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女人天生的本领 郑好两手托腮,细长的大眼睛里是坦白和真诚,老孙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还是没有了解对面这个爱他的女人,他不知道这个女人天生有着以苦为乐的本领。 老孙惶惑了一下。那白嫩的小手,那灵秀的眼睛,那娇媚的脸蛋,那柔滑的脖 颈……都是他吻过无数次的,真要割舍,哪里会有想像的那么容易! “找我谈什么?”郑好撅着小嘴问,摆出一副可爱的样子。她只能这样,在老 孙面前,她一直这样;她知道她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心爱的人心安理得。 果然,老孙笑了,自然地笑了。 “美国好吗?”郑好问,问完就后悔了,老孙又不是第一次去美国。于是,她 紧接着又问了一句:“小文姐姐好吗?” 问完这句话郑好又后悔了,她觉得自己“噗嗤”一下把窗户纸捅开了,一缕寒 风吹过,她被呛了一下。 这样也好,开门见山,免得更加难受。 “亲爱的,我料到了你的选择,我想你的选择自有道理。” 一鼓作气,郑好仿佛看见自己甩开臂膀把窗户纸撕得精光,在冷风的包围下, 她竭力保持着巍然屹立的姿态。 “我——”老孙的后脊梁冒着寒气,慌不择言。 “别这样,这样会破坏了你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郑好使劲忽闪着眼睛,在 确认泪水已经被咽下之后,她看定老孙的眼。 老孙没有躲,他抓过郑好的一只手贴在脸上。 郑好飞快地抽回自己的手,配合着这样轻快的语言:“干吗呀,让别人看到了 多难为情。”她把双手一左一右压在自己的屁股下,两腿悬空,不由自主地前后摆 动。 无限遥远的过去,郑好就是这样摆着两条小腿走进了老孙的心;近在咫尺的现 在,她又以同样的姿态,摆着小腿走进没有老孙的崭新日子。 老孙没有想到折磨得他吃不好睡不好的问题这么快就解决了,解决得干净彻底, 甚至漂亮,漂亮得像球王贝利的一个精彩的进球。 走出西餐厅,老孙立刻把双手插进裤兜中,他再也不能将郑好绵软无骨的小手 攥在手中了。 “什么时候离开?”老孙问——郑好告诉老孙她仅仅是被单位选送来北京参加 一个新闻写作培训班。 “你呢?”郑好也问。 “我……”老孙游移着,不知该不该对郑好说实话,“我们准备在北京开一家 分公司。” “我们”——夫妻店。 “在你离开北京之前我想再见你一面。”老孙说。 如果郑好在此时流泪,老孙的泪便也会夺眶而出,但是郑好却笑了。 “我的课程很紧,怕没有时间;再说,也没有见面的必要,你说呢?”郑好说。 老孙没有说话,伸出一只手拉过郑好,郑好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觉得手 里多了一张硬硬的小卡片——是一张长城储蓄卡。 “密码还是你的生日。”老孙说。 “孙飒儒,你真的真的……好狠啊!”郑好像吞下一枚锋利的刀片一样,硬吞 下对老孙最后的抱怨。 孙飒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没听见似的把头转向一边。他极目向远方望着, 像要望穿秋水,望断穹苍……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接受?”拿着那张小卡片,郑好的小嘴上挂着老孙看不 懂的笑。 老孙不知所措。 “我收下了,因为——我爱你呀。”郑好把卡片装进皮包,抬头看着老孙,两 个人就像是偶然相遇的老熟人一样,开始了寒暄之后的告别,“祝你生意兴隆,快 乐幸福!”郑好说完,像刚才的老孙一样也把双手插进衣兜中,她觉得自己的手从 此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人的牵引。 “也祝你快乐幸福!”老孙说,残忍地说——他不知道郑好一生中最快乐最幸 福的时光马上就要和他一道烟消云散了。 “那——就这样吧!”郑好说,像以前一样调皮地歪了歪头。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老孙不由自主地又问了一遍。 “还有再见面的必要吗?”郑好又反问了一遍,她的声音发颤,她不知自己还 能支撑多久,她必须尽快离开。 郑好看看手表,做出急着赶路的样子。总得有一个人先转身,否则就是再站几 个小时,也扯不清楚。 “再见吧!珍重!”郑好对老孙笑了笑,露出珍珠一样的小牙。不管怎么样, 郑好总算把腿迈出去了。 “郑好!”老孙在喊。 郑好低了一下头,把蓄满双眼的泪珠挤落在地上。 “郑好!”老孙又喊。 郑好回头,看清了老孙茫然无措的脸,她一边前行,一边笑着挥挥手。 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郑好大踏步地走着,走了不知多久才发现原来她一直走在风里。 春末夏初的北京,别的没有,大风可有的是。人们被刮得蒙头转向,骑自行车 的人下了车,推着车和无形的风较劲,像一只只倔强的老牛在那里低着头伸着牛角 发脾气。 郑好走得又快又稳,风再大,也刮不倒她。 但是,郑好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大风把远方刮得一片混沌。 大风刮来一个灰色的塑料袋,刮来几块破纸,刮来一团黄沙……大风又刮来一 个瘦小的穿着艳蓝色校服的小学生。 大风把什么都刮来了,却惟独没把老孙刮回来。 老孙走得比郑好还稳当呢,他是随便就能被风刮来刮去的人吗? 郑好拿出老孙的储蓄卡,放在唇边吻着。 储蓄卡不是钱。这冰凉而脆弱的塑料卡片是个物件,是个结局,是个念想;这 塑料卡片不是用来当钱花的,而是用来思念的。 郑好接纳了老孙的储蓄卡,将会大大减轻孙飒儒的愧疚、不安……思念。郑好 不能不收下储蓄卡,因为——郑好爱老孙啊。 美人鱼悄悄地站在王子和新娘的婚床边,浑身颤抖热泪盈眶地注视着一对新人 幸福无比的睡容。然后,她奋力把刀子扔到海里,海里泛起一道红光。 但是,郑好没有变成泡沫,郑好将转头去寻觅新生。 天气难得的好。 绿意已经无处不在,活跃着人们的生活,深沉着人们的思考。橘黄色的夕阳拉 长着行人的影子,风轻而暖,抚慰着归家人的疲倦。 王小理身着黑色的套装,两手拎着几个鼓鼓囊囊的方便袋,精精神神地行走在 回家的路上。革文打来电话,说今晚回家吃饭,而且点名要吃小理做的茴香馅饺子。 茴香啊,茴香,你怎么那么香?小理拎起装着茴香的方便袋,凑近鼻子闻了闻, 情不自禁地陶醉了一下。 在茴香的香气中,范子庆幽灵一般出现在小理的面前。 小理惊呆了。小理下意识地抬头望,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家的窗口。小理挪到看 不见家的地方,才开始张口说话。 “这些天你过得很快乐,是吗?”范子庆劈头盖脸地说,他抖着嘴角,尖尖的 下巴上新增了一片火疖子,胡子足有一厘米长,显得很脏。同以前一样,范子庆认 为王小理在快乐的时候会把他忘记得一干二净。 当王小理意识到范子庆的这句话同他以往说过的只字未差的时候,就像被迫吞 下了别人嚼过的馍,涌起阵阵恶心。 “为什么不说话,怕了是吗?”范子庆冷笑着,“怕了还随便跟男人上床!” 正是下班的时间,几个邻居从小理和子庆的身边走过,小理不得不冲他们微笑, 冲范子庆微笑。 “手里拿的是菜,对吗?装出贤妻良母的样子,实际呢?实际上你是什么?” 小理的泰然自若让范子庆恼羞成怒,他发疯地说着,自言自语般,“实际上你是一 个妓女,不用付钱的妓女。” 说完,范子庆笑了,咬着牙,望着远处,一下一下颠着脚,点着头。 “你干脆杀了我算了。”小理盯着范子庆说。她想,如果这梦魇会永生地缠着 她,她情愿立刻一头撞死在身后的这棵大树上。 “你以为我没想过?但是我不能,你欠我的,我得让你一样不落地还给我。” 范子庆说。 “我欠你的?”