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麻子就是陈玉成,太平天国的一个领袖。做领袖之前,便是瞎鹿与沈姓小 寡妇那个生于瘟疫之中的麻儿子。几百年后成了精。小麻子一脸麻坑,不像其他 英豪一样长得虎背熊腰,而长得有点像我——细长,瘦肩,小眼,说话有些张狂 和不知好歹。据说洪秀全经常拍着他的脑瓜说:麻子,你还是年轻不懂事呀。就 像曹成有时拍着我的脑瓜说我一样。麻子小的时候,我曾与他玩过一段时间,后 来他长大闹革命去,我就一直没有见过。麻子小时随母姓,姓沈;我们一起去上 小学,老师孟庆瑞给他起的学名叫沈小麻子。他的母亲沈姓小寡妇,河水暴涨时, 常到河边来接我们。沈红颜薄命,但在我的记忆里,来河边接儿子时,唇上仍打 着口红。麻子生于瘟疫之中,浑身上下,有一股瘴气,动不动就犯,弄得教室对 面看不见人,大家捂着肚子咳。他的爹爹瞎鹿,是一个弹弦敲鼓走街卖唱的艺人。 瞎鹿有一个师兄叫瞎河豚,长就一副火眼金睛,会看相,会看人,会看鬼,弄神 捉鬼。一次到瞎鹿沈姓小寡妇家做客,看到小麻子,吓了一跳——连手中的筷子 都吓掉了。等从地上捡起筷子,在衣襟上擦一擦,又接着夹盘子里的乌龟蛋时, 夹了几下,都没夹起,反被乌龟蛋夹了筷子。瞎鹿见师兄见了一个小孩子吓得浑 身哆嗦,支撑不住,十分不解;便问师兄看到了什么。瞎河豚这时汗都出来了, 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叹气: “活了几十年,第一次看到。” 瞎鹿忙问: “看到什么,看到什么,他不就是个麻子吗!” 瞎河豚直摇头,说: “说破英雄惊煞人!” 瞎鹿也吃惊,用筷子指着小麻子背影: “知道师兄火眼金睛,难道这孽障将来有什么发展吗?” 瞎河豚摇头。凑近瞎鹿眼睛说: “哪里是发展,恕我直言,这小子浑身瘴气,一股邪烟,脸上麻子坑里个个 是奸佞和阴谋。长大不是英雄,而是祸国殃民,连累父母的元首!是希特勒!” “啊!” 瞎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瞎河豚问: “小麻子生于何时?” 瞎鹿: “生于瘟疫之中。” 瞎河豚拍着手说: “这不结了,这不结了,生于瘟疫之中,将来对社会是不是一个瘟疫,也未 可知!” 瞎河豚走后,瞎鹿整日坐卧不安。本来因为小麻子在瘟疫中师出无名,瞎鹿 心里就不痛快;常当着他母亲沈姓小寡妇的面,吹起自己的那杆破唢呐,指东打 西,指狗骂鸡;现在听说他是一个瘟疫,还要连累父母,心中更加烦恼。当初× 小麻子时,他没沾边,落了个“王八”帽子;将来麻子成了社会瘟疫,连累人时, 他又跑不掉。两头不占一头,世界不也太不公平了吗?于是整天气哼哼地,渐渐 便起了除掉这孽障的念头。除了他,不单报了私仇,于国于民于社会的安定与繁 荣、进步与发展,都是有利的。胆子渐渐便大了。只是碍着沈姓小寡妇,一时不 好动手。小麻子虽然瘴气,但对母亲沈姓小寡妇却极为孝敬,大概是想瘟疫之中 生下他不容易吧。于别人常乌烟瘴气,一到沈姓小寡妇面前,就变得清纯如水, 像个小绵羊。给沈搔痒、捶背、捏脚,剪鼻毛,打小眼,什么都干。所以沈要打 着口红到河边接他,如接一个多年不见的情人,其实母子俩分别刚一个早晨。当 小麻子知道并非亲生父亲的瞎鹿对他怀恨在心时,瘴气在身的人,如何容忍得下? 于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脸还脸、以鼻子还鼻子;不是不报,时间不到,时 间一到,一定要报;父子俩关系处得很紧张。常为吃饭碗碰碗、睡觉床碰墙、放 猪放羊撒尿拉屎诸多琐事闹矛盾。先是争吵,后是滚到一起撕打。当然,小麻子 人小,瞎鹿人大,瞎鹿常打败小麻子,得意洋洋;小麻子脸上流着泪或血道子, 对瞎鹿怒目相向。沈姓小寡妇自然站在儿子一边,也对瞎鹿恨得咬牙切齿。三口 之家,看上去有盛不下的万般怒气。最后弄得家里的猪、狗、羊、鸡、鸭、鹅、 牛、驴、马、猫、老鼠都分成几派,相互仇恨。夜深人静,常听到他家有人用头 磕墙。不时有人叫: “这个家,得死些人!” 最后,家里以小麻子出走为结束。这年小麻子十五岁。