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铁的秘密 我预计拿到钢锯之后,只要花两个晚上就能 让床尾的铁窗像融雪一样慢慢地分解,让锯 过的铁栅看起来完好如初。等到行动时,却 禁不起我瞬间的摇撼。 然而,左等右等,还是等不到阿铁的身影。 第六周的一个黄昏,夕阳已为西山点好胭脂,我们才从工地回来。洗完“战斗 澡”,我用右手拉着脚镣,左手抱着脸盆,小心翼翼地走进中山室。一进门就看见 阿铁。他抱来一箱新采的香瓜,不是给我的,而是给新收队的官士和卫兵。 他现在是大队部的传令,身份自然和往日不同。正副队长都来招呼,小队长和 队副也来寒暄,卫兵们更将他团团围住,卖力地叙着旧情。 走过他身边时,阿铁忽然伸出右手挡住我,以找茬的口吻说:“听说你表现不 错,啊?” 两旁的卫兵笑着附和:“对!前阵子还被钉了重镣。” 阿铁脸色青了一阵,随即改用严肃的口吻说:“就连大队长也听说过你,念得 一口好书,写得一手好字,说不定新收队一结训,就会调到大队部办公。” 左右的卫兵互看了一眼,立即改口:“对!看他念起书来,一副读书人的样子。” 但他们很快便又恢复嬉笑的表情,因为阿铁又开始“亏” 我了:“听说你不只吃饭、睡觉第一名,连洗澡也是冠军。 不过,既然洗完澡还有时间,就把脸盆里的盥洗用具整理一下,不必等进了寝 室再整理。你看你的肥皂盒!还积着水呢,大队长可不用邋遢的队员。“说着说着, 他拿起肥皂盒,在手中翻来覆去。我知道肥皂底下已压着一张字条。 睡觉前,我将字条摊开、记熟,然后撕毁、吞掉。那是一张大队(含四个中队) 内外的地形图。内部的地形果真和我一个半月来观察的差不多。。至于外部的地形, 对我的帮助可就大了。我来时,军用囚车两边车窗都盖着黑布,前后座位也用帘幔 隔着,因此对大队部四周的山势以及通向外面的道路一无所知。如今,不仅管训队 内部,就连外部的地形也都了然于胸。剩下的,就是路线的拟定和工具的收集了。 逃亡的路线,我早已排除了工地。那里虽说离铁丝网最近,也省去锯窗的麻烦, 但光天化日之下,一采取行动便会惊动整个大队内外。比较之下,若第八周过后, 雾果真在半夜三四点时贴近我的脚心,那么只要锯断铁窗,便可置身五里雾中。到 时,就算被发现,大家都在雾里,谁向谁开枪? 躲猫猫的结果,难保不被我趁乱逃出。若不被察觉,我将有充裕的时间,再锯 断铁丝网,然后从容地隐人山中。我说“隐人山中”,是因为那条出入大队部惟一 的连外道路,沿途必有正规军驻守,绝非逃亡的正途。至于该隐人哪座山?阿铁的 地图已有清楚的标示,是医务室后面那座山。翻过那座山之后,我还有三座山好爬。 最后我会到达某一条公路的某一个站牌,如果要联络阿丁他们来接应,地点应该就 在这里了。再看其他的山,为何阿铁不作建议呢?我想那些山应该都有产业道路, 而且山山相连,每一条路都布着正规军的岗哨。 脱逃的工具,除了钢锯,我不一定要完全仰仗阿铁。每天上工、下工的路上, 我都会斜眼细心观察每一个地形。我发现医务室后面那座山,是环抱整个大队群山 最矮的一座,而且它的左翼直接伸人医务室的后院。如果将那座山的左翼斩除,那 么为了躲避土石的崩塌,医务室、伙房、正规军营房,甚至新收队队部全都得往外 移,连带整个台地、柏油路和操场也都会受到排挤。何况像那样的山势,整个大队 周遭少说也有五六处。在那样突兀的地形,筑起的铁丝网势必不能太高。我目测医 务室后山的铁丝网,高度果然不足三米。 要攀越那样的高度,我判断只需多穿几双袜子,套上橡胶底工作鞋,再戴两副 粗纱工作手套,应可顺利过关。 到了第八周,队上忽然发下来制式家书。所谓“制式家书”,就是信的内容全 部由新收队部代拟,队员只能在信末签名而已。大意是说,在新收队两个月来身体 健康,一切平安,请家人放心云云。虽然只是八股的几行字,然而对所有队员的家 属来说,却是十分的宝贵。它代表的是“失踪人口的寻获”,“死而复生的喜悦”。 所谓“管训”,尤其是“流氓管训”,最可怕之处在于,它能让一个人在未经起诉 审判的情形下,忽然从地球上消失。不管亲人多么地焦急,如何地多方打探,答案 顶多只是“管训”两字而已。至于在哪里“管训”?到底生还是死?未接到这封 “制式家书”以前,便只能求神问卜。 