小理看着范子庆,声音颤抖着,像一个被大人欺负了的孩子, 满肚子的理却讲不清,“范子庆,我欠你什么呀?” “感情,你欠我感情!你玩儿我,玩儿我!”范子庆的声音很大,引得来来往 往的人好奇地看向王小理。 小理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范子庆对着一辆空出租车摆了摆手,车哧地停下来。“上车!”范子庆掐着小 理的肩头,长长的指甲比它们的主人还要怨毒,隔着小理的衣服,抠得小理火辣辣 的疼。 车开了,小理回望家的方向,看见革文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过来了。 陶陶坐在车的横梁上,手里拿着一个鲜红鲜红的风车,仰着小脸正和革文说着 什么,革文笑着,抽出一只手,弹了弹女儿鼓鼓的小脑门。 王小理搬家了,王小理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新居的第一批客人是革文的同事们,包括新官上任的刘建国副厅长和那个见风 使舵的老马。 大家对新居的设计风格赞不绝口,革文不时谦虚地说:“都是小理一个人张罗 的,水平有限,水平有限。” 参观完新居,大家浩浩荡荡地向“燎锅底儿”的地方——市内很有名的一家海 鲜城进发。 刘建国副厅长微笑着坐在上座。小理知道,没有刘建国,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才 会住上现在的房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圆了关于“家”的梦。小理一直热切地期待 着能有一个机会,让她向刘建国由衷地说一声“谢谢”。可是,刘建国根本没和小 理说几句话,也没和其他的人多说话,他的话一直很少,从而显出他与众不同的重 要身份。他是那样谨慎,谨慎得不露悲喜,谨慎得像庙堂里的高僧。 面对刘建国,老马难掩恭敬之情,他在刘建国说话的时候,会郑重其事地放下 筷子作聆听教诲状。在和刘建国碰杯的时候,总是用双手捧着酒杯,竭力把酒杯放 到低得不能再低的位置。 酒精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只有酒精才能剥掉这些可怜的公务员身上的“膜”。 喝到量的时候,酒精就成为还原剂,像浓硫酸一样把男人们精心维护的面具“唰” 地烧掉,让他们不能自已地露出本来面目,嬉笑也好,怒骂也罢,全都真实起来。 酒过三巡之后,老马把椅子窜到杨革文和刘建国身边,三个醉醺醺的男人摒弃 了前嫌,摒弃了职位,不分你我地搂在了一起。 他们有些神秘地说着,笑着。他们究竟说些什么,小理一点也听不清。其实, 他们自己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只知道不管说些什么,都必须要说下去。 在飘飘忽忽的三分清醒七分醉的状态下,老马向革文和刘建国袒露出他的赤胆 忠心。他一直等着这个时刻,这个时刻一天不到来,他就一天不得安生。 一个是副处长,一个是副厅长,而他曾经那么深地得罪过这两个人,他马当先 真是吃了豹子胆啦!他娘的!都怪林立这个臭娘们,要不是林立夸下海口,许诺三 年之内提拔他当副处长,他才不会冒那个险! 老马迷迷糊糊地想着,越想越怕,忽然就控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泪。他哭咧咧地 说:“厅长,处长,我对不起你们啊!” 革文和刘建国冲老马摆摆手,硬着舌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你这是干啥,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小肚鸡肠的,来,少废话,喝——酒!” “对——喝酒!”革文环顾了一下四周,红着眼用小理认不出的声音喊着: “服务员,拿——酒——来!” 