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女儿去幼儿园 北方的冬夜,格外的寒冷,格外的漫长。 都清晨五、六点钟了,整个城市却仍在梦乡。那一刻,不知有多少上班族和上 学族们正抓紧最后的时间蜷缩在温暖的被窝深处,酣酣地睡着,恨不得永远也不醒 来。 而为人之母的王小理还是被女儿的一阵抽泣声唤醒了。 在夜一般的灰暗与寂静中,小理不动声色地斜眼看这个三岁半的小女孩──她 仰卧着,眼神直直的,泪水缓缓地流向耳际,小嘴一撇一撇,像在想一件伤透了心 的事情。 小理屏住气,怕惊动了女儿。依这些天的经验,只要小理动一下,女儿就会扑 过来,没完没了地哀号:“妈妈,我不去幼儿园,妈妈,我不想去幼儿园了……” 从第一天送女儿去幼儿园到现在,已经十天了,为什么她的抵触情绪还这么强 烈呢?这十天来,孩子天天早早地醒来,然后就一直哭。老师还说,她每次吃饭时 都边吃边呕吐,午睡也不睡。这样下去,她那二十六斤的小身体能支撑多久啊!小 理使劲闭了闭眼,不敢再往下想。 熹微的晨光努力地穿透窗帘,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房间的各个角落,小心翼翼地 摸索着小理的眼睛,提示着小理起床时间的到来。 忽然,“咣当”!从厨房传来什么东西的碎裂声——原来,公婆早已起来了! 小理忽地坐起来,果不其然,女儿立刻号啕。 小理咬咬牙,绷着脸若无其事地穿衣服。女儿也坐起来,由于悲伤过度,她的 哭声被一阵阵猛烈的哽咽替代了。她无助地看着小理,两只细细的小胳膊死死拽住 小理的衣襟。 “宝宝,”小理终于忍不住劝慰女儿,“好陶陶,别哭了,妈给你买脆脆糖。” 陶陶却越发悲痛,泣不成声:“妈、妈、我、不、要、脆、脆、糖、我、要、 在、家、玩、玩、玩……” 女儿的小脑袋随抽咽的节奏一晃一晃,盯着小理怎么 也说不出话来,小理替女儿接下去:“你要在家玩布娃娃,是不是?” 女儿点了一下头,“哇”地哭出了声。 婆婆齐素清进来了,神色有些慌张:“小理,你爸把你熬药的沙锅打了。” “没关系,没关系。”小理顾不上多说,拿手绢给孩子擦着眼泪。 “打就打了吧,省得一天到晚把家里整得不是味儿。”齐素清爬到床上,搂过 孙女,“呦,这孩子,怎么还哭?” 奶奶的怜爱让刚止住哭声的陶陶迅速恢复了委屈,她又痛哭起来,央求奶奶在 家带她一天。 齐素清受不了了,冲小理递着眼色。 小理一边飞快地叠被子,一边对着婆婆摇头。 “真想不明白,大冷天的非要把孩子往外头送,孩子多可怜。”婆婆瞪了小理 一眼,紧紧搂着陶陶嘟嘟囔囔个没完。 陶陶听懂了奶奶的话,哭得更欢了。小理不知该说些什么,摸摸自己的额头, 竟然已经出汗了。 “阿——嚏,阿——嚏……”公公杨金山正在打扫撒了满地的中药渣子,也许 是令人作呕的药味刺激了他的鼻腔,他刚刚有些好转的过敏性鼻炎突然犯了。 小理慌了,连忙抢过笤帚,“爸,我来扫。” 杨金山把笤帚递给了小理,喷嚏却依然不断,每一声“阿嚏”都像飞沙走石一 样打在小理的心上。 终于能够说出话来了,杨金山捶着腰说:“年纪轻轻,没病没灾的,喝什么药 啊!没事儿到操场跑几圈,锻炼锻炼,啥毛病也没有了。阿——嚏!你说呢,小理?” “是,爸说得对。”小理边扫地边恭顺地回答。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呀。”杨金山接着说,边说边做着蹲起运动,像要给小 理做出表率。 陶陶的哭声一声比一声尖利,源源不断地送入小理的耳际。 “阿——嚏!”杨金山继续教育小理,“你呀,把睡懒觉的毛病改喽,从明天 开始就出去跑,包你——阿嚏!” “爸——”小理放下笤帚,直起身体,看着杨金山喊了一声。 杨金山被吓了一跳,一扭头,发现儿媳妇的眼神是那样陌生,哀怨而又绝望, 像是临刑的窦娥! 杨金山住了声,溜了小理一眼,转身钻进了厕所,厕所里立刻传出翻报纸的哗 啦声。 