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范生 我意会到那是模拟考卷,一时间大脑晕眩起 来,血脉贲张到连一个“谢”宇都谢不出来。 坐在教诲师面前,我像苍鹰攫兔,用利笔饥 渴地捕捉猎物。 高二是我最用功的一年,这可从我身体的变化看出来。 初进台北监狱时,我七十五公斤,在“宏德”念完高一,降到六十九公斤,高 二结束时剩下五十九公斤。短短两年,我身上少了十六公斤的肉。我不但毫不惋惜, 反而觉得有点像气功修行者,借着运气吐纳,排除体内的杂质后,有着一种心清肚 明的快意,又像割除肿瘤的病患,仿佛去除66不是肉身的恶瘤,而是灵魂的脓疮。 我的体重骤降,表面原因是营养不良、疲劳过度,但其实我是可以藉运动和饮水加 以抑制的。我不加抑制,任自己消瘦,因为我很清楚,在潜意识底层,我是存心借 着自虐,达到消除罪业,回归本心的目的。 我不想在出狱后,仍在心中残存罪恶的阴影。看来,我苦读的目的,已不完全 是为了争取自由了。 阿潭就看得出这一点。他经常这样提醒我:“你两年来昼夜苦读,为的是什么? 难道不是为了自由?像你这样下去,等到有一天自由了,但身体也垮了,这又有何 意义?人家说:‘不自由,毋宁死’,我看不健康的话,我宁可不要自由。” 我说:“其实,我读书也不完全是为了自由,这是我后来才有的体会。” “不是为了自由?那又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就是为了自由啊!这有什么差别?” “为了看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这个‘什么’到底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就像 一朵樱花,开花前,落花后,它什么也不是。但在开花期间,它是樱花,而且选择 在盛开时飘落在雪地上。从原本什么都不是的‘自己’,它经历了美,甚至是极美 的过程。我要先看清楚自己,然后才用有限的生命去换取。” 阿潭有点不耐烦了:“你就是读了太多‘打高空’的书,才有那么多虚浮的想 法,我还以为你读的全是考大学的书呢! 像我就很实际,我一直在想,我们兄弟出身的,为什么就一定要当散沙?要不 就没有组织、不懂经营管理!为什么兄弟就只能做一些赌场的营生,不懂得跨足白 道的事业,甚至变身为白道?我想来想去,还是这个比较实际,所以我读的都是一 些经营管理方面的书。“ 我笑着看看阿潭:“你不是都读一些武侠方面的书吗?” “现在不读了。”说完,阿潭也笑了。 连一心想在江湖上出人头地的阿潭都承认,他看的都是一些经营管理方面的书, 谁能否认“宏德补校”的读书风气已逐渐形成了呢? 据我的观察,“学生队”成立两年后,不管是为了日子好过,还是抱着“加减 读,有好无坏”的心理,总之,几乎没有一个“学生”是完全不读书的。我所谓 “读书”,是色情、武侠除外,和课本有关才算的。“经营管理”当然是高商的课 程,但有人更为“实际”,整天敲打着算盘,练习簿计、会计和传票。有人专学英 语,有人独钟古文,有人拿简单的数学方程式当做日常游戏,有人念历史,有人看 地理。 每节下课,我都忙得很不寂寞,有人找我诠释古文,有人找我帮忙解方程式, 有人来讨论英文文法,就差没人触及三民主义。就连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考大学的阿 明,也被这股风气感染,隔三岔五过来挑战真的很难的数学题。我也因带动读书风 气,被推选为“宏德补校”的“模范生”。 小学时,我年年考第一,尽管爱打架,也是当然的“模范生”,初中时也是。 如今再度当选,真叫我哭笑不得。 “宏德补校”的信息十分缺乏。“校方”除了聘一些高商老师进来兼课,就只 做些戒护的工作。戒护人员不是警官就是警校出身,有的甚至只是约雇人员,对考 大学普遍没什么概念。加上在我之前,没有任何“学生”考过大学,因此,“校方” 既无法也不认为应该提供报考的信息。要想考大学,一切只能靠“听说”,我就曾 被一位狱警骗过。 那是高二下学期结束以前,有一次下课,我拿着一本《论语》,边读边踱向走 廊尽头的厕所。