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我们坐在校园里最中间的那个篮球架下边,就那么安静地坐着,什么都没说, 像是在一起回忆着什么。 四月末晚上的风还是有点凉,我说还是回车里吧。他把外套脱下来要给我披 上,说还想再多呆一会儿。然后他站起来把胳膊搭在架子上看着天,说,你看天 上的星星那么多,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我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北京?他 想想说应该是明天白天吧。“就不想在家多呆几天了?”他叹了口气:“也没什 么好干的……”我抬头看看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觉不出他在想什么,突然有点 可怜他。 他仍旧看着远方的天空,“你一生中最难忘的是什么时候?” 我想了想,“才刚20出头,怎么知道‘一生’最难忘的?” “那就是你对未来还抱有希望了。我,所有的快乐全都留在这个地方了。现 在想回头找,怎么也找不回来了,好像是永远地给丢了。” 他一说以前的事我就有点难过,我们灿烂的中学时代,无忧无虑的中学时代, 还有我青涩的,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初恋,或者说是我们的童年吧,……都尽在那 几年。我又想到了唐朝,我们的分分合合,还有和周小川之间那么荒诞的事,那 些多事之秋,我竟然全都想起来了,它们竟然那么清晰,令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 觉。 周小川伸了两下腰,慢跑几步到篮筐下做了个投篮的姿势。 “你那时候可真风光,一露面就有人尖叫,估计少了你这场外一大半看客就 都没影了。”一般情况下观看球赛的场外观众都是女的,很少有是为研究球技来 的,十有八九对篮球一窍不通,这减少不了她们对篮球的热情,她们肯定从始至 终眼神就盯在一个人身上,因为她们就是他的超级FANS,篮球精神在这种情况下 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充满激动和猥亵的笑脸。基本上打得好点或是 长的好点的男生在球场上都会找到尊严,女生们的一声尖叫,估计比期末考试考 了第一名都令他们神往。 我又笑着说没当年的矫健啦,不是我说周小川,你才上了两年大学怎么就跟 个小老头似的了,好像一点当年的激情都拿不出来了,满脸就像了忧郁症,动作 也迟钝了。 他特别无奈地仰天苦笑一下,“上了大学就一次没玩过,天天除了上课就是 到外面听讲座,我们那名人讲座特别多,常常听完了一个就赶到下一个地方继续 听……还有一大堆不想管的事儿,忙,就那么点爱好……” 八点钟打下自习铃了,那帮孩子就像当年我们一样从主楼里忽忽啦啦跑出来。 有冲向厕所的,还有冲向门口小卖部的,一些人站在学校门口背着书包闲唠,又 像是在等人。我们那时也这样,都在学校见了一天面了临到要分手时还依依不舍, 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 天突然打了几个闷雷,刚才还万里无云的,现在竟掉下了雨点,还越下越急。 我俩赶紧钻进了车里。 “回家!”我手往前一楼。周小川直哈哈地笑,“看你那样,跟个土匪似的!” 车开到一个站台,一些没带伞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地疯狂地往车上挤,你推我 一下我扒你一下的,特别热闹;街上也兵荒马乱的,都被这突然降临的大雨给浇 蒙了,摆摊的小贩匆忙地推着车子疯跑;过路人心急火燎地找个能避雨的地方躲 了起来;还有几辆自行车竟然想跟大奔玩赛车…… 我想起那些同样的雨天。有一次我和唐朝在江边溜达,不一会儿就下起雨来。 唐朝把我们的鞋装到自己书包里,我俩就光着脚丫子牵着手,在雨里疯跑,直到 彩虹挂到天角上,我俩并排坐在学校后面那片废墟的水泥管子上寻找变换成各种 各样形状的云朵……那回放学回家时哈尔滨下了一场空前的大暴雨,城市排水道 不够积了能到膝盖那么高的水,街上的车都死一样堵着,当然自行车也没的骑了。 我说我的鞋是皮的不能淌水,他二话没说背起我就走,一口气就背到我家楼下, 说实在的那时真感觉时间过得跟光速一样快。正当我跟癞蛤蟆似的趴他后背上沉 浸在小女生的甜蜜中时,他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句“大姐,你到家了!”我猛地抬 头一看:我家窗户那没有我爸那永恒的身影,心里的石头才落地。唐朝说你在上 面打着伞还浇成这样你笨不笨哪。我说伞全遮给你我都没了你对得起我吗?他无 奈地说算了,从今天开始减肥吧,免得以后再有什么事让我背你把我累成这王八 蛋样。说完还嘿嘿地笑。我对他一顿拳打脚踢便飞奔上了楼,回头冲他喊一句你 还是快多吃点吧,那一身鸡骨架硌得我浑身酸疼。都上了一层楼了身后还传来他 嘱咐的口气说“回家先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进了家门我妈大吃一惊说你怎么 回来啦?没看见你爸吗?他去车站接你了!我什么都没说就跑进屋里拉开窗帘向 唐朝挥挥手,他才满意地走了。我妈随后进来问谁呀?我说了一句周小川,我俩 走着回来的…… “那时候,我爸本来有车接我,就因为想和你一起走,害得我天天还得挤公 车,就跟那帮小孩一样。”