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假成真 我走回来,继续侧躺着。“准备考大学” 是我日里对国文老师讲的一句玩笑话,此 刻却变成狱警嘲讽我的言词。 “准备考 大学——准备考大学——”我在心里不断 地喊着,最后终于昏睡了过去。 我念的是“宏德补校”高商部。“高商”是校方规划的,不是我的选择。记得 开学第一堂课,上的是“高商国文”。这里的老师,都是从桃园各高商职校请来的, 全是兼任,国文老师也不例外。他长得瘦瘦的,声音和身材一样。他课上到一半, 不知是累了,还是下意识觉得没有人在听,于是拿起点名簿,连点了两三个,得到 的响应竟全是“横向的”摇手。 他再试一次,刚好点到我。我因为读过《老子》和《庄子》,念起文言文,觉 得好像不是很难。 念完,老师一脸狐疑:“你是什么学历?” “大学!”语毕,全班哄堂。 等大家笑完,我再补一句:“准备考大学!”大伙再度捧腹。 老师说:“大学日间部很难考,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十几,我本人考过两次都落 榜。当兵回来再去补习,第三次才考上。 像你在这种环境……不过如果有心,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但第一步就要先专心听讲,不要边上课边看课外书。其他同学也是一样,我知 道你们看的都是些什么书,不是武侠就是色情。林建隆!让我看看你读的是什么课 外书。“ 我因为坐在后排,就把书传到前面去,同学们边传边笑。 老师一看是《庄子》,嘴唇一下子扭曲成问号! 就在此时,一位狱警突然冲进来,抓住大牛,他正在课桌底下偷看一本色情书。 大牛是“基隆桌”的,杀人犯,他哥哥是我的旧识,我很担心他会遭受处罚。 好在国文老师适时说话了:“对不起!警察先生!我们正在上课,请你不要闯 进来!” “可是他在看色情书啊!” “不管怎么说,你不该闯进教室。” “但这是我的职责啊!” 老师的脸在台上铁青着:“什么你的职责?这是我的职责!”说完,将课本重 重一摔,便走了出去。 第二节上的是“高商数学”。初中时,我的数理化一直都很好。虽说时隔多年, 一切公式定理早已忘了,不过,再拿起来看也还记得。不构成困扰的事,不表。 接下来上的是“高商英文”,这可是我的罩门。初中三年,我的英文成绩表面 上很高,其实都是白读的,因为我是哑巴兼聋子。老师只教我们二十六个字母,不 教音标,便直接跳过去上课文。但由于字母的发音,和实际读音不同,害得我只能 用强记的方式,将每一个字的字母拼对,便算了事。 当时听说想学音标,想读出每一个字,就要到老师家去补习。 那又要另外付费,我家的“煤炭”根本付不起。好在六本教科书加起来也不过 几百个生字,何况考试时只考笔试,只会拼写,不会阅读,也能应付。 “高商英文。课,老师教起来,也是整句整句地读,读完再用中之译出。我看 看课本,除了a 和the 等冠词,通篇没有一个字是认识我的。就算认识,也只是展 示它们个别的五官和四肢,根本就不让我看清全貌,更别说叫出它们的名字了。 情急之下,我举起左手:“老师!你念的……” “我念错了吗?” “你的中文都念对了,但……” “但我的英文都念错了吗?” 台下一阵爆笑,我本想坐下来算了,却又不甘:“但你念的英文,我都听不懂。” “为什么听不懂?” “因为我连音标都不会。”这其实是每一位同学共同的心声。 “连音标都不会?我看你最好转到初中部去。”说完,老师继续朗读那本令他 感到骄傲的“天书”。 下午上的是基础商业课。我因为《庄子》最后几篇还没念完,场上上午国文老 师的。拂袖事件。“狱警再也不敢随便冲进来刺书,于是便跟着大伙放心地读我的” 课外书“。 回毫房途中,我一路走一路想着英文老师上午所说的话。 我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转到“初中部”再从头念起?进房以后,转还是魂不 守舍。我本想找阿潭他们商量,但他们都以够格念“高商部”为荣,怎可能劝我降 转到“初中部”呢? 