这天家里猪牛打架, 瞎鹿与小麻子也加入进去,瞎鹿站在猪一边,小麻子站在牛一边。双方展开恶战。 这时的小麻子,已不是小时的小麻子,虽然人瘦眼小,却十分有力气,一头就将 瞎鹿撞倒在地,用柳条子去抽,抽得瞎鹿满脸血条条;牛当然也打得过猪,用犄 角将猪的肚子划破。最后得胜的一方,小麻子骑上牛出走,离开家乡,到外边参 加革命去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临走之前,小麻子在打 谷场召开新闻发布会,说此次外走,不同往常,不闹个名堂,决不返乡;此行并 不单是参加革命,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找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是男孩子的寻父 情结。小麻子的出走,对沈姓小寡妇和瞎鹿,打击都比较大。沈姓小寡妇失去儿 子,痛哭不止,一哭三年,眼睛哭瞎;过去弹弦打鼓卖唱的瞎鹿是瞎子,现在瞎 鹿失而复明,沈姓小寡妇却瞎了。但瞎了的眼睛里,仍不断闪现着对瞎鹿的怒火。 每天挎篮子用竹杆探路到地里捡草、嘴里仍喊着“小麻子”“小麻子”。瞎鹿对 小麻子的出走,也比较害怕,因为单纯的出走他不害怕,参加革命也不害怕。害 怕在他说要寻找亲生父亲,这比较可怕。说明他要弃旧从新,革命不但有外延, 考虑国家与人民,还有内涵,要革命父子。这打击比较厉害。自小麻子出走,沈 不再与他说话,同居一室,不同一心;同睡一床,同床异梦。他自己也变得六神 无主,失魂落魄,只等小麻子有一天革命成功回来与他算账。在他心目中,小麻 子最好在外边革命的过程中被流弹打死;革命队伍兵强马壮,死一个不受大的损 失,但他从此除了心头之患。于是一天到晚,守候在打谷场口的大路上,等着邮 递员送来儿子阵亡的消息。但儿子阵亡的消息,迟迟不见送来。他六神无主,什 么也干不下去,锁呐、喇叭、单弦、二胡、京胡、板胡、坠胡、大鼓、小鼓、皮 鼓、脚踏鼓、大钹、小钹、大锣、小锣、手板,都不动了,业务都荒废了。前几 天太后突然来到延津,县官韩布置人奏乐给太后听,慕名来找瞎鹿,瞎鹿才突然 想起自己只顾惦记革命阵亡,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民间艺人。长期以往,如何了 得?自己以艺人起家,站在人面前,人看着才算一个人;从此不再是艺人,哪里 还有站的根基?县官哪里还会再找他?于是打起精神,开始重操旧业,从“哆、 味、咪……”开始,练习各种乐器的发音。本来在太后于延津停留的第三天晚上, 要由瞎鹿给太后搞独奏音乐会,无奈炮声隆隆,太后也心神不安,提前在进香之 后就匆匆上马走了。使一切安排停当、穿好长袍短衫的瞎鹿好不扫兴。他怪太后 走得太早、太急,没给他一个重新做人、重新扬眉吐气的机会和契机。如果太后 能多停一天,听了瞎鹿的独奏音乐会,音乐会如又很成功,观众不断拍掌,瞎鹿 谢几次幕还掌声不绝,太后上台接见,握手,合影,女青年献花篮,瞎鹿一定可 以振作,过去心中积压多年的怨气、恨气、晦气和小麻子给他积压的瘴气,可以 一吐而快,一扫而光,一放而松,而舒服,而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与世无争, 真正做一个不涉世事,不争名利,荣辱不惊,不与小人和小事计较的隐士、名士; 但延津城外一声炮响,把瞎鹿这些幻想与梦想给打破了。瞎鹿脱下无用的长衫, 还原成那个低眉晦眼、窝囊不堪、一脑门官司、一肚委屈和怨气的凡人。太后, 你不该走,你使一个艺术家失去一个脱离苦海与心狱的机会。太后你太心狠。但 这只是事情恶化的一方面;事情更加可怕的,还在后边,因为太后一走,代替太 后进城的,竟是小麻子。 小麻子一声炮响,把太后给轰走了。太后走后的第二天,小麻子收起大炮, 擦拭枪支,整理队伍进城,打着太平天国的大旗。几万人的部队,从小麻子开始, 个个红眉绿眼。进得城来,发一声喊,四散搜索,齐声高喊“活捉太后!”但太 后早已走了一天,到哪里活捉?最后占了县衙。弟兄们占县衙,小麻子带了一帮 人即奔当年生长的村庄。