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多少年以前,在柳树叶庄,提起许义仁,庄稼人都说他是好把式。 有那块土地上,管马车夫叫“把式”。许义仁打从给地主扛长工时起,就给东 家干从北山里往外运石头的活儿,北山里有的是石头,或方或扁,运到平原地区, 用到土木工程上,会卖个好价钱。运石头的工具是一辆胶轮马车,套的是两匹膘肥 体壮的好马,赶车的人就是许义仁。在所有给东家扛活的长工中,他这活儿最吃香, 只要不是下大雨下大雪,每天都有活儿干,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多险的路他都敢 走,人们都管他叫“许大胆”,东家给他的工资挺高,他算计着,给东家干个十年 八年,把钱攒足了,他也置办一辆胶轮大车,买上两匹马,凭着他制服牲口的手艺, 用不了几年就发了,到那时,人们就不再叫他许把式了,而是叫他东家了。 没想到,只给东家当了两年的车把式,天地就变了样,东家的财产都被分了, 东家也被镇压了,划成分时,许义仁被划了个上中农,属于受贫下中农团结改造的 对象。那时候许义仁刚成亲没两年,两口子上床睡觉时,他总是感