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上她! 陈家的本田汽车在遥远的红绿灯前停了下来。梁少峰一眼就看见,更是在人行 道上全力狂奔,想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两条腿越来越沈重了,随著跑姿一颠一颤 的橘子成了负担;头上冒出了细小的汗珠,渐渐凝聚成大滴水珠,从额上掉落,流 进眼睛里,他连伸手抹掉的空闲都没有,只是跑著,跑著,跑著……灯号转绿,本 田又开始行进,距离再度拉远。该死啊!台北的交通不是一向塞得像得了便秘一样 吗?怎么今天那么顺畅,像在拉肚子一样的流畅!去死吧!车子没事开那么快干嘛 啊!市区内不是有限速的吗? 梁少峰在心中咒骂著。全身的细胞和每一条肌肉都在恳求他停下来喘口气吧!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心脏因剧烈运动而跳得像在起乩,但他仍是尽力跑著,用 他的意志力在撑著,因为错过了这次,他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陈景芬,他的 青梅竹马,他献出了初吻的女孩,他错失了好多机会可以跟她吐露心声的女孩…… 跑著,他突然警觉到手上的负担变轻了,低头匆匆看了一眼,天哪!塑胶袋不 晓得什么时候破掉了,里面空空如也,橘……橘子呢?他妈的那些天杀的橘子咧? 他回头,发现身后滚落了一地黄橙橙圆溜溜的橘子。他连忙转身往回跑,手忙脚乱 地把那些橘子捡起来,捡一个揣在怀里,再捡一个揣在怀里,原来那个又掉了。这 样又捡又掉,又掉又捡……去死啦!连没智商的橘子都要跟我作对吗?他放弃了那 些橘子,甚至连手上的破塑胶袋也不要了,站起身来,又追起陈家的本田来。即使 他跑得快要心脏病发作,车子仍是越驶越远,最后,拐过一个街角,看不见了。梁 少峰再也跑不下去,他放慢了速度,最后,停了下来,满心痛苦无奈地看著陈家本 田隐没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最后,完全失去了踪影。 他弯下身来扶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跳不那么剧烈后,他直起身子,极 目望向车子消失的那端,期待奇迹出现,期待……陈景芬会走下车,向他飞奔而来 ……他站在原地平稳心跳和呼吸,拜托!至少让我跟她再说一下话,让我再看一看 她啊! 不晓得在原地待了多久,他终于转身,慢慢朝回家的方向走去。他走过了滚落 一地橘子的地点,却一点也没有将它们捡回的心情。他走过了本田短暂停下的红绿 灯口,走过了行色匆匆的路人身边。他们都对这个满头大汗、满脸通红的男孩投以 好奇的注视,可是他浑然不觉,因为他正努力要对抗眼里汹涌翻覆的小池塘,和鼻 子里想要冲出来的一股酸意…… 嘴里苦苦的,全身的肌肉都在酸痛,而他的眼睛,起雾了。 本田轿车里一片静默,没有人说话。许久,姊姊景芳倾身向前座,对妈妈轻声 说著:“妈,小芬在哭……” 陈妈妈回头看了看她。是的,陈景芬在哭。她面向窗外像在欣赏街景,但脸上 却满是泪水。她的胸口,因为极力抑制哭泣声,起伏不定。梁少峰在陈妈妈开设的 服装店外徘徊良久,最后鼓起勇气,推门进去。 “欢迎光临!”一个看店的中年妇人招呼著,一见到进来的是一个男孩子,而 不是寻常的小姐太太,愣了一下。 “请问……”梁少峰开口,“老板娘在吗?” “老板娘不在哦!她最近很少来顾店,她在忙家里的事情。”妇人热心解释。 “哦,她是不是搬家了?” “对啊!你认识我们老板娘哦?” “嗯,你知道她搬去哪里吗?” “不清楚哦!我在这里工作不到一个月,跟老板娘也不算熟。这样好了,你留 个电话,明天她来巡店的时候我叫她跟你联络。” 他摇摇头,“不用了。谢谢。”他推门走了出去。身后,妇人一脸同情地目送 他的背影。这个男孩看起来失望又沮丧,不晓得是为了什么事?梁少峰双手插在口 袋里,闷闷不乐地走著。已经两个礼拜了,陈家竟然就此音讯全无!一开始,当他 眼睁睁看著陈家的车渐行渐远时,他对自己下了决心:要强迫自己忘掉陈景芬,强 迫自己享受没有人跟他针锋相对或冷眼相看的生活,可是那实在太难办到了。 每晚倒垃圾时,他惯性地站在门口等待对门被打开、去阳台乘凉或拿篮球时, 他会不由自主地往陈家阳台看去,想找寻陈景芬的身影、妈妈多做了一些食物时, 他习惯地拿起食物要送去对面、晚上入睡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陈景芬…… 对面搬来了新邻居,听说是陈太太的哥哥,刚偕新婚妻子从美国回来。他们和 梁先生梁太太立刻成了好邻居,梁少峰却总是不给他们好脸色。要不是他们这么讨 厌从美国搬回来,景芬就不需要走了…… 人真是习惯性的动物!他骂自己:又不是被虐狂,为什么反而想念起她来了? 有时候,思念到接近难以忍受的地步时,他就将景芬冒充天梅写给他的信拿出来, 一字一句地读著。他得小心翼翼地对待那些信件,因为它们都受过严重的伤害:被 他盛怒之下撕成碎片;后来他费了好大的工夫才一一黏回来的。 发现自己的思念演变成变态的想念时,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他问妈妈、问 阿贤、问天梅、甚至去问林筱韦:“陈景芬一家到底搬到哪里去了?”