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世代化 三叔看也不看我一眼,只顾自己碎碎地 念着。我不断大声地喊他,直到喊出一 身冷汗。惊醒之后,我深深觉得自己犯 罪其实并不可怕,“犯罪世代化”的结 果,才真正令人不寒而栗。 我开始读高中课本不久,有一个管训队来的人,和我一样,也是“一只牛被剥 两层皮”。他先在工场待一阵子,再辗转调到“宏德补校”初中部,一来便打听着 要找我。 那是一个四月的黄昏,他从初中部露天浴池跑过来,劈头便问我:“认不认识 阿丁?” “认识!” “从小在一起的吗?” “不错!” “那我就简短告诉你,他现在也在管训。” “什么?”阿丁会步我的后尘,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在过去相处的岁月中, 我们经常相互调侃,其实也在相互为对方做心理建设:“‘管训’是咱人生必经之 途。”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地与我亦步亦趋。因此,我还是有点不太能接受。 “阿丁现在在哪里?”我急切地问对方,对方回答起来却略带犹豫:“在新收 队!是这样的,我要说的是,阿丁很不幸地和他弟弟阿乐撞在一起。” 我知道事情不妙,但也只能低下头去。这是我这几年来最害怕发生的事。自从 我确定无法阻止三弟踏人江湖之后,便时常祈祷,希望上苍不要让我和三弟在管训 队或监狱相遇。 没想到我的忧虑却应验在阿丁和阿乐身上。 管训队的来人继续说:“阿丁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但一见他弟弟进来,便突 然像一头发疯的野兽,竟然当着官兵的面,便打起‘冲锋’来。”我当然知道后果, “阿丁当场被抓了回来,管训队脱逃,尤其在官兵面前‘打冲锋’,你是知道的。 他被整整凌迟了七天七夜。这一切都看在阿乐眼里。” 听到这里,我反而比较担心阿乐。我想起阿丁和阿乐的母亲。她是在丈夫海上 遇难之后,一时承受不起打击,而变成“疯婆仔”的,之后便像一只母兽般被关在 精神病院的牢笼里。 “那阿乐呢?” 他说:“阿乐很快便疯了!他不断和官兵冲突,起初还被误以为是‘假疯’, 吃了不少苦头。最后,连官兵们也慌了,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对兄弟。” 我听完之后,感到无限的悲戚,仿佛那是我和三弟亲身的遭遇。 阿丁和阿乐,我和三弟,虽是哥哥一双,弟弟一对,平时不在一起,然而,一 遇到事情,便会立刻组成一支凝聚力很强的队伍。这也是我们年纪轻轻,便能在基 隆赌场立足的原因。如今,阿丁和阿乐等于废了,三弟也已被调到金门当兵,而我, 天天捧着课本在监狱苦读,早已打消出狱后“东山再起”的念头。我很想为阿丁和 阿乐做点什么,但此刻的我,除了拚命啃书,争取早一日出狱,还能做什么呢? 阿丁和阿乐悲惨的遭遇,着实让我伤痛得日日魂不守舍。 我甚至又想到“逃狱”,也开始默默研究四周的高墙和铁丝网,暗暗制作各个 岗哨警卫换班的时间表。我想不开的心情一直持续着,直到有一天,母亲又背来一 大堆书本。她还是没有带来任何吃的,只是隔着玻璃窗兴奋地说着:“我去请教过 许多识字的人,虽然承受不少冷言冷语,却也获得一点指教。那就是大学联考很难 考,你光读高中课本是不够的。于是我就想,我该去请教从前教过你的老师。但他 们现在到底都住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到处打听,最后终于让我找到一位女老师。 她好心地告诉我,你还要读这些参考书。这些参考书是我叫你二姊和大哥到书店去 找齐的,他们也不太认识字,谅必找得相当辛苦。” 