老马从革文的喊声中得知自己已经获得了原谅,他也涨红着脸,抻着脖子,像 对服务不周的侍应生发脾气似的帮革文喊着,以此掩饰并且发泄着那份莫名的不安 和激动。 刘副厅长一把把站起身的老马按下,拍着老马的肩膀说:“又犯病了不是?该 你管的你管,不该你管的,就——就——”刘建国夸张地结巴着,身上的那份谨慎 早已被酒精赶跑了。 “就坚决不要管。”老马果断地接下去,痛心疾首地亲自揭穿了自己的“罪行”, 然后诚惶诚恐地说:“再不犯了,厅长,再犯我是孙子。” 刘副厅长做出嗔怪的样子:“什么儿子孙子的,你呀,你就是我大哥!”刘建 国像一个正在台上表演的话剧演员,生怕观众领会不了他的意思,所以把台词说得 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大哥呀,别忘了男子汉大丈夫——什么时候都得挺直了脊 梁骨做人!”话音一落,他重重地拍了老马的后背一下,像是要把老马不够坚强的 脊梁拍直。 这一巴掌不仅拍醒了老马,也拍醒了小理,小理渐渐觉出刘建国的高明,他— —好厉害! “记住没?进了办公楼,我是你领导;出了办公楼,你就是我大哥!”刘建国 搂着老马说,然后又转身面向革文。他把自己的手和老马、革文的手搅和到一块儿, 似醉非醉地强调了一句:“哥们儿!”紧接着又说:“咱们是哥们儿,就这么简单! 谁要是往歪了想,谁就是小人!” 当刘建国、老马和杨革文搂在一起破了声似的唱那首《好汉歌》的时候,小理 再不忍看下去,她疾步走进卫生间。 小理把卫生间的门反锁上,凑近镜子,狠狠地端详镜中的自己。在这个氤氲着 酒气的卫生间里,小理觉得自己的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妈妈,花儿,花儿,好漂亮的花儿啊!”陶陶像小鸟一样从卧室里飞出来, 叽叽喳喳地喊着。 花儿?小理迅速走进卧室,果然有一大篮美丽的鲜花摆在梳妆台上。 “妈妈,是不是你要和爸爸结婚呀?”陶陶问小理。 “傻孩子,爸爸妈妈已经结完婚了呀!”小理边跟女儿说话,边扒开花丛,发 现里面有一个红色的小纸片,上面写着“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没有,你们没结婚!”陶陶嚷着。 “为什么?”小理心不在焉地问,捏着那张纸片发呆。 “因为,因为你们要是结婚了,肯定得让我给你扯婚纱,你不让我扯,爸爸也 会让我扯!”陶陶瞪着眼睛生气地说。 小理笑了,搂住陶陶亲了又亲。 门铃响了,是革文。 “哎,你回来得正好,那篮子花儿是哪儿来的?”小理急急地问。 “怎么,我就不能买花儿给你吗?”革文笑着走进卫生间,卖起了关子。 “你从来也没给我买过花啊!”小理说,“快告诉我。” “哦,是一个叫——范子庆的人。”万万没想到,革文说出的竟然是范子庆的 名字,“中午的时候,物业公司打电话给我,说有人从北京通过邮政礼仪速递给你 送来了一篮子花儿,让我快回来签收,我就赶回来了。” 小理感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突然停止了,她立刻拿起一块抹布,蹲在地上擦起 来,她不敢看革文的脸。 “一听说是北京来的,我还以为是郑好呢!”革文没有一点不自然,像闲聊一 样接着问,“范子庆怎么跑北京去了呢?” “他是我的同学。”小理所答非所问地说。 小理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在丈夫面前,她发觉自己是那么的丑陋不堪……她 只想变成一只小虫,顺着地板缝钻进去,永远也不出来。 “妈妈,我想去玩那些花儿。”陶陶走到小理身边,怯怯地说。聪明的孩子已 经听出,妈妈是那篮子鲜花儿的主人。 “哦,玩吧,随便玩。”小理主动把几枝粉色的百合从花篮里拔出来,递给女 儿。然后,和女儿一起把那鲜嫩可人的花瓣一个一个地揪下来,装进玻璃瓶子里。 革文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哈欠,躺倒在沙发上。