一直憋着大便的小理在厕所门口愣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这个清晨将会和以前 许许多多的清晨毫无两样,于是决定还是像以前那样把大便的问题留到单位去解决。 在小理成为杨家的媳妇之前,杨金山有个习惯——上厕所时不开灯,而是开门。 他嫌点灯费电,摸黑又不舒服,便想出了这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小理过门后,他一时改不了,小理只好尽力回避。 一次,杨金山拉肚子,家里就整整“臭”了一天。儿子杨革文实在忍不住了, 说:“爸,以后开灯吧,也好把门关上。” 杨金山不好意思了,有些尴尬地说:“好好好,以后点灯,顺便看看报纸,也 不算浪费。” 于是,就有了每天历时半个小时的雷打不动的“晨读”。 为了增大房屋的面积,北方人都习惯于把阳台用铝合金玻璃窗封闭起来,然后 在那湖蓝色的玻璃的一角割一个大圆窟窿,插上排油烟机的塑料管子。于是,阳台 就成了厨房,厨房就升格为餐厅。 阳台冷得像冰窖,一踏上阳台的地面,小理就哆嗦了一下。铝合金玻璃窗上结 着厚厚的霜,小理用指甲划了几下也没划到底儿。她的心充满了担忧,这么冷的天, 女儿又那么上火,内火外寒,该不会生病吧。 思想一溜号,蛋也煎糊了。她把两个稍好一点的放进公婆的碗里,自己把那个 发黑的三口两口吞进肚里。她不能让他们看见这个黑乎乎的荷包蛋,这个小小的荷 包蛋会引出公婆鸵鸟蛋那么大的感慨。他们会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上一眼,然后做出 忍耐的表情,什么也不说。 与革文结婚五年了,小理对这个家的大事小情积累了不少的经验,这些经验决 不是成见,也不是主观臆断,是事实──令小理由莫名其妙到习以为常,令小理沉 重不堪又无法更改的事实。 每当小理运用这些经验的时候,她的心就无限酸楚,仿佛看到自己的青春与生 命正在被这些无聊至极的经验一点一点地腐蚀吞噬。 厕所终于传出水箱的轰隆声,公公出来了。 小理进屋拉出女儿,“有ba吗?”小理问女儿。她怕女儿在幼儿园有了大便, 却不敢跟老师说。 “没、没、没有。”女儿劈着两条小腿蹲在便池上,边尿边回答。她还在委屈 地抽搭着,像是寒冬中栖息在房檐上的一只可怜的小鸟。 小理缓缓地蹲下来,拥了拥女儿小小的身体,“陶陶,老师说你一吃饭就吐, 肚里没食儿,怎么能有ba( )呢?” 一提“老师”两个字,女儿的眼睛立刻噙满了泪水。 小理连忙学着鞠萍阿姨讲故事的语气,迅速转移了话题:“宝宝你说,白雪公 主为什么要吃那个毒苹果呢?” 陶陶果然中计,苦思瞑想了一会儿说:“馋呗。” 小理笑了,她亲着女儿泪痕未干的小脸,心碎了似的疼。 小理飞快地把公婆的碗筷收拾好,又胡乱地洗了把脸。然后,进行清晨的最后 一道程序──送女儿上幼儿园。 外面飘起了密密麻麻的雪花,天气预报说,今天将降下入冬以来的第五场大雪。 大雪像一床厚实的棉被窒息了这个世界,传入耳膜的一切声音都梦幻般地失去 了往日的尖利,变得低低的,闷闷的。 小理仰头望了望灰色的天空,叹了口气,对仍然哭哭啼啼的女儿说:“今天妈 带你坐小轿车上幼儿园,好不好?” 女儿展颜笑了,可是川流不息的出租车却没有一辆是空的,小理只好背着女儿 往幼儿园走。平日里,小理总为女儿身高体重不达标而发愁,可现在,女儿在她背 上像有千钧之重。 走走停停,一溜一滑,终于到了幼儿园。 幼儿园的牛老师一把抱起陶陶就往屋里走,陶陶撕心裂肺地哭着,小理怔怔地 看着女儿的背影。牛老师边走边回头对小理使眼色说:“你快上班吧!别晚了!” 迎着雪花,小理木然地往单位赶。眼前是女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小脸,耳边 是女儿惊恐无助的哭声。 小理的眼睛忽地热了,泪珠噗噜噜滚落下来。 真是,做什么也别做妈。 校园里一片寂静,这是迟到的信号。