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从哪儿来?”童晓红丈夫送过来一把椅子,刚站起来的男人坐在她斜对过。 “某省松水。” “松水。那块儿是不是有一个化肥厂?你去过吗?厂长认识吗?网上说,就那 个厂长,受贿和不明财产总共三百多万。” 徐春影身子一震,“这事儿多了。当官的,站成一排,隔一个判一个,保证有 拉下的。” 男人统统放下自己话题,转睛过来,聚焦他俩。徐春影就觉周身燥热起来,潮 乎乎的皮肤上千百条蚯蚓扭来拐去。 “化肥是紧俏农业物资。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化肥就是钱。我有一个同 学,在中学当老师,干了几年,觉着没意思,开了家农资商店,一年挣好几十万。 在美国,好几十万中国钱不算钱,在中国,那可是大钱了。”几句话,她就把男人 的眼睛完全夺了过来,看他们一个个贼眉鼠眼,不敢老老实实定睛瞅她,不适一点 一点消失了。 “那个厂长也够背时,网上说,辛辛苦苦贪污点钱,老婆携款外逃,嫁了个老 外。赔了夫人又折兵。”一个男人大哈着腰,上身与地毯平行,脑袋底下只看见一 个黑啤酒瓶子。 “这就对了,当了厂长,身边几个小秘,秘书的‘秘’,还只要女人……”她 终究功夫不到家,无限的委屈、屈辱,万缸酸醋般,倒进了她的心,她的鼻子。 “多了。”她从巨圆的玻璃茶几上拿起一瓶啤酒,努力镇静自己,启开盖喝了一口, 无滋无味。 男人评论起来,皆认为厂长自作自受。女人见这边热闹,也聚拢过来,听了几 句,一致谴责厂长的老婆不是东西,纲越上越高。似乎,那个厂长索贿受贿理所当 然,而那个女人却十恶不赦,该判该毙……夹杂着无数的污辱词儿。 徐春影胸里涌动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动,她想替那个女人辩解,替那个女人说 出真相。可她只能缄口默言,冷冷坐在那里,时不时地,还表现出专注,看一眼说 话人,仿佛听天方夜谭。她真盼望童晓红两口子吆喝一声“开饭了”,解开重围。 可还有两个客人没到,已经六点三十三了。 “做什么呢?”让座儿的那个男人见大伙议论劲儿小了点,捡空问道。 “没工作。”徐春影努力做出个笑容。 “读书?”有人问。 “没有。” “陪读?” “不是。我是单身。”她忙又补充道:“未婚。” 人们相互瞅了一眼。先是女人瞅女人,男人瞅男人,接着就是女人瞅男人,男 人瞅女人,然后齐齐定睛于她。她就不再是聊天的伙伴,不再是他们高谈阔论的听 众,她是他们审查的对象,评判、称量的物品,同情的可怜虫,施恩的叫花子,独 独少了尊重。多少年来,靠着父亲和丈夫,她到哪里不是众星捧的月,绿叶扶的花, 酒宴上的主角。 “拿什么签证出来的?” “B.” “出来多长时间了?” “半年多了。” “哦。签证过期了。非法居留。找对象得抓点紧,时间长了,换签证就困难了。” 她双唇微张了一下,嘴角一扯,点点头。 “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好。人好最重要。最好有绿卡。” 一个女人,瘦瘦的,小圆脑袋,薄薄一层干发,手果断地一挥。“嫁老外。美 国公民。凭你这条件,老外抢着要。” 一个矮个男人咽下一口啤酒,“你半年就能弄个绿卡。这美国他妈的就是种族 歧视,嫁美国公民弄个绿卡就是快。” 又一个女人,胖胖的,大厚唇,“结婚可不能糊弄。暂时找不着合适的,就假 结婚。绿卡一到手,马上离婚。找个穷老头,一万块打发他乐呵呵的。” 又是一个女人,“美国人可牲口了。钱要你的,身子也要你的。你听我说……” 徐春影再也忍不住了,呼地站起来,“我干嘛要假结婚?干嘛要嫁穷老头?你 们想嫁,你们嫁去!”说完,无数双怔目之下,不顾童晓红母女左拉右拽,夺门而 去。 回到住处,钻进卫生间,站在大镜子前。她的长发左挽右挽,叠在脑后,淡棕 色女式西服,高贵而典雅。可脸上布满了细细的暗纹,眼圈是青的,泪一点一点涌 出眼窝,漫下来。那帮子人,驴马市儿似的,我怎么了……她呜咽哽噎,李刚,你 把你老婆弄到啥份儿上了!12恨了一回李刚,对童晓红家那帮人咬了一阵子牙。徐 春影的情绪好了一点,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她本来就是一个现实的女人。她面临 的现实是非常严酷的。和张凌霄在同一幢屋顶下多呆一分钟,她都觉着难受。但是, 如果离开他,她问过律师了,她立即失去了留在美国的合法身份,或者黑下去,或 者回中国。 -------- 深圳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