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留一年 只要一颗心不变,今年和明年又有什么差 别?这一年,或许可以换取我一生的坚定。 能不能如愿成为诗人,能不能脸不红心不 跳坐在梦里那个教授的位子,或许就取决 于这一年。 我只顾为辅导长焦急,却没想过自己何时能够出狱。直到有一天,一个陪我去 考大学的小队长跑来,气喘吁吁地告诉我:“大队辅导长找你,等一下大队传令就 会过来。记得!千万要护住辅导长!” 我向他点点头。一会儿传令果真来了,我二话不说,跟着他走。他带我穿过操 场,最后在总队部右侧第一栋建筑物门口停下。不必他示意,我自行走了进去。 “大队辅导长”这个职称,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更别说和他见过面了。真不知 他平日负责哪些事?辅导的又是哪些人? 我走进去之前,先在门口站着,喊一声:“报告!”里面没有响应。我拉开喉 咙再喊一声:“报告!”里头才轻轻回了一句:“进来!” 进去之后,我按大队辅导长的指示,在靠门一张单人沙发坐下。大队辅导长长 得十分瘦小,难怪刚才的回声那么微弱。 大队辅导长看着我,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先官式地清清喉头,然后才开口 :“今天叫你来,不为别的……” 我因为座位离他太远,加上他轻声细语的,实在听不清楚他到底说些什么。 他看我一头雾水,便走近前来,再重述一遍:“今天叫你来,不为别的,为的 是让你知道,这样僵持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你知道你们辅导长为了你,已经遇 到麻烦了吗?” 我听完,先点点头,再摇摇头。他看我还是一脸茫然,便索性把话摊开:“我 想,于今之计,只有找你商量了。” 他的眼光和我的眼光交接时,显得有些退却。他把头别了过去,对着墙说出他 的提议:“这样好不好?你就在队上多待一年……” 我还是听不清楚他到底说的是“多待一会”,还是“多待一月”,因此仍像鸭 子一样,偏着半边脸。 大队辅导长接着补充:“我的意思是,这样对上对下都有个交代,大家的面子 也都能保住,何况一年很快就会过去,到时再出去读也还不迟……” 听到这里,我知道他的意思了。难怪!一个职业军官,长得再怎么瘦小,声音 应该也还洪亮才对,怎么他偏偏就像个闺秀,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像一只绕梁的 蚊子,原来如此! 我想:“这有何难呢?总队长爱面子,给他面子就是了,只要辅导长不被他糟 蹋,莫说一年,就算关到三年结训,我也心甘情愿。”打定主意之后,我只回答大 队辅导长一个“好”字,便告辞离去。 回到队上,我又翻出老庄、爱默生和梭罗,重新想起在监狱时,老和尚的临别 赠言:“铁窗会教导你一切的!”我觉得自己并未辜负老和尚的教诲。“应无所住, 而生其心”,我又何必执着于一时?只要一颗心不变,今年和明年又有什么差别? 这一年,或许可以换取我一生的坚定。能不能如愿成为诗人,能不能脸不红心 不跳坐在梦里那个教授的位子,或许就取决于这一年。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专心研究出世的哲学,认真从超越的角度观照俗世的一切。 但偶尔我也会忍不住反推,站在人间的利害,讥讽出世的虚伪。我忽而像做梦 的彩蝶,梦见自己,忽而像做梦的自己,梦见彩蝶。我不断地超脱,不断地跌回现 实。 我百思不得其解,人世间真的是虚幻的吗?真如爱默生所说,只是上帝意志的 一个投影吗?诗和艺术也是不真的吗? 只是人心起伏的种种象征吗?除了超越生死,至真至善至美的“本心”之外, 便再也没有什么值得计较的吗? 就在我无力超脱而陷于苦思的时候,辅导长来了,他的出现又将我引回现实。 他用一种似笑非笑的口吻问我:“怎么?又要考大学啦?” 我点点头:“是!这回要考的,是一般大学生考不上的大学。” 他似乎听不懂我的意思,只是苦笑着,向我招手。我从上铺翻下来,随他走到 寝室外的长廊。他用双手支着半人高的外墙,面向总队部:“你真的要在这里多待 一年?” 我点点头,心想:“除了在这里多待一年,我还能怎么样?总不能逃出去念大 学吧?” 他看我果真点头,不禁急了起来:“那怎么行?哪有考上大学还待在这里的? 这里,唉呀!你也知道,考前你调到这儿才多久,成绩就退步成这个样子,要 是再待一年,你就毁了,还上什么大学?你刚刚说要考什么一般大学生考不上的大 学,我看,等出去再说吧!“ 我问他:“要怎么出去?总不能脱逃去念大学吧?”他无话可说。 第二天晚上,辅导长又跑来找我,一见面便兴奋地说:“你和我不一样,我高 中毕业便考入军校,一路走来就是这个样子,外面的世界到底是圆是扁,其实我也 不知道,但我相信你是知道的。你在外面闯荡了那么多年,难道没有几个有影响力 的朋友吗?” 我说:“什么影响力?要能影响总队长的,我一个也没有。这种‘朋友’,只 有另外的兄弟才有管道去结交……” 辅导长立刻打断我:“唉呀!你扯哪儿去了?为什么会选择跟你站在一起?我 的意思是,你难道没有几个朋友,有足够的影响力能把你考上大学的消息散布出去?” 我抓抓后脑:“散布到哪儿去?” 他看我一副傻相,也觉得好笑:“你看你!都变成书呆子了,当然是散布给媒 体,给报纸啊!你这可是真正的新闻哟!监狱的囚犯考上大学是时有所闻,但管训 队的‘流氓’考上大学,不但空前,也可能绝后呢!” 我看辅导长一脸认真的表情,便坦白告诉他:“其实,我也曾经想过要这么做, 只是担心到时新闻爆了出来,我自己走得成,因为在这里我根本不是囚犯,何况我 已考上大学,再也不是什么‘流氓’,可是你呢?我能借舆论的力量走出这道门已 是万幸,哪有能力保护你呢?何况,记者会也不是我本人出席,那必须由我的朋友 ‘代打’,而他们的目的是送我回本垒,谁还顾得了你啊?” 辅导长听我这么说,喜形于色:“那你的意思是,你有办法把这个消息散布出 去?” 我点点头。 他兴奋地重击我的臂膀:“好!就这么办!把消息泄漏出去。我这几天想来想 去,实在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最后想到或许只有你才能救得了你自己。怕只怕新 闻出不来,一旦出来了,你还担心我什么呢?或许管训队仍有一两个人还无法接受 这个事实,但对整个警备总部而言,这绝对是一项喜讯。说不定,总司令还会为你 支付大学四年的学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