他斜睨着小理,他明白妻子 把她最钟爱的百合随便地拿给陶陶玩,看似无意,实则有心…… 妻子究竟和范子庆这个男人有着怎样的故事? 革文在心里猜测着,尽他最大所能猜测着各种各样可能发生的故事。革文没有 故事,王小理也不是他的故事;王小理是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王小理是他的永 远。让没有故事的杨革文给别人编故事,实在是难为了他。 革文只好去看小理的脸,察言观色。而小理并没有理会他的注视,旁若无人地 领女儿把玩着花瓣。 如果小理和范子庆真的有故事的话,她还能这样镇定吗?到底是怎么回事?杨 革文百思不得其解。 革文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看了起来,一开始他只是想让这本杂志掩盖他满腹的疑 问;几分钟之后,他就真的读了起来,不再是伪装,而是真的很专注很认真地读了 起来。 在找到确凿证据之前,杨革文从不对任何事情妄下结论;而在这件事上,他连 所谓的“证据”也不会去找……在法庭上,惟一可以认定事实的只有证据;在生活 中,证据有用吗? 一个宁静的星期日的下午,革文悄悄地关掉了手机,坐在妻子的身边,和她一 起陪着女儿陶陶看动画片。 可是,看着看着,革文就有了倦意,他把整个身体都移到沙发上,枕着小理的 双腿躺了下来。 陶陶见爸爸闭上了眼睛,竟乖乖地把电视关了。然后,一边向妈妈打着手语, 一边悄声说:“妈妈,我自己到卧室玩!” 一阵鸽哨响过,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群鸽子,扑棱棱落在窗前。 革文睡着了,手里的报纸滑落在地。小理轻轻翻着书页,革文惊得动了一下, 小理索性把书放下。 阳光好得很,刚才还在地上,这会儿却移到了革文的头上。忽然,小理发现革 文的发丛中有几根头发显得很亮,她低下头仔细看——原来是几根白发。 革文竟然也有白发了。 小理是在几天前突然发现自己头顶和鬓角上的白发的。 她对着镜子,把头发一缕一缕地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她惊骇万分地看着 那些在黑发中格外刺眼的白发,忽然感到自己咕咚一下掉进了漆黑的时光隧道,越 滑越远,再也不能够回到人间…… 白发是青春和美丽的敌人,是不是白发胜利了,青春和美丽就消亡了呢? 白发是在什么时候长出的呢?是在哭泣的时候吗?是在噩梦的时候吗?抑或是 在叹息的时候? 白发总是让人触目惊心,像高速公路上的路牌一样意味着某种警示。小理不想 像别的女人一样通通地把它们拔掉,她要留着它们,留着它们提醒自己好好地走上 前方的路。 我的丈夫啊,就像歌中唱的那样“正在陪我慢慢变老”……也许他不能陪我伤 心,也许他不能陪我欢笑,但是他能够陪我慢慢变老。 老啊!一刻一刻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老去……白发已经这样茁壮,老去的日子 还会远吗! 革文被阳光刺得翻了个身,脸埋在小理的腹部。小理连忙拿起那本书,为革文 遮住阳光。这个时候,她的心里涌起一种浓浓的情意——不是爱情,爱情没有这情 意深沉;也不是友情,友情没有这情意忧伤。 窗外的小鸽子“得得”地点着头,她们的小嘴在啄些什么?它们的本性是飞翔, 可它们最终还是在人类搭建的窝棚里乐呵呵地生存下来。它们向自己的本性妥协的 同时,也实现了作为鸽子的全部价值。 没办法啊,谁让它们生来就是鸽子呢! 小理的双腿已经麻了,但是她仍然坚持着一动不动。她情愿这样做,为了她怀 中的这个男人——像她的孩子一样的男人。 因为,她知道,这个男人也正在努力地为她做着一切。也许他的努力最终会成 为徒劳,但是她已经明了了他的心意。 冰糖对她的揭露是无情的,也是正确的。她承认,有的时候她是虚伪的,她并 没有和自己做着最彻底最无情的斗争。