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裂锦(20) 她跟着他在日本来来往往,从东京到大阪,从大阪到名古屋,从名古屋到京 都,到处都留下他们的足迹,几乎都要玩疯了。在美国忙着斗智斗勇,在台北又 忙着教她公事,只有在这里两个人都把别的心思放下了,纯粹地玩。游览金阁寺, 到东寺去拜佛求签,在妙心寺浪费大量的菲林,跑去参观有名的西阵织、友禅染。 凡是游客和恋人会做的事情他们都做,可是圣歆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 悲凉的感觉,就像一个人笑得最快乐时突然想起来,以后永远没有这种快乐了, 所以那笑就僵在了脸上,怔怔地发了呆。小时候父亲教她背了不少古文诗词,她 模糊记得有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用在这里正是,只不过她是梦 里明知身是客,知道梦随时可醒,那种没有明天的悲凉就越是沉重。 一天一天,时间眼睁睁看着过去了,他们开始计划归程。返回东京,订机票, 打电话给秘书通知航班号,好让他们安排接机。这天下午,易志维在酒店午睡, 圣歆独自一个人上街去,好歹是出来了一趟,总得带点礼物回去。 他们住的酒店位于东京浅草町,周围都是繁华的商业街,她虽然不懂日文, 可是举目都是汉字,再用上英文沟通,买东西也不算太困难。给圣贤买了一部National 出产的V8,又给两个妹妹一人买了一套新款时装,只是不知道该给继母买些什么 好,一时拿不定主意,只从这家店又逛到那家,寻寻觅觅。这么乱逛着,突然发 现不对。是一种本能的感觉,身后有人老盯着你时,你多少有一点感觉。 有人跟踪她! 她背心里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只是不敢回过头去看。听说最近东京的治安 很不好,大白天也偶有劫案发生,也许自己这个带有大量钱财的游客成了目标。 她怕得厉害,只懊悔不该一个人跑出来,只得加快了脚步,却觉得那目光仍紧紧 地跟着自己,她也没心思买什么东西了,专拣热闹的地方走,几乎是一溜小跑往 酒店方向逃去。 她的心跳得急鼓一样,以往看过的恐怖片一股脑地全想起来了,特别是一些 日本悬疑推理片,《东京地铁碎尸》、《烈日谋杀》……越想越害怕,本来走得 就急,更加心慌气短,吁吁的只是喘气。好容易到了酒店对面,路口的信号灯已 经在闪烁了,她三脚并作两步地横穿过马路,信号灯就在她身后变了颜色,车流 一下子涌动了,后头的人不能过街了。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酒店的大门就在眼 前,门童已经替她打开了门,她的胆子突然的又大了起来,回过头去,想看一看 那个跟踪的人是个什么样子。其实明知道对面街上那么多行人,自己肯定认不出 谁是那个跟踪者,但好奇心上来了,怎么也要回头望一望。 这一望,整个人就傻在了那里。 她和他站在这异国的街头,中间隔着滔滔的车流——他的脸一会儿有车挡住 了,一会儿让开了,一闪一闪的,从车隙间露出来,远远的,却只是站在那里。 她不是没想过单独见了他是怎样一种情形,她与他见面的机会并不会少,他 们到底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就像一个盒子里装的弹珠,从这头滚到那头,摇过来、 晃过去,两颗珠子总有又碰到的一天,盛大的宴会,慈善拍卖会,稍不留神就会 遇见。她所设想的,应该是在熟悉的商业会所,整间会所里都是熟人,熟人里头 就有一个他,单独遇上了,也并没有什么,倒是屋子里的人全知道来龙去脉,所 以不会把她和他的位置排到邻近,只是这一天来了才明白以往想的都太天真。 异国陌生的阳光照着她最熟悉的一张面孔,从小到大在一起的玩伴,一举手 一投足她都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今天,他们隔着一条街,中间是河一样的车, 连绵、不断的车流,呼啸着,按着喇叭,嘈杂热闹的东京商业街,就像中间隔着 整个世界。 信号灯又换了,车子停下来,河水静止了,被拦在了规则的坝外。世界静止 了,斑马线上,黑黑的人头涌上来,向着她的方向涌上来,可是他并没有动,她 也没有动,她站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太阳并不能直射到身上,可是仍是热,热烘 烘的蒸气裹着她,夹着汽车尾气那种焦焦的味道,逼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正在迟 疑,他已经改变了主意,极快的向这边走过来,信号灯又在闪烁了,她的心也闪 烁着,明的,暗的,不肯明确的定下来。她迟疑着,也许造物主安排她来东京, 就是为了和他见这一面,那只翻云覆雨手,有时候就喜欢恶作剧,故意安排一些 巧合,好在一旁看人怎么在中间痛苦地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