这时的小麻子,已不同十年前出走的小麻子。他虽然仍 瘦,眼仍小,但威风凛凛,穿着铠甲,戴着墨镜,骑在马上,前边后边拥着一队 整齐而杂乱、红眉绿眼的卫队。他衣锦还乡。这时瞎鹿吓得哆嗦,躲在家里,没 敢去迎接,而是找到一根细麻绳,准备到老坟场的树枝上去上吊自尽。但据小麻 子人村后的表现,并没有对瞎鹿怎么样;现在的小麻子,已经成长为一代英豪, 四方奔走,胸怀开阔,不屑于与一个吹喇叭匠去计较前隙;大人不计小人过,宰 相肚里能撑船。何况这时的小麻子,已经更名改姓。据说在外奔走,革命的同时, 已找到他的亲爹,不然他怎么改姓陈呢?但我后来揣摩,亲爹陈也不是一个多么 争气、名载经传的人物,不然小麻子从回故乡到上刑场,为什么从未提过亲爹一 次呢?据他身边人讲,他与母亲沈姓小寡妇相见后,深夜叙话,母子二人抱头痛 哭,可知寻父过程的艰难与失望。只听见沈说:当时迁徙之中,兵荒马慌,又饥 又乏,只知糊里糊涂有一人上身,谁知他个龟孙是谁?接着又哭。这时没有上吊 的瞎鹿,已经回心转意,不再计较小麻子的出处,不再怀疑、忌妒,也在窗外叹 气。小麻子手握重兵不杀他,已够瞎鹿感激的了,哪里还有忌妒和怀疑?瞎鹿与 小麻子第一次在家中相见,瞎鹿急忙拜倒在地: “麻子,我罪该万死,我罪该万死。别杀我,别杀我,我去上吊,我去上吊 好吧?” 小麻子一脸冷漠,说: “起来,起来,谁说杀你了?没人杀你。我只问你,俺娘哪里去了?” 然后就不再屑于与他说话。不屑就是最大的轻蔑,该杀不杀留着就是最大的 侮辱。但身为吹喇叭的民间艺人瞎鹿,哪里懂得这高深道理?听见不杀,又摸脑 袋,仍在腔子上,已是不相信有这等好事,已经鼻涕流水,感激涕零,所以忙爬 起告诉小麻子沈姓小寡妇的去处: “她在地里捡草,她在地里捡草。” 小麻子就率人去地里接捡草的瞎娘。街上与我们相遇,上来与我们握手,寒 暄,还特别用手拍拍我的脑袋,令我们也像瞎鹿一样受宠若惊。我们当时的心情, 跟前几天见到太后差不多;除了心随他去,为他出生人死、肝脑涂地都再所不辞 之外,别的还有什么呢?于是我们一边流泪,一边也随他及他的卫士去迎接在地 捡草的沈姓小寡妇。这时我们又感到内疚,感到有对不住小麻子的地方。小麻子 已经这样,我们却让他的瞎娘在地捡草,我们平时没有对她照顾好。村长白蚂蚁, 这时脑子还聪明,代表大家,上前说了几句抱歉的话。小麻子只是嘴唇动了动, 不置可否。让我们心里打鼓。 瞎眼的沈姓小寡妇,果真在大荒洼的草棵里捡草,一头的汗,一头的雀白头 发,一头的虱子,破衣烂衫,胳膊、大腿露着肉。她听到马蹄嗒嗒,人声鼎沸, 向她逼近,不知出了什么事,忙搭起手檐向这边张望。但她眼已瞎,张望也是白 张望。她做梦也没想到,人马鼎沸之中,领头的竟是他多年出走现在已经发迹的 儿子。到得她身边,小麻子用手止住众人,一人走上去,端详一动不动的瞎娘 (沈的手仍打着遮檐,望着远方),端详半天,泪“刷刷”地就下来了,跪到地 上说: “娘,娘,我是小麻子,小麻子接你来了!” 沈识得小麻子的声音,这声音她日夜思念,现在真到耳边,她又有些怀疑: “你不是小麻子,小麻子不是这声音,他的声音如狗,你的声音如鸡!” 小麻子这才发现娘的眼已瞎,一把抱住娘: “娘,娘,我出去十多年,再是狗唤,也变成鸡声了!” 沈用手摸怀中的人,摸来摸去,又用鼻子在他身上嗅,终于嗅出一股熟悉的 瘴气。瘴气待她一嗅出,立即大发,弥漫天地,差一点将我们熏倒。这时沈一声 长嚎: “儿呀!” 大哭起来。两人抚背摸胸,抱头痛哭。叫人好不凄惨。 哭罢,卫士们已抬过一顶红毡儿八抬大轿,小麻子跪在地上当脚凳,让一头 汗一头虱子满脸尘土和腥味的瞎娘蹬着他的身上了轿。好在沈在历史上曾在曹丞 相府和袁主公府上呆过,对高等人的生活与举止,并不陌生,一抬腿,一上轿, 一招一式,立即从一个捡草瞎老太太的形骸中脱胎而出,露出了原来的贵族出身。 我等众人,立即拜伏在地。 这时小麻子问: “太后哪里去了?” 我等答: “夹着尾巴逃走了!” 小麻子指着轿上的瞎娘说: “从今往后,她就是太后!” 我等答: “嗻!” 又拜伏在轿前: “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