小理往办公楼里跑着,心里合计着怎么跟 主任解释。 办公室的门锁着,灯也没亮,小理绷紧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 她深深地坐进办公椅,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每天的这个时刻,都是小理能够 松口气的时候。 小理把头埋进臂弯,刚想闭眼休息一下,忽然想起已经好久没有修饰自己了。 于是,她赶紧翻出抽屉深处的化妆包,决定好好地利用一下这段难得的空闲。 小理先拿出刮眉刀修眉,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眉清了,目秀了;然后轻轻地 快速地往脸上扑了点粉,脂粉牢牢地附着在皮肤上,瑕疵掩了,脸色柔了;然后把 嘴唇涂上口红,只在上半唇点了点,上下唇一抿,嘴唇就多了盎然的生气;然后, 大睁了眼睛,用力转了转眼珠,像是给将要疲劳一天的双眼做完了准备操;然后, 小理双手捏起那枚小圆镜子—— 镜子如实地反映出王小理的脸。 这是一张二十九岁女人的脸。 二十九岁,离三十岁只有一步之遥,是让小姑娘生畏,让老太太羡慕的年纪。 当一个女人在暮年回首的时候,会想起这个难忘的时段。三十岁的女人,就像 北半球夏季午后两点钟的太阳,最耀眼,但是从此将走向黄昏。 小理的脸是简单装修过的房子,虽然有些修饰或改动,但并不庸俗,反而显出 一种高雅洁净的风度。她的长相不惊艳,但是经得起推敲,经得住端详。 可是,从最近的某个时刻开始,在小理每一次收起镜子的那个刹那,她都会陷 入片刻的恐慌。如果这种恐慌能够被琐事及时地打断,她便得以解脱;但是现在, 办公室里很静,恐慌得不到任何人的打扰,只有她有些粗重的呼吸一浪一浪地压迫 着她,催促着她的恐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横冲直撞地行驶过来。 小理闭了闭眼,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挺了挺脊背,勇敢地开始了与 自己的对视。 额角与鼻翼两侧的毛孔像一个个针眼儿,均匀地扎在原本光滑的皮肤上;颧骨 上的斑点像是狂风刮上去的灰尘——与灰尘不同的是,从此再也擦不下去;脖子上 有了皱纹,尽了最大的力去抚平,还是难以将其舒展…… 绽放意味着什么? 凋零。 小理倒吸了一口凉气。 做不成鲜花,可以做一束经过特殊处理而比鲜花更耐看、更别具风情的干花! 不争也俏丽,香气淡然却更有韵味。 比起鲜花,小理更喜欢干花,家里的床头柜上就摆着一束干花,好像干花是小 理为自己树立的榜样。 单从这方面讲,小理还是蛮喜欢目前的工作。它只占据你的肉体,并不侵犯你 的精神;虽然也繁忙,但总会有时间留给自己。 走廊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小理连忙把小镜子收进抽屉。 “怎么没去开会呢?”郑好凑到小理跟前,低低地问。 “开会?”小理恍然想起:昨天下班时院办通知今早八点钟在礼堂召开教职员 工大会,主任还给她布置了采访。 我的老天! 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小理的记忆力几乎丧失了,许多小事她都会转头就忘。就 像一个懒汉画师,勾勒了轮廓之后,却忘记了自己要画什么细节。 下班铃一响,小理便火速奔向幼儿园。她的心情比她的脚步不知要急迫多少倍, 她催促着自己,却“啪嚓”摔倒在雪地上。 幼儿园静悄悄的,还没等小理推开小班的房门,身后就响起牛老师高门大嗓的 说话声:“陶陶,看谁来了?”小理吓得打了个激灵,回头见牛老师抱着女儿从中 班走出来。陶陶怯怯地看着妈妈,好像不认识。 小理感到惊喜,这是十天来陶陶第一次在妈妈接她的时候没有哭泣。牛老师喜 气洋洋地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呐!