当务之急不是革文要变化,而是她要打碎包 裹着自己的最后的那层外壳,还生活以快乐轻松的本来面目。 小理看着熟睡的革文,她想,只有他才是这世上惟一可以问心无愧地躺在她身 体上的男人。 她爱他,因为他与她不同;因为他永远也不可能与她相同,她也恨过他;而现 在,爱与恨都显得那么遥远,像是老得掉了牙的故事,乏味甚至可笑。 王小理已经不会再有爱与恨,因为她最终找回了自己,并且再不会对丈夫有任 何奢求。 陶陶从屋子中走出来了,怀里抱着的大被子在地上拖着。她踮着小脚轻轻地走 着,被子却刮在电视柜上,把一个相架“哗啦”碰倒了。 小理凝视着自己的女儿,只见她的女儿无声地笑着走过来,攒足了劲儿把被子 扔在父亲的身上,然后又用两只小手费力地把被子铺展开来…… 完成了这个任务后,小小的杨乐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身搬来她的小塑料椅 子。她努力想做出她的父亲翘着二郎腿读报纸的样子,但是她的右腿却一次次不听 话地从左腿上滑下来;她又试着把左腿叠在右腿上,可是也以失败告终。 杨乐陶终于安静下来,二郎腿翘不成,“报纸秀”总还可以做下去。她捡起她 父亲刚刚看过的那张报纸——模仿父亲皱着眉头的样子读了起来。 有一幅漫画难住了杨乐陶,她把报纸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也看不出所以然。她 弄出的响声惊醒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转身看她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女儿无声地张 大了嘴巴,满脸都是稚嫩的歉意。 突然,一滴水“啪”地落在杨革文的脸上。他立刻抬起头,看到妻子王小理正 用一双泪眼凝视着他们的宝贝女儿。 转眼就是大雪纷飞,转眼又是一年。 人生的两极隔着千山万水,而每一座山,每一道水不过就在转眼之间。 包裹在厚厚的羽绒服中的王小理夹着一摞子文稿,低着头急匆匆地向着电台的 直播大楼走着。 而立之年的女人王小理最终找到了她永恒的乐趣和追求——工作,工作,怀着 满腔热爱去工作。 她的心灵和头脑也最终只剩下一个信念——做一个真正纯净的人,好好地活着, 好好地过日子。 而最让她感到欣慰的是,不仅她自己真正地融入了美好的生活,她也帮助无数 个烦恼着的自以为无比不幸的人融入了美好的生活。 雪片似的听众来信摆在王小理的那张临时办公桌上,当地的几家媒体报导了她 的工作事迹,两家报社要与她合办栏目,一家杂志社还邀请她撰写专栏文章…… “亲爱的听众朋友你们好,很高兴与您相逢在这美丽而寂静的雪夜中……”戴 上耳机,推上栏目音乐,按下麦克按钮,小理立刻走进了只属于她的那个美好而纯 净的世界。 墨一样的黑夜里,鹅毛般的白雪中,身着红色羽绒大衣的王小理像一团奔跑着 的火光! 雪花飞进她的眼睛,飞进她的口里,她呼出的热气在她的帽檐上结出了冰茬, 又化成了水,滴在她的脸上,可是这丝毫没有影响她奔跑的速度。 她必须跑,尽最快的速度向前奔跑。 夜很静,街道很黑,可是有雪花做伴,她并不害怕——就是没有雪花,她也不 怕;在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黑暗,是自己。 现在的王小理已经战胜了最可怕的敌人,剩下的便都不再是她的对手。 在一个十字路口,小理啪地摔倒了,但是她很快地爬起来,带着粘了满身的雪 花,继续往前跑。 马路两边的居民楼上,一个个窗口黑洞洞的,小理强迫自己从那一只只黑洞洞 的眼睛中捕捉着暖意。 咦,那是——哦,是一对深情相拥的情侣,从衣着打扮看,像是大学生。 小理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听到他们接吻时情不自禁发出的轻吟。 雪夜为他们的吻增添了壮美的天长地久的味道。 跑了好远之后,小理再回头看——他们还在那里拥吻着。 即使在鹅毛大雪中接吻又如何?