后改用右手拉紧脚镣。望着陡坡上脱逃队员仍在攀爬的 身影,我想起拦水坝前不断跳跃,不断跌落的鲑鱼。不久的将来,我也会和他们一 样,来不及返抵生命的原乡,便被拦在那里,然后翻跃着鱼肚白死去吗? 随队伍回到寝室,我这才有机会看清楚,上下铺一百六十个床位,锁在棺木状 的营房,每一扇铁窗都是鬼魂的呼吸孔。我跳上自己的“灵位”,还来不及收回魂 魄,“洗澡”的松地把长裤褪出脚镣。当我利用“提早交卷‘’的时间研究待会儿 如何穿回长裤时,阿铁已站在我的下铺。他两手叉腰,满口脏话,不断找下铺队员 的茬,两眼却不断往上瞧。我用0K的眼色告诉他:”没问题!“他才漫步走向寝室 的铁栅门。 第一天洗的是不出所料的“战斗澡”,三分钟,三盆水。 这水听说是天然的冷泉,由于当初是队员发现的,官士们觉得晦气,自己不洗, 就命队员将周围的泥土掘深,再用土砖砌成浴池,供队员集体洗浴。我将肥皂浸入 第一盆水,用两手不停揉搓,一分钟后,把整盆泡沫像浇花一样倒满全身。 第二分钟,我用两盆水冲掉身上的泡沫。洗毕,我还有三十秒。 我用眼角余光,像蜗牛用它的触须,探测每一位队友身上的刺青。矫正队员不 是龙凤鹰麟,便是虎豹狮象,刺工虽多讲究,图案也潇洒阳刚,但因为彼此重叠得 厉害,看起来也就显得呆板。再看保安队员,或许因为不受江湖“兄弟”意识约束 的缘故,身上的图案便呈现自由多姿的样式。人物方面,有东方绝美的仕女,如西 施、杨贵妃;有西洋卡通人物,如大力水手;甚至有自嘲的画像,如某队员在脊梁 上刺看一个攀缘大盗,大盗右肩还悬着一袋金银珠宝,背景是一扇铁窗。动物方面, 大到游龙陆象,小至苍蝇蚊子都有人刺。 我还看到一些蜈蚣、蜘蛛、蟾蜍的工笔。至于花鸟,前者不外牡丹、玫瑰、海 棠等大红花卉,无甚特别;后者可就令人眼花缭乱,从苍鹰攫兔到麻雀啄米,可说 变化多端。还有一些绝非本人所愿,判断是初出道时在狱中被设计的画面,包括蟑 螂、蝙蝠,甚至有冒着轻烟令人掩鼻的秽物。 回到二尺宽六尺长的上铺,我从床尾壁上的内务柜取出长裤,开始“倒背”阿 铁的“脱裤口诀”,努力尝试将裤子经由脚镣穿回身上。 “诗的逆向思考”!到底是我告诉阿铁的,还是阿铁告诉我的?我试着把铁窗 外“天上的星星”逆想成“天下的星星”,再将倒立于铁栅门边的脱逃队员看成用 两手举起地球的人。反复推敲两三个来回,我终于完成穿裤子的艰巨工作,并暗暗 记下它的诀窍。环顾周遭,我发现同来的队友,尤其和我一样“初训”的,都还提 着长裤继续和脚镣计较。我很想过去一一告诉他们诀窍,但阿铁已在下铺走廊上高 声喊着:“穿好的坐在床位不要动!没穿好的继续穿!三分钟后,拿着小板凳在寝 室走廊集合!” 我很快跳到地面,从下铺床底摸出我的小板凳。摸小板凳时,我的左手碰到一 只右手。我听见那右手轻声地说:“你又用左手了,我告诉过你,这管训队关的不 只是流氓和小偷而已,它还关‘左派思想’犯呢!想当年我在小琉球就曾和一些思 想犯一起管训。表面上他们和我们一样,是流氓矫正队员,但谁都知道他们是‘左 派思想’犯。” 我用左眼瞄一下那右手,立刻认出是午餐时劝我不要用左手夹菜的长者。我改 用右手握板凳,用左手摸着鼻子偷偷问他:“什么是‘左派思想’?” 我左手边的右手怔住了:“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少用左手就对了!记得我第一 次管训时,有一个队友,也是你们基隆人,不知从哪里听来‘左派思想’,然后很 快就忘了自己是流氓。他不但从此改用左手,连和队友打闹时,踢人都改用左脚, 而且还天天嚷着自己是‘左派思想’的。结果三年结训后,一走出管训队大门,就 被警备总部逮捕,再送回来管训。总之,你要知道,这里是‘刑期无期’的。除了 有可能走到门口又被抓回来,也有可能在结训当天被法院拘去执刑。 我还听过有队员假释后,走到监狱门口,又被押回来管训的。“ 我的左手听得一愣一愣的,不觉想起自己的本刑,问:“我有一条杀人未遂, 判刑五年,法院会不会在管训期间来抓人?” 那右手纠正我的左手:“这叫借提,借提当然愈早愈好,免得在这里白关。至 于假释后是否还送回来管训,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集合后,一边唱着军歌,一边踩着步伐,一百六十副脚镣在室内响得震撼,盖 过雄壮的歌声。歌毕,一声口令“坐下”!我发现许多人还没穿好裤子,不断谦卑 地向周遭的队友请教。 就在此时,值星班长,也是“卫兵”干的,高声宣布:“林建隆出列!”我一 听,当场傻住,不过随即起身,用右手拉着脚镣走向前去。我边走,那家伙边说: “林建隆一到总队部,就被指派制作青年节墙报,可见一定比我们多认识几个字, 现在就请他带领我们背诵‘领袖遗训’。” 我知道这是阿铁在幕后运作的结果,也明白扮演称职的小老师和“锻练身体” 一样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