一位狱警挡住去路,我主动把书交给他,他看过封面,再翻翻内页, 显得相当失望:“考大学要背这个幄?一本才几个字?” 我说:“那……” 他把帽沿拉低,不让我看清他的眼睛和鼻子:“要背就要背《孟子》,《孟子 》知道吗?像我就是不会背,才考不上大学。”说完,擦身而去。 他后面那句“像我就是不会背,才考不上大学”,让我完全相信了他。回到教 室,我立刻向阿凡借来《孟子》,坐下来就背。一连背了十几天,把整本《孟子》 背得滚瓜烂熟了,才又“听说”考大学不背这个。 那也是通往厕所的路上,一位“教诲师”挡在前头:“边走边念什么书?” “报告教诲师,我在背《孟子》!” “为什么背《孟子》?” “我……我要考大学。” 教诲师把帽沿拉高,笑出两颗爆牙:“考大学要背《孟子》?这我还是第一次 听说,难怪当年我怎么考都考不上。哈哈!告诉你,你要读的是《中国文化基本教 材》,这本书占国文科分数不到五分之一,而《孟子》又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你这样念,方向根本不对,怎么考大学?对了!这本《孟子》你背了多少啦? “ “报告教诲师,整本都背下了。” 教诲师眯着眼,叫我背一段看看,我就背一段看看;他再眯着眼,叫我背另一 段,我就再背另一段。 他掩起书本,不敢置信地说:“你准备考大学多久了?” “两年了!” “国英数史地三民主义务科都念得怎么样?” “都念过了!” “那为什么还背《孟子》?” “我听一位狱警说……” 教诲师立刻知道怎么回事。他先挥挥手,再拍拍我的肩膀:“念过的,还要复 习,没念过的继续念。哪一天我帮你买一本模拟考卷进来,你到我办公室做做看。 有事来找我,不要随便听说。” 高二结束了,整个暑假都被关在牢房。有一天上午,铁窗的知了大约“知了” 一个多小时,突然整个舍房清凉了起来。门开处,一位狱警高声喊着:“林建隆! 跟我到教诲师办公室!”我一向皮惯了,故意东摸摸,西摸摸,就是要等到走廊上 的抽风机完全嘉惠我们的舍房,才甘愿走出去。 我拖着拖鞋,跟在那狱警背后。他一路走,一路拉低帽沿,我知道他是谁。我 故意背一段《孟子》让他听,他把帽沿拉得更低了。 到了办公室,教诲师从抽屉拿出一大本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他半坐半站,弯着 腰,将那东西一张一张小心撕下,嘴里不停念着:“不必按照正式考试的时间,你 答一张,我核对一张,中午以前应该就可以完成。怎么样?体力还可以吧? 反正不会的就空着,专挑会的写。“ 我意会到那是模拟考卷,一时间大脑晕眩起来,血脉责张到连一个“谢”字都 激不出来。 坐在教诲师面前,我像苍鹰攫兔,用利笔饥渴地捕捉猎物。教诲师进出办公室 好几回,我却连头也没抬起过。一连答了五份试卷,才听得一声:“好了!三民主 义和国文作文不用写了。” 我喝着教诲师递给我的葡萄汁,看着他核对最后一科的分数。一会儿,他说: “这五科,不算国文作文成绩,咳! 如果我没有算错,你应该就可以考上公立大学了。要是再加上国文作文和三民 主义,就算只拿一半分数,也应该是第一志愿了,咳!如果你没有作弊……“ 教诲师嘴里碎碎地念着,我的心一阵阵激动:“可是……” “可是什么?”他拿下眼镜,想要继续问,我也想要继续说,两个人却都同时 沉默了。 我知道该由我来打破沉默:“我知道你知道……” “你知道我知道什么?”教诲师重重地坐回位子。 “我还要回去管训!” “我知道你是从管训队‘借提’来的,可是,连我也不知道,你又怎么知道你 还要回去管训?” 说完,教诲师站了起来,还是拍拍我的肩膀:“回去吧! 不要想太多!你都还未报假释呢!还谈什么管训不管训。你开学升高三?“ 我说:“是!” “高二念完就有这样的成绩,你是怎么搞的?怎么搞的?” 我看他再没什么好“念”的了,便告辞离去。门口毕恭毕敬站着那个骗我背《 孟子》的狱警。 走没几步,教诲师又叫住我:“对了!每一两个月,我们就来做一次仿真测验, 我帮你买了一整本考卷,说不定下次你不会考得这么好。” 我点点头,再摇摇头,然后拖着拖鞋,随“孟子”回到舍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