可是他得到 的回答千篇一律,都是他们惊讶的注视和轻视的语气:“什么?景芬没有告诉你吗?” 废话!她告诉我的话我还来问你们干嘛?梁少峰生气地想著。却也因为那该死 的自尊心而没再追问下去。他开始密切注意家中电话和邮件,希望陈家能够捎来只 字片语,希望能够再度听见或看见她。可是他的希望一次又一次地落空。陈家人间 蒸发了,就这样,消失了。 走在人行道上,他往回家的方向前进。突然他瞥见马路上有一辆很眼熟的本田 轿车,正快速地行进著,不一会儿就被淹没在繁盛的车流。他立刻认出那跟陈家人 的座车是同一款的。他哪忘得掉啊?两个礼拜前,他可是追著那辆车追得要心脏病 发作咧! 梁少峰回到家,发现餐桌上有一盒高级水果,上面贴了一张红纸,写著“乔迁 志喜”的字样,而妈妈穿得漂漂亮亮地从房间走出来,一看见他就开心地说:“这 么早就回来啦?今天礼拜天呢!不是跟阿贤去看电影吗?” 他意兴阑珊地点点头,要往房间走去,妈妈叫住了他:“走走走,跟我去拜访 新邻居,去换件衣服去。”“邻居不是住进来两个礼拜了吗?还拜访什么?”他懒 洋洋地回答。 “不是我们家对门的新邻居!是我们公寓对面,新盖好的公寓里面的邻居啊! 他们今天搬进来呢!”妈妈说。 “隔著一条路的还能算邻居吗?你的消息也太灵通了,对面公寓住什么人都知 道,那他们晚餐吃什么、内裤穿什么颜色的你知不知道?”梁少峰丝毫提不起劲来。 “哎哟,你这个猴死囝仔敢这样跟我说话?你是欠打还是欠骂啊?你爸回来我 看他怎么收拾你……太不知好歹了你……”梁妈妈生气地开骂。 梁少峰被动地听著,心里想的却是:妈骂人的内容一点也不精彩有趣,还是景 芬比较厉害……才想著,他忍不住骂自己犯贱。“好啦好啦!我陪你去对面公寓好 不好!别生气了。”为了堵住妈妈的嘴,他装出歉疚的样子,对她做出一个超级无 辜的表情。 对面的公寓除了看起来十分乾净簇新外,和梁家公寓的造型及内部几乎算得上 是大同小异。梁少峰忆起陈景芬小时候和他玩办家家酒时,都到当时还在施工中的 这里寻找石头和泥沙,当做食物;想著,他嘴角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同时,也因为 这里提醒了他陈景芬和他曾有的美好回忆,心微微抽痛了一下。抱著那盒水果,跟 著妈妈来到二楼,梁少峰按下一户人家的门铃,站在门前等待著。 “妈!”他突然注意到墙上挂著的门牌,“这家人也姓陈耶!” 妈妈投给他一个贼兮兮的笑容。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想法:该不会…… 该不会…… 门被打开了,梁少峰看清楚来人,不禁大叫一声:“啊!怎么会是你!” 开门的人正是陈景芬。她瞪了他一眼,说:“怎么不会是我!猪头!”接著她 转向梁妈妈,满脸堆欢,“梁妈妈请进!” 梁妈妈笑吟吟地看看陈景芬,又看看梁少峰,接过了水果,很开心地进屋去找 陈妈妈了,而梁少峰呆站在门口,仍是难以置信望著陈景芬。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问。 “这是我家啊!”她露出一个“真受不了你”的表情。 “这是你家?你是说……你就是我的新邻居哦!”他大喊。 “对啊!我真是有够不幸的!” “该说这句话的人是我好不好?呵呵呵呵……”梁少峰嘴里说著,脸上却无法 控制地露出了笑容。 “猪头!”陈景芬骂著,眼中却蕴含盈盈笑意。 “我的天哪!原来你是搬到这里来哦?我早该想到了!我怎么会这么笨!他们 一定都联合起来整我!我要剥了阿贤的皮……” “不关他的事,是我叫他们不要说的。” “为什么?” “为什么?让你享受几天看不见也听不见我的清闲日子,还不够好吗?你反而 应该感谢我才对!”陈景芬说。 享受看不见也听不见她的日子?天哪!如果他真的能享受这种煎熬与思念,那 他的名字简直就可以被列入金氏纪录大全里,自虐狂的那项了。“是哦!你真的觉 得我看不见你,会比较开心吗?”他问,紧紧盯著她,放弃了掩饰和伪装。“你不 会吗?”她反问。她的脸,在他像会灼伤人的注视下,不争气地红了。 他搔搔头,深呼吸了一口气,接著,他像下定决心似地说:“ㄟ……其实…… 其实我满想你的。” 陈景芬惊讶地看著他,随后又低下头去。她想尽力掩饰乍听见这句话时的激动 与开心,但脸上的惊喜表情却背叛了她强装的矜持。 他见她低头不语,又说:“喂!你有没有听到啊?我很想你啦!” “听到了啦,猪头!”她轻声回答,鼓起勇气抬起头来,迎上他的注视。 他们像被彼此电到一样,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梁少峰说话了:“喂! 为了全天下男人的幸福著想,我决定牺牲我自己,那个……接收你这只恐龙女。” 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陈景芬甜甜地想著,知道这是他所能让步的最大极限了。 她笑著回答:“事实上,为了全天下女人的幸福著想,我也决定牺牲我自己,接收 你这个大猪头。”“哦……”梁少峰脸红了,说:“那……那你是我女朋友了哦?” “应该吧!”陈景芬同时感到好笑与喜悦,还有一股释放的轻松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