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窗道场 短短一个夏季,我观察过铁窗外日月星辰 和雷电风雨的变化,目测过燕鸥渡鸟、蜜 蜂流萤飞行的高度,也计算过野菊松针、 蒲公英和相思叶飘落的速度。短短一个夏 季,我已能按不同的光源,在铁窗上刻计 出不同的时刻。我甚至能用铁窗当耳朵, 听出九十九种雨的声音。 第一工场,做的是捡字、排版和印刷的工作,我觉得这再适合我不过了。我准 备好好工作,利用捡字排版时多认识一些字,再拿每月挣得的一百多元工作金,去 买两本值得一读再读的书。我在新收房跟着工程师阅读的大多是探讨人类集体命运 的砖块小说。今后,我要读的应是类似梭罗的作品,可以作为打开心门之钥,既充 满诗的张力,又散发文字芬芳的书籍。我觉得用读书的方式换取失去的自由是值得 的。透过《瓦尔登湖》的阅读,我已稍稍明白,用文学和哲学的文字作媒介,去探 索具有高贵神性的内在,本来就是要牺牲物质生活,甚至身体自由的。 经过肉身的禁锢和诸多磨难之后,我已隐约看清楚自己身体的功能和极限。过 去,我以为自己的肉身就是“自我”,而“自我”是生存惟一的依据。然而,从管 训队的新收队,到监狱的新收房,再到第一工场,一路走来,我具体感觉到有另一 个“自我”的存在。“他”忽而出现在我的体内,一下子又跑到我的体外。“他” 总是和我的身体持不同意见。 比如我的脚踝厌恶脚镣,肩膀痛恨扁担,眼中的怒火恨不得烧掉铁丝网,“他” 却站在脚镣、扁担和铁丝网那一边。比如我的嘴巴埋怨新收房的待遇,我的双手在 铅字堆里捡拾自己的骨骸,觉得第一工场是埋葬我青春的坟墓,“他”又会站在相 反的立场,对我反唇相讥。又比如我觉得我的肉体受到极大的委屈,“他”却一再 向我抗议,“他”才真正受到我的漠视。我知道我的肉体,像窗外草地上的蒲公英, 很快便会消失。但是“他”呢?“他”是谁?“他”是从哪里进驻我的肉体?我的 身体死灭之后,“他”又会归于何处?我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愈想愈觉得自己应 该多读一些《瓦尔登湖》之类的书。 第一工场在台北监狱被昵称为“文教工场”,“文教”是以入狱前的职业类分 的吧!这里的囚犯在入狱前多是公教人员,罪名十之八九都是“贪污”。他们之中, 认真悔罪的一个也没有,都是满腹牢骚、死不认错的家伙。我对这些人感到相当好 奇,常与他们谈论案情,耐心听他们诉说冤屈。最夸张的是,有一个中学校长,也 是贪污的,一得空便拉我到工场一角,听他背诵唐人王勃的《讨武檄文》。我不知 道当今的武则天是谁?他要征讨的又是哪一位?只觉得他是这群人的缩影,讲话拐 弯抹角的,即使以古讽今,也令人觉得不知所云。要不是他们每人手里都握着几本 私房好书,我早就请调到“兄弟”云集的别的工场去了。 在这群贪官污吏当中,惟一让我觉得还有羞耻心,也有长辈风范的,是一所明 星高中的资深教师,他姓邵。我注意到他,是在一天上工的路上。他随队伍从另一 个舍房出来,在交叉路口遇见我,我发现他左手握着一本叫《老子》的书。 老子的名字我听过,只是初中时只被允许读孔子,因此没念过他的书,不知他 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到了工场,我趁空就去找邵老师。他待人谦和,既不谈案情,也不发牢骚,更 不背诵那可笑的“檄文”。我开门见山向他借《老子》,他说:“好!只是这书不 容易读!” 我拿了书就要走,他叫住我,好奇地问:“你是什么学历?” “初中!” “喔!在这之前你读过什么书?老子讲什么,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所以才来向他问‘道’,希望他不是个盲人。至于我之前读过 的书?最伟大的一本是。‘领袖遗训’!” 他笑了笑:“我看过你读梭罗那种专心的态度。” “是吗?” “梭罗和老子可能有一些汇通的地方。对了!这里每星期一早上会有一位老禅 师过来说法,你不妨也来听听看,说不定透过禅法做桥梁,可以帮助你读懂老子和 梭罗。” 老禅师坐在圆圆的蒲团上,蒲团前面一张小矮几,几上一本经书,半杯茶。室 外没有南风路过,因此经书不曾翻动,茶也像他的心一样静止。 