陶陶今天表现可好了,吃饭没吐,还睡了一觉。” 小理激动地瞪圆了眼睛。她抱过陶陶,在她的小脸上亲了又亲。没想到,陶陶 挣脱了小理,伸手去找牛老师。 牛老师接过孩子,对小理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小孩儿上幼儿园都这样, 先是不愿来,后是不愿走。这回你放心了吧?” 从幼儿园出来,天空又飘起了雪花。车水马龙,行人拥塞,只有路灯有秩序地 排列在路旁,不紧不慢地散发着柔和的光。黑黑的天空像块幕布,雪花在灯光的围 拢映衬下如漫天飞舞的天使。 王小理紧紧抱着女儿,心情愉悦,脚步轻盈。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楼道的墙壁上 写着的黑体字标语: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小理和女儿说笑着上楼,抬眼看,丈夫杨革文正站在家门口冲她们笑呢! “呦,你怎么回来啦?”小理吃惊地问。 “我不放心陶陶,跟处长请假了。” 这句话要是出自别的孩子爸爸之口,是很正常的事。可是,杨革文能生出这般 铁汉柔情,实在是有些罕见。 喜悦和轻松在这一晚始终充溢着小理的心,甚至她一贯不喜欢的客厅里的那盏 昏黄的小吊灯在今晚也明亮了许多。 当小理讲到第五个故事时,孩子沉沉地睡去了,她也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小理晃了晃脑袋,努力驱赶了浓重的睡意,悄悄来到阳台。她把沙锅里的药汤 倒出来,然后添上水熬第三遍。 “小理呀,不是说好不吃药了嘛,怎么又熬上了?”婆婆趿拉着拖鞋走进来, 不满地看着小理说。 “哦,大夫说还得吃几服。”小理把事先想好的理由说了出来。 “我同意你爸的观点,你呀,就是缺乏锻炼。”齐素清叹了口气,说,“现在 的女人啊,太娇嫩了。报纸呀、电视呀全是给女人编的广告,一会儿让女的补这个, 一会儿又让女的补那个。对了,还有什么‘更年期’——”齐素清摆了摆手,对报 纸上的观点蔑视到了极点,“过去的女人哪有过‘更年期’的?起五更爬半夜,驴 一样玩儿命地干工作,哪里有时间过更年期?哪里有心情过更年期呀……” 一股股热气从沙锅的边沿钻了出来,雾一样蔓延着,把小理淹没在那难闻的中 药味中。 齐素清絮絮叨叨地说着, 小理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的身体已经被寒气沁得冰 凉,她的心则变成了一味中药,和那些奇形怪状的这个“草”呀、那个“虫”呀的 一起受着煎熬。 “这沙锅多少钱一个?”婆婆指着新买的沙锅问。 “十块钱。”小理答。 “再加上煤气费……”齐素清在脑子里算着账,“还不如吃成药合算。” “是。”小理说,脸上胡乱挂上一抹微笑。她的心里在想,只要药能见效,不 论发生了什么,都值得忍受。 小理端着熬好的汤药进了屋,革文已经脱衣服睡下了。 “哎,革文,快起来吃药吧!”小理轻轻捏了捏革文的耳朵,“喝吧,大夫说, 喝下这服就能见效了。” “还有多少服?”革文问小理。 “还有六服。”小理答。 “什么?”革文吃惊地问,“还有六服!?” “哎呀,只要能好起来,六服不算多。”小理捏住革文的鼻子,温柔地哄着他 说,“好孩子,喝吧……。 把一切料理好之后,小理像一条欢快的小鱼钻进革文的被窝。 革文睡眼惺忪地嘟囔:“别闹了,睡吧!” 小理搂住革文的脖子:“心情好,睡不着。” 革文拿开小理的手,闭着眼说:“你这人真是怪了,心情不好睡不着觉,心情 好也睡不着。” 革文说得并不错,只是缺少些夫妻间应有的委婉和温情,好在小理早已经不再 为这些小事斤斤计较了,她吻着革文的耳朵,“我想和你亲热,也可以试一试汤药 见不见效啊。” 革文的语调有所缓和:“改天再试吧,我这几天实在太累了。” “不嘛,不嘛。”小理撒着娇,手摸向革文的下身,“我想它了嘛。” 