我坐在铁窗前苦思,手里握着还没念完的《庄子》。这《庄子》偶尔也引起一 些狱友的好奇。有“基隆桌”狱友曾问我,我告诉他们是“兵书”,他们也就不再 深究。想着想着,已是就寝的时候。我侧躺着,斜眼看着铁窗继续想。那是我有生 以来第一次失眠。 睡不着,便再拿出《庄子》。我决意在天明以前和这本书做个了断。读累了, 便合起书本,看看铁窗,这是我阅读的习惯。 第三次看铁窗的时候,我发现窗外满布着星星。我想起管训队大队部的操场, 星罗着巨石。刚才走过的明月,已经不见了,太阳也还未上来。铁窗是一个棋盘。 我又想起大队部操场,两边司令台上沉思对养的棋手,如今安在?我的右眼看着铁 窗外的星星,左眼望着操场上的巨石。星星和巨石,都是棋子。我开始用右手抬起 星星,用左手搬动巨石。我在和自己下棋。 睡不着,便再翻开《庄子》。最后一篇了,翻书的手,累得像僵尸的枯掌,在 幽冥的地界不停地摸索,寻找生命的微光。我的肉眼已然坏死,只能用心在字里行 间不断搜寻。我是死去的人,在为自己检骨。忽然间,我想起前面读过有关庄子论 死亡的篇章。 庄子临死前问他的弟子:“我死后你们要如何弃我介”我们要慎重为老师举行 土葬。“ “你们为何独厚地底的虫蚁,忍心夺走苍鹰的食物?” 我想,有一天我也会死去,死得像一片落叶,如果不能飞回枝头,那么随风飘 到哪里,还不都是一样?我敬佩庄子的豁达,也领悟到生前、死后其实都不必计较。 该计较的是,辛苦地活着,是否也能像草地上渺小的蒲公英,那样辛苦地开放? 看着铁窗上生生灭灭的诸般生命,我的内心变得十分平静,也异常兴奋。我觉 得我已在自己的枯骨堆中,找到了生命的“诗”。 就在此时,门外两声“叩!叩”,我合起书本。又两声“叩!叩”,我抬起头 来。狱警挥手叫我过去。他用手掩着鼻子:“天快亮了,你还在读什么鸟书?准备 考大学是不是? 明天不要让我抄到你那本‘好看的书’。“我走回来,继续侧躺着。”准备考 大学“是我日里对国文老师讲的一句玩笑话,此刻却变成狱警嘲讽我的言词。”准 备考大学——准备考大学——“我在心里不断地喊着,最后终于昏睡了过去。 如果“准备考大学”,就不能降转到初中部,一夜的苦思,我终于想出两全的 法子。一是收集初中课本,规定自己一年内必须将它们复习完毕。二是收集高中课 本,一年半以内将它们读得滚瓜烂熟。最后半年是模拟考试和补强的时间。 至于“宏德补校”的高商课程也不能轻忽,因为我必须念完三年结业,通过高 商检定考试,才能以同等学历报考大学。 好在高商部的课程相当轻松,只要稍加注意,便可以通过。 我写信给母亲,请求她将正在念初三的弟弟用过的教科书寄来给我。没想到她 却一路摸瞎跑来,在会面窗口神情愉悦地告诉我:“你初中时念过的课本,我都还 完整保留着。 既然你要重读,我就全部给你带来了。“我一听,当场激动得掉下泪来。 初中课本念得十分顺利,大概半年便全部读完。当然,英语发音我还是不会, 不过,我已管不了那么多,现阶段能用字母拼出字词,了解句子的意思,才是最重 要的。 念完初中课本,我有一种全新的感觉,仿佛刚从初中毕业,心地也变得比较单 纯、柔软。 接下来就是高中课本的收集了。我知道不能再麻烦母亲,那只会事倍功半,因 为家里没有人念过高中,不可能知道高中课本是什么玩意儿。我写信给住在桃园当 地的丽珠,厚颜地告诉她,我“准备考大学”的计划。 那是我第一次跳脱内心的独白,对外吐露我未来要走的路。 信一寄出,我就开始后悔。毕竟丽珠已是别人的养女,我这个做哥哥的,从来 也没照顾过她,如今需要她才写信给她,我很怕会被她拒绝。 然而,丽珠来了,带着一箱高中课本。我征询她的意见,她说:“我觉得可行。 我听基隆娘家说你从小就很会念书,但为何会走到这个地步?我感到十分好奇。不 管怎么说,会念书的还是应该去念书,这是顺其自然。像我,想念也不见得念得来。” 丽珠和母亲一样,只带来读的,没带来吃的。我那时体重已由七十几公斤降到 六十几公斤,预计到了大学联考,还会降到六十公斤以下。但我不以为意,反而觉 得对一出生便成为童养媳的母亲和小妹感到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