我十分感激母亲,同时也不忘拜托她,代我去管训队看看阿丁。母亲一听是阿 丁,也不容我解释,对嘴便说:“不行!你们两个不能斗阵,斗阵就有事情。不是 我不答应,而是你们两个一定要离得远远的。”说完,掉头便走。 我望着母亲的背影,心里还是惦记着阿丁。 扛回母亲送来的参考书,我在牢房的地板上坐着,想给阿丁写封信。拿出纸笔, 才想起“新收队”,尤其是脱逃队员,根本就禁止通信。 放下笔,我的心一阵茫然。想到最忠实的战友,一夕之间变成废人,我有一种 被断了后路的感觉。今后,我或许只剩读书一途。是了!我不是早已着手“准备考 大学”了吗? “读书”才是我惟一寄情的方式。我信手翻开母亲带来的数学参考书,翻着翻 着,竟不知不觉潜入汪洋的几何世界。 我曾经一度想报考数学系,因为在我最悲伤的时刻,那些复杂的几何图形不仅 让我忘却悲哀,也带给我许多乐趣。 我考虑报考数学系,还有一层“利害”的考量。当时我的数理化和生物最好, 虽然中文和史地也不差,却很可能被英文给害死。加上我听说理工科的录取率超过 百分之三十,而文科只有百分之十几。如果我读书是为了早一天出狱,那就该报考 较有把握的理科,特别是我觉得比较好玩的数学。 然而,当时除了高中课本,不分文理科统统阅读以外,我也透过翻译,涉猎了 莎士比亚的悲剧和十四行诗,但丁的《神曲》,薄伽丘的《十日谈》,尼采的《查 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惠特曼的《草叶集》,以及当时流行的存在主义作品,包括 卡缪的《异乡人》、卡夫卡的《城堡》等。 总之,我觉得我的“心”是游走于老庄和西洋文学、哲学之间的。更何况,我 从小便立志要做一个诗人。在“宏德” 念高一,我便开始像集邮般,收集我所喜欢的东西方有名的诗句,也偷偷写一 些不敢示人的“诗”。想来想去,我觉得自己不该为了“利害”,而放弃文学和哲 学,放弃寻找生命的意义,忘了“诗”才是自己从小属意安身立命的领域。 想通了,我便断然决定回到文科,并且大胆决定报考英文系。我告诉自己,身 为一个台湾囝仔,如果我能学好中文,就没有借口学不好英文。没有中文做工具, 我便敲不开老庄的窄门,也无法为了“准备考大学”,拿起《论语》、《孟子》说 读就读。同样的道理,没有英文这块敲门砖,我就无法直接进入爱默生和梭罗的心 灵,询问他们,为什么他们明明写的是散文,却自称为“诗人”?无法直接阅读莎 士比亚,朗读他的诗作,无法直接欣赏绝大多数尚未被译成中文的西方诗人,并向 他们学习。 阿丁和阿乐的下场,虽然令我感到哀伤和彷徨,却也令我警觉到,我目前的处 境,其实并不是最坏的。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也有可能发生在我和三弟身上。说到 最坏的下场,我忽然想起远在金门的三弟。三弟从军了,但从军前,他青面暴烈的 个性一点也没有改变。我在狱中经常为他祈福,但也不时怀疑,他是否能顺利退伍。 就在我想起三弟,莫名地为他烦忧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 三叔,和我关在同一间囚室。他和我并肩坐着,不是向我,而是向铁窗倾诉他对四 叔的忧虑。他说他在狱中最放心不下的,倒不是祖母,而是四叔。只要四叔不惹出 祸端,不进来与他关在一处,他所犯的便只是单纯的罪,而罪是可以洗清的。但如 果在狱中骨肉相遇,他所造的可就是“业”,而“业”又该如何消呢?三叔看也不 看我一眼,只顾自己碎碎地念着。我不断大声地喊他,直到喊出一身冷汗。 惊醒之后,我深深觉得自己犯罪其实并不可怕,“犯罪世代化”的结果,才真 正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