革文笑了,并没有动,好像在开始一种漫长而未知的等待。 “你看,我……哎呀,这药是不是假的呀?”一阵沉默之后,革文说。 “别急,再等等。”小理安慰着革文,并继续着她的爱抚,可是革文毫无起色。 小理不甘心,她索性掀开被子,起身跪在革文的胯边,准备尽最后的努力。正 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杨金山的喊声:“小理啊,以后熬完药别忘了把阳台的灯闭 了啊!” 小理紧张得抖了一下,连忙对着公公应了一声。 可是,回应了杨金山之后,小理就再也没有力气做任何动作了。 她呆呆地跪在丈夫的身边,黑暗中的她大睁着眼睛,她的眼神正如此时她的心, 茫然而空洞。 革文伸出手捏了捏小理的乳房,几秒钟之后,他的呼吸均匀起来──他睡着了。 小理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失败了。她已习惯于将心比心地为这种失败找出各 种理由:革文工作过于繁忙导致精力不够,革文年过三十体力每况愈下,革文天性 笃定坐怀不乱……这些理由总能说服小理平静下来。 而今晚,在喜与悲之间找不到第三条出路,小理只好凄怆地哭了。 做爱做爱,只有做才有爱;而革文已经好久没有和她做爱了,是不是爱就没有 了呢? 忽然,陶陶“咯咯”笑了两声,翻个身又睡了。 小理想,几天前,自己还信誓旦旦地说,只要能让陶陶不哭不闹,她可以付出 任何代价。福不双至。孩子的问题解决了,又去奢求丈夫的柔情,哪有十全十美的 好事? 笑容浮现在小理的脸上。 小理终于舒坦地睡去了。 王小理最大的本事就是掩饰自己。无论内心多么颓唐,外表仍会保持鲜亮可人, 这是她从小练就的本领。 “噗──”小理时常深吸一口气,再鼓圆了两腮缓缓将其呼出,仿佛呼出了她 心灵超载的那部分沉重。现在,小理走在上班的路上,临进校门的时候,再次重复 着这个习惯动作,她不想把昨晚的喜悦和哀伤带进办公室。 小理右手拎着别致的漆皮手袋,身穿玫瑰红的羊绒大衣,神清气爽地向每一位 熟人点头问好。 走近办公楼的时候,小理对着海蓝色的单反射玻璃瞥了瞥自己的身影。当她收 回目光撩开厚厚的棉门帘时,郑好幽灵似的出现在她面前。 “你要吓死我!”小理惊呼。 郑好背着双手,不说话,只是灿烂地笑,露出小小的白白的牙齿。 王小理有三、四个好朋友,除了和她一起编院报的同事郑好,都是她少女时代 的同学。小理最钟爱郑好。郑好就像她的亲妹妹,甚至她们比亲姐妹还要投缘。 郑好很注意装饰自己,也很相信小理的眼光,添置了新衣服,先要征求一下小 理的意见。但是,今天王小理可没时间欣赏郑好的新装。因为,毛主任昨天在谈话 末了为小理布置了紧急任务──为党委王书记写出两千字的讲话稿,小理必须立刻 投入工作。 小理的文笔很好,主任已习惯于“降大任于斯人”;再说,她这一段的工作的 确不用心,也想尽快“立功赎罪”。 如果不是传呼嘀嘀作响,她差不多已经把开头写完了。 电话那端传来牛老师急促的声音:“陶陶妈妈吗?孩子病了,赶紧过来吧!” 陶陶的小脸烧得像大红苹果,“哐哐”的咳嗽声像棒子一样敲打着小理的心。 儿童医院人满为患,几乎每个患儿都像小太阳一样被亲属们围着。大夫们不耐 烦地一遍遍大声喊:“家属出去等,家属出去等!” 小理抱着病猫一样的陶陶等了好久才被大夫喊到名字。大夫把冰凉的听诊器往 陶陶的腋下一塞,陶陶激灵一下大哭起来。 当小理看到体温计上显示的数字时,她的头“嗡”地大了,立刻给革文打电话。 革文沉默了一下,随后就平静地说:“别大惊小怪的,我小时候烧过四十二度 呢!” 四十二度都活过来了,四十度怕什么呢?革文以为这样说最能安慰小理焦急的 心情。 “你到医院来好不好?我害怕。”小理小声求他。 “不行,我正和人谈话呢,你受累了。” 怀里的陶陶又咳嗽起来,小理只好把电话放了。 大夫开了一大堆单子,小理心急如焚地抱着孩子透视、验血、做试敏……陶陶 一直在嚎哭,扎点滴时连蹬带踹,嘴里不停地央求:“阿姨呀,慢点呀,疼呀!” 