周小川伸手指指车窗外,“想想其实也挺好玩的。” “那说明你觉悟高,主动拉近与革命同志的关系,不放弃任何一个和同志套 近乎的机会。不过话说回来了,后来我跟唐朝骑车子回家了你怎么还继续坐公车 呀?” “那是因为我时刻在等待着战友迷途知返,弃暗投明,后来不是真等着了。” “说实话周小川,那时候你是不是幸灾乐祸地在心里看我笑话?” “谁那么无聊想看你笑话,我天天那样你看像吗?不过幸灾乐祸还是有点的 ……” 我们沿着以前的线路回家,旁边是周小川。望着窗外那些再熟悉不过的一切,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对沉重家庭作业的恐惧,然后转念一想,没事,没事,那已经 是几年前的事了;甚至我还想着猛地一拍裤兜,虚伪地装作很抱歉的样子向周小 川大喊一声:“哎呀,我没带零钱!”然后我看了看周小川,他微微皱着眉,似 乎也同样在想些什么。我一转脸,竟掉下两滴泪来,真奇怪,为了什么呢? 这雨就像人的心情,也像某些事情发展那样让人捉摸不透,瓢泼大雨过后, 一切又安静了下来,就一些楼房的排水管在哗哗啦啦地往下淌水。 我下了车就要进楼,他喊住我说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吧?我说不用了,明天正 好周末不上课,你不是说明天要回北京吗?他说了句“哦,那就再见吧,我回去 了。” “诶对了,今天的事儿谢你了!”我指他帮我搞定实习的事。 “客气,拜了。走了哈!” 我一进屋我妈就个跟见了鬼似的尖叫起来,说“你个死孩子不是这周末不回 来要和李小白出去闲逛吗?怎么从来都这么出尔反尔!”我不屑于跟她狡辩,瞧 她这样自己家孩子都不愿意见,哪见过这样妈呀! 我爸临着外套从里屋出来说: “这不是看你正好不回来了,我和你妈准备这周末上齐市看看你舅老爷,你看, 车票都买好了,今天晚上十点四十的车,这正要走了。我说去吧去吧我也不用你 们在家陪我。我爸说那就行了,嗳你这么晚坐什么车回来的?我妈也在那奇怪的 看着我。我说今天在学校碰着周小川了,他就送我回来了。我妈又一声尖叫,他 不是在北京吗?怎么现在也没放假他就回来了?我说反正一言难尽,他找人把我 们附院院长搞定了,我不用去体验生活了……我正要进我那屋我妈一把拉住我说 :”你这丫头怎么人家帮你这么大忙你也不请他进来坐坐,起码也得请人吃顿饭 呀,真是的,你心里从来都没个数……“然后赶忙跑到窗户那往楼下看,这一看 不要紧,我妈乐得都跳起来了,张张罗罗说昭儿你看看那是不是小川呀?我往下 一看他真就还在那站着。我说这就奇怪了他不是走了吗? 我妈开始推我说你还不 快点把人家叫上来,快去呀。我看她这出小市民的丑态就心烦,说:爱去你自己 去吧。 我妈噔噔噔地下楼去了。 我看见她在下面跟周小川唠得那个热乎,也不知道他俩在说什么,就光看见 我妈在那指手画脚,脸笑得皱在一起,跟核桃壳似的;周小川就在那嬉皮笑脸地 点头。然后我妈往楼里指,周小川把车钥匙放在她手里登着飞毛腿跑了。我妈又 冲他招手又叫喊的,然后抬头朝窗户这边做了个ok的手势,吓得我差点没晕过去 …… 我爸也跟我站一起往楼下巴头望脑地看,问我那是谁。 我妈和周小川刚一进来他就跟接见国家主席似的笑脸迎上去,又是沏茶又是 倒水的,还要下去买烟。 周小川又装出那乖样说:“叔我不会抽,”还挺抱歉的,“我事先也没准备 进来,阿姨那么热情还不好意思不进。我听宋昭说您老别的爱好没有,就爱泡壶 茶写点作什么的。我刚刚上那边一个茶庄要了两罐茶叶,绿铁桶的是西湖龙井, 高罐的是碧螺春,实在没什么好东西……” 我爸瞪大眼睛说是不是街口那家茶庄呀,哎呀我好几次走进去都看好了又舍 不得买,这次终于有幸尝尝啦!我妈忙着给我爸介绍说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周 小川,就上高中时天天送宋昭回家那个,哎呀这孩子可懂事啦……我爸先愣了一 下然后恍然大悟地说啊,原来是你呀,对对,早就听说过,哈哈哈……我想起了 一个南韩电视剧叫《看了又看》,那里面朴基正第一次上银珠家,她那两个典型 小市民的爸妈都没这么过分,我妈一个没文化的家庭妇女这样我也就忍了,我爸 那样迂腐的知识分子还天天义正词严地教导别人竟然也表现出这让人鄙视的死象, 真让我没法说。 我问周小川你不是说要回家么?怎么还没走?还没等周小川开口我妈就抢着 说:“还说呢,人家小川把你送楼下车带给扎暴了,人家怕麻烦也没跟你说,你 就自己跑上来了,要不是我人家可能就在下面呆一宿了,你个没心没肺的!小川 别跟她一般见识!今晚就住这吧,先把车送楼下那个汽配店去……”她说的越来 越来劲,周小川竟然连一点推辞都没有。我看我要不马上打断她她一会儿还不定 再说出什么损着来,我说:“我没听错吧?你让他睡哪呀?他家那么近走回去不 就得了!”我妈就斜着白眼瞅我。我接着说:“小川,我家情况你也看见了,真 是一人地方都挤不出来了,你总不能让我睡外屋吧。” “但是,”周小川小心地看着我说,“这次我忘带钥匙回来了……” 我爸抢过来一句:“正好一会儿我和你阿姨要赶火车,还怕昭儿没个伴,你 在我俩那屋睡就行,沙发这凑合一宿也行……哈哈哈。” 我立刻没屁了。 这一夜周小川就睡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我也一觉睡得踏实,天大亮了才起 床。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