老禅师讲经的声音,就像仲夏夜的蚊子。我屏气凝神听了老半天,却不知他在 讲些什么。我希望他讲大声一点,但矛盾的是,我又希望他不要讲得太大声。这样 的心情,就像音乐会的听众,希望演奏者能停下来,解释一下他的乐章,又希望他 不要罗嗦,继续奏,毕竟听众要感受的是音乐本身,而不是演奏着的解释。 老和尚说法的声音,就像音乐,绕着屋梁,在我心中盘旋不去。我每周一都按 时去听讲,由于没有人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囚犯们,包括邵老师,日久也就渐渐 散去。最后只剩我和他面对面坐着。 我不愿离去,因为我觉得坐在他面前,听他偶尔念诵,偶尔讲经的声音,我的 另一个“自我”,和我的肉身,竟隐隐然产生某种合解的契机。 老和尚不再来了,我想可能是他的身体出了问题。他很老了,走路像戴着九公 斤的脚镣。然而,他的声音仍继续回绕在我心所“住”的每一个地方。每逢周一早 上,我都会怀念老和尚,也会在铁窗前端坐片刻,然后才起身去上工。记得老和尚 临走时曾经对我说:“下周一起,我就不再来了,我知道我的声音很微弱,讲解经 文,很难让人听清楚。不过,和我比起来,铁窗是一句话也不说的。我走了以后, 你要专心向铁窗学习,它会教你一切的道理。” 我不相信铁窗能教我什么道理。每天我抽空在铁窗前端坐,是因为我答应老和 尚要这么做。然而,渐渐地,我发现铁窗竟是一座活生生的道场。短短一个夏季, 我观察到铁窗上诸多生命起灭的痕迹。最常见的是蚂蚁。我想如果将小小的蚂蚁, 放大到人的尺寸,它岂非就像中古时代的铁甲武士? 我开始相信初中时读过的希腊神话,说刀枪不入的阿喀琉斯,死后转世为蚂蚁。 我也曾在栏栅上发现一根蜜蜂的螫针。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拔起,却不知该如何物归 原主。 清晨,我在铁窗上看过毛毛虫,细数过它体毛末梢的每一粒露珠。从露珠的大 小差异,我判断出没有两根毛毛虫的体毛是完全一样的。我看过麻雀,不知它是否 在清点我们这群侧躺的稻草人。我也看过金龟虫,它每一收翅,绿甲便出现一颗粉 红的太阳。中午,铁窗外常出现蜻蜓,有时两只,交配中的,有时单身,炫耀着再 生的尾巴。铁窗上也常出现苍蝇,我看过跛脚的,难道监狱里连苍蝇也会暴动?大 部分的苍蝇都是健全的,它们先用前脚,再用后脚搓掉铁锈,它们是不锈钢的苍蝇。 傍晚,我曾撞见瞎眼的蝙蝠。我想它应是初次操作声纳的罢!否则怎会撞上铁窗? 我也曾目击一张八角形的蜘蛛网,挂在正方的铁窗。我希望它固定悬在那里,作为 舍房镇邪的图形。夜里,鲜少出现在铁窗的蟑螂,触须偶尔被探照灯捕住。还有蟋 蟀,不见踪影,却用它的哀鸣,将铁窗喉头打一个结。 短短一个夏季,我观察过铁窗外日月星辰和雷电风雨的变化,目测过燕鸥渡鸟、 蜜蜂流萤飞行的高度,也计算过野菊松针、蒲公英和相思叶飘落的速度。短短一个 夏季,我已能按不同的光源,在铁窗上刻计出不同的时刻。我甚至能用铁窗当耳朵, 听出九十九种雨的声音。每天一得空,我便跌坐在铁窗前,这已不是在履行对老和 尚的承诺,而是真心把铁窗当老师。 我常将铁窗上的虫蚁鸟雀,雷电风雨内化成自己,专心体会内化时那种“无常” 的感觉,那种所有情欲,一切意识顿成“虚空”的境界。然而,等到“无常”和 “虚空”的体验消夫,我不但不后悔回到痛苦而卑微的自我,反倒庆幸自己并非只 是被动等待幻灭的“现象”,而是可能在有限的生命中创造永恒的“力量”。我想 起初中时读过的诗,想起那些诗人。他们的形骸都已幻灭,但他们的作品不死。我 相信,只要自己有一天也能作得出诗来,便可超越生死的框限,克服“无常”的恐 惧。我发现生命本身就是宗教,而诗是最方便的法门。 离开第一工场以前,我收到一本民间助印的佛经。当我读到“应无所住,而生 其心”时,耳际忽然响起当初老和尚念诵的经文。令我感到惊异的是,老和尚原本 微弱得有如蚊蚋的声音,竟变得愈来愈大声,而且愈来愈清晰了。惊魂甫定,我立 刻翻回佛经的封面。没错!老和尚当初讲述的,正是这部《金刚经》。合上经书, 我兴奋地站了起来,两手紧紧抓住铁窗。感谢老和尚!我终于明白,“铁窗”就是 一本现成的《金刚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