护士连扎了两针,都没成功,鲜血染红了孩子手腕下的白色棉垫。扎到第三针时, 小理急了:“你的技术是不是有问题?” 话音未落,护士就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嚷嚷:“一百个孩子也没有一个这么 瘦的,连血管都找不着,还好意思怪我!”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刺中了小理的心,她疼得说不出话。 第四针总算成功了。陶陶眼泪汪汪地看看小理手中的点滴瓶,突然不哭了。 “宝宝乖啊,宝宝勇敢啊……”小理高举着点滴瓶,哄着陶陶慢慢地往观察室 的方向走。 “妈妈,我累,我累。”陶陶涩着眼睛小声说。 “哦,好宝宝,坚持一下,咱们就要胜利了!” 小理这才注意到,别的孩子 都被妈妈抱在怀里,点滴瓶则由爸爸举着,而陶陶…… 一直走到走廊尽头,小理才找到了一间稍微宽松的屋子。小理脱下羊绒大衣, 铺在观察室的长椅上,小心翼翼地把陶陶放在上面,又用大衣的另一半给孩子盖好。 小理轻轻蹲在女儿的身边,冷得抱住双肩。小理就那样蜷缩着,她凝视着女儿 红彤彤的小脸,倾听着女儿急促的喘息,抚摸着女儿血迹斑斑的小手……护士的话 一次次在耳边轰鸣。 小理出嫁的头一天,她的母亲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婆媳相处,是两好轧一 好,你把家务包下来,伺候好他们三个人,谁也不会小看你。” 新婚第二天,小理就早早起床下厨房,公公杨金山和婆婆齐素清闻声跟了进来, 连声让小理进屋。小理笑着说:“爸、妈,我是小辈,多做家务是应该的。” “那我们给你打下手吧。”婆婆说。 打下手?小理为难了,熬点粥,热热馒头,三个人忙岂不是小题大做? 小理开始淘米,余光中,她发现公公一直在盯着水龙头。抬头看他,他就立刻 把目光移向别处。婆婆终于说话了:“小理呀,淘米水别倒,留着洗碗吧。”边说 边拿过来一个脏兮兮的铝盆。公公的表情随之恢复了正常,给小理讲起淘米水的妙 用。 小理把锅坐在炉具上,点燃炉火。公婆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小理感到脊背发热, 预感自己一定又做了不妥的事情。果然,杨金山又开始了“现场教学”:“小理呀, 晚报上说,炉火只需舔锅底就行了,再大了就是浪费。” 齐素清赶紧接话说:“我和你爸是苦出身,又当了一辈子工人,比你们知识分 子会过日子,你别多心。不过,话又说回来,不会过日子也不行呀,拿啥供革文念 书,拿啥给你和革文结婚呀!你爸为了这个家呀,一辈子也没错花过一分钱。你们 结婚那两万,不都是这么一点一点地抠出来的呀!” 从这一天起,王小理就成了杨家的小保姆。 最开始做家务的时候,杨金山和齐素清还时常围在小理的身边,现出一副“领 情道谢”的模样;两个月之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杨金山的腰椎病和齐素清的的颈椎病似乎“越来越重”了,他们在屋子里拄着 腰,揉着脖子走来走去,还常常伴着声声叹息。 “爸、妈,到医院看看吧。”小理说。 “唉,要看好这慢性病得多少钱啊!”齐素清说。 “我和革文出钱,你们去看看吧。”小理是真心的。 杨金山和齐素清对视了一眼,说:“我们是土埋半截的人了,哪能拖累你们呢。” 后来,连小理周到细致的服务也很难让公婆满意了。公公喜欢吃硬米饭,婆婆 喜欢吃软的;公公爱吃鱼,婆婆嫌有刺;公公喜欢酱油,婆婆喜欢陈醋;公公说用 洗衣粉能生皮肤癌,婆婆说用肥皂洗衣不干净;公公说擦地板前应先用笤帚扫,婆 婆说直接用抹布擦才卫生…… 再后来,杨金山和齐素清干脆就对小理“高标准严要求”了。杨金山要求小理 做菜时别打日光灯,点抽油烟机上十五度的小灯就可以了;齐素清告诫小理纯毛地 毯易生螨虫,必须一星期抱出去暴晒一次;杨金山主张早餐必须多样化,只吃馒头 小菜是会营养失衡的;齐素清要求垃圾袋必须一天一倒,免得污染屋中的空气…… 杨金山和齐素清酷爱看电视。