在家书上签名之后,我开始觉得忐忑不安。原本以为自己在这两个月期间仍然 活得好好的,如今,换个角度想,我才深切体会父母那种近乎“幽冥永隔”的心情。 是谁让我在一夜之间从父母面前消失?即使是在地狱,或者是在坟墓,也总该交代 个去处。签名之前,我恨透了管训队,恨透了警备总部,恨透了这个奇怪的当局。 我觉得他们大可公开通过司法程序,多关我五年或十年,实在犯不着将我偷偷逮捕, 秘密监禁在这个不是监狱的监狱。签名之后,我紧盯着自己的名字,开始回忆它, 质疑它,谴责它对父母的背弃。 我十六岁离家,开始流浪的生涯。在此之前,我从不认为自己的离去,是对父 母的背弃,反而觉得,那是哺乳类动物长大之后必然的行为。我父母生了十一胎, 六男五女。长子早夭,另有两个妹妹,一个从小卖到桃园,一个六岁时送给未婚的 三叔抚养。这样算来,还有八胎,连同父母,一共十口,三明治般挤在九坪的矿察。 我离家之前,大姊已经嫁了,但人口仍谈不上舒缓,我们家通铺只有四坪。于是父 母想办法将通铺隔成三间,右边那间最大,睡着父母和两个念小学的弟弟,中间那 间最小,住着在工厂上班的二姊和三姊,左边这间不大不小,挤着哥哥、我和三弟 三个粗壮的青少年。 由于天性自私的缘故,我很少注意隔壁两间到底是怎么住的,只计较我们这间 根本不能睡。 盛夏时没有蚊帐,也没有电扇,加上我的体质常温,特别容易吸引蚊子,每晚 都得和蚊纳肉搏到天明。隆冬时更惨,三个兄弟,一床棉被,抵御着窗外呜咽的港 风。每逢屋瓦漏雨,六只大手争扯着棉被,落荒而逃的总是搅局的猫儿。十六岁时, 我体重七十公斤,哥哥八十公斤,三弟则介于我和哥哥之间。然而,三弟终究年少, 每次寒夜醒来,总见他双手扯着棉被,一脸的泪水。面对那样的情景,我有时还会 庆幸,好在最大的哥哥一岁多就已夭折,好在两个妹妹都已送人抚养。最后,我甚 至暗下决心:“我要离开这个家庭,不管流浪到哪里,我一定要离开这个矿区。” 我一心只想离去,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离去,便能立即舒缓父母的压力。我认为 父母养我十六年已经够了。像一匹年轻的野狼,我只遥望草原的前端,从未想过要 留下来帮助父母。 离家便不回家吗?也不尽然。记得有一次在赌场赢了很多钱,当时百元券已是 最大的钞票。我试着将钱叠起来,意到达我腰部的高度。赢钱之后,从我脑中闪过 的不是挥霍的念头,而是母亲那终年难得一笑的面容。我把大包小包的钱飞也似的 扛回家中,从母亲的脚底叠起,一直叠到她的胸前,希望搏取她的欢心,但母亲却 含泪掉头而去,一毛钱也不愿接受。我想她大概以为我已当上了强盗。我急着解释, 她还是说不敢花,也花不惯赌场赢来的钱。结果,那些钱我在隔日的赌局不消二十 四小时便又输得精光。之后,我继续从一个赌场浪迹到另一个赌场。每想起父母, 特别是想起母亲的时候,我再也无法说服自己,我的离去是在舒解他们的压力。 我开始觉得我是在背弃他们…… 寄出家书之后,整整七天七夜,满脑子都是母亲的音容形影。我希望她不要来, 或者不要太早来!我筹谋已久的逃亡计划,眼看就要实现了。然而,信已寄出去了, 这信是不能不寄的。我计划在第九周的星期一,趁休假回来的官兵仍未收心时,在 凌晨三点采取行动。可是,阿铁答应我的“东西”怎么还没送来?他为什么说要等 到第八周过后呢? 第八周就快过了。我预计拿到钢锯之后,只要花两个晚上就能让床尾的铁窗像 融雪一样慢慢地分解,让锯过的铁栅看起来完好如初。等到行动时,却禁不起我瞬 间的摇撼。 然而,左等右等,还是等不到阿铁的身影。我开始考虑将计划推迟到下个周末, 那是待假官兵心情最浮躁的时候,也是不错的选择。希望阿铁愈早将钢锯送来愈好。 到时,我会用最细的功夫把铁窗锯得像一张面具,然后等夜半的雾将它罩住时,便 将它轻轻撕去。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直到第八周的最后一天,也就是星期日下午,才等到 消息,但等到的不是阿铁送来的钢锯,而是与母亲会面的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