即使在炎炎烈日下接吻又如何?即使在枪林弹 雨中接吻又如何?即使在刀山火海里接吻又如何? 他们能这样嘴对嘴一辈子吗? 他们将要结婚,他们将要生孩子,然后,他们将要为了孩子、房子、票子…… 为了所有能把脑瓜子搞大的许许多多的凡尘琐事而奔波而受累,和这世上无数的普 通人毫无两样。 现在,他们如胶似漆地吻着。他们的身体是燃烧着的,但是并不能融化他们肩 上的雪花,就像再浓烈的爱情也不能稀释孤独。 小理面向那对年轻的情侣默立了几秒钟,几秒钟之后,当她确认自己已经把男 孩和女孩拥吻的图象刻在脑中之后,她立刻转过身继续向前奔跑。 王小理不是在嘲笑他们,也不是在诅咒他们。 是感动,抑或是羡慕……都不是,绝没有感动和羡慕这么分明这么简单。 是什么? 小理也说不清。 小理只知道他们是那个雪夜里比洁白的雪花还要美丽的一道风景——而这道风 景她从来也不曾拥有,今后也永远不会拥有。 她不感动,也不羡慕,她只想记住。 她抽屉最深处存放着的那几片她和革文一起采集的银杏叶子,那块跟了母亲一 生的表盘已经皲裂的“罗马”牌老式女表,那一小块陶陶脱落的肚脐,那张有着郑 好明媚笑脸的老照片,那份做阑尾炎手术时大夫写下的谁也看不明白的病历……还 有,许久以前的一个中午,她带着范子庆的体味,离开521 回到办公室里用红笔圈 下的那页薄薄的台历纸…… 现在,雪夜里的这道美丽的风景会和王小理抽屉里的宝贝们一样,有幸被她珍 存在脑海之中,一生一世。 漫天的大雪如倾盆大雨般向大地扑将过来,就像人们历经的苦难。人们总是侥 幸地以为苦难很快就会停息,谁知它们却更加猖狂地卷土重来。 大雪和苦难的确有相似之处哦。 大雪可以覆盖一切,却不能覆盖人;就像面对劫难的时候,只要你活动,只要 你挣扎,再沉重再庞大的压力也吞没不了你。 小理被自己突发的奇思妙想振奋了,小时候楼道里的那行斑驳的黑体字标语又 一次飘至她的眼前: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毛主席说得一点不错。 有了决心,就不怕牺牲,就可以不畏艰难险阻,就将会拥有胜利! 平凡女人王小理最刻骨铭心的依然是童年的记忆,在她的童年里,没有人真正 鼓励过她,没有人真正关爱过她,她惟一的关于“鼓励”的记忆,就是被粉刷在楼 道墙面上的鲜红色的毛主席语录。 现在,和毛主席一起鼓励着她的还有她自己。 手机响了,果然是革文,“小理,爸已经脱离危险了!” “太好了!”小理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和汗水,停下了脚步,“爸现在怎么样 了?” “生命危险已经没有了,但是——大夫说,下肢瘫痪的可能性很大,将来会… …” 当我是个小小姑娘, 我问我妈妈将来怎样? 我是否生得美丽漂亮? 我会很富有吗? 将来会怎样? 谁知道将来怎样? 你能否告诉我, 将来会怎样…… 那首给小理带来怅惘与期盼的歌啊,带着深深的宿命又一次响彻在她的耳畔。 将来会怎样? 谁知道将来怎样? 那个和她一样不断成长着的可爱女人唱得多么动听啊! 疲惫至极的王小理坚定地挺立在风雪之中。 在这座空寂的北方古城的街口,她高高地地扬起头,勇敢地迎接着随北风狂舞 的从遥远的西伯利亚纷至沓来的白色精灵。 此刻,王小理的心情就像这雪夜中的城市,美丽安详,庄严肃穆;大朵大朵的 雪花就像盛典上五彩缤纷的礼花,尽情地怒放在她三十岁生命的星空! 王小理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小女孩,也不能够再像小女孩一样懵懂而 迷惑;她也清醒地意识到,和绝大多数女人一样,她不漂亮,也不富有,更不会去 苦苦地奢求永恒。 最重要的是,在跋涉了山山水水之后,王小理终于得以明了——自己的将来究 竟会怎样。 将来会怎样? 将来的路没有尽头。 苦也好,甜也好,悲也好,喜也好,风也好,雪也好……都没有尽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