齐素清在卧室中看各种电视剧,杨金山在小厅里 看球赛和新闻。两台电视马力十足地“鼓乐齐鸣”,房间就成了电影院。 小理努力让自己适应在“电影院”里心无旁骛地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可是,能 不“旁骛”吗? 在并不频繁的毫无欢娱可言的性生活中,小理怀孕了。 那一次小理记得很清楚。很少有兴之所至、不能自已的时候,都是像采取军事 行动一样,先看“敌人动静”,再衡量“我方兵力”,然后慎重“出击”,所以, 和革文的每一次小理都记得很清楚。 那天是星期天。公婆一大早就去看望一个老相识。 小理收拾完屋子,斜倚在沙发里,由内而外地感到放松。革文一屁股坐在小理 身边,乐呵呵地问:“家里就剩下我们俩了?” “是啊,多难得!”小理问革文,“咱们做点什么?” “这还用问吗!”革文笑了,“别的事情爸妈在家的时候我们也能做。” 革文说得真有道理,小理立刻锁上了卧室的房门,一切就按部就班地开始了。 初秋的阳光透过窗帘倾洒在小理和革文充满活力的躯体上,他们渐渐投入。 “今天几号了?是不是应该戴——”革文抬头搜寻着日历。 “省点时间吧,一会儿他们该回来了。”小理用力把身体迎向革文。 他们努力珍惜着这一次。 门外传来钥匙旋转门锁的声音。小理和革文停了下来,面面相觑,革文闭上眼 睛,竭尽全力地完成了最后的冲刺,然后像接到急令的消防兵一样迅速地穿衣下床, 把小理反锁在屋子里。 此时此刻,可爱无比的陶陶已经在母体中开始孕育了。 革文所在的计财处有四个人——林立处长,女,五十二岁;刘建国副处长,男, 三十六岁;主任科员马当先,男,五十岁;主任科员杨革文,三十一岁。 林处长是个本该让人同情的女人。她的丈夫原是一家银行的行长,因为经济问 题锒铛入狱,被判了二十年。二十二岁的儿子患有先天性癫痫,生活不能自理,长 年被保姆照顾。 命运多舛的女人大多心态不健康,心态不健康的女人要么让自己遭殃,要么让 身边的人遭殃。 刘副处长可不是这样,名牌大学硕士毕业,人品好,人缘好,日子也过得好。 好得过了头,好得让心理不健康的人看见他就来气,就找茬,就怒不可遏。 林处长和刘副处长矛盾的根源就这么简单。但是,一把手和二把手不和,手下 的人就难做了。杨革文和其他三个人就像拔河绳中间的那朵大红花,就像天平上的 砝码,就像站在十字路口的迷路人。 一直以来,林处长处于“牛市”,刘副处长处于“熊市”。 决定这一局面的是老马,老马转业兵出身,深谙“官儿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 他不管谁好谁不好,他只知道正处级比副处级说得算,正处级干部晋升到厅级干部 比副处级要快得多。 革文的到来破坏了老马精心维护的大局。 革文也是大红花,革文也是砝码,也是迷路人,但他坚持着自己的死理儿,任 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而且,一坚持就是三年。革文从不和两个处长套近乎, 从不参加两个处长单独设置的饭局,从没有登过两个处长的家门。他的坚持还表现 在坚持不懈地做好本职工作,坚持不懈地坚持自己的真理。 革文的坚持惹恼了林处长,弄懵了老马,震撼了刘副处长。 前几天,处里召开了一年一度的年终评定会。同前两次一样,林处长在会议一 开始,就“苦口婆心”地劝诱大家为刘副处长提“建议”。 老马积极响应林处长的号召,第一个举手发言。在说话前,他先呷了一大口茶, 这口茶水像块石头一样咕咚掉进老马的肚子里,如同给老马吃了一粒定心丸。然后, 老马摆出语重心长的样子:“我先说两句。刘处长人品纯正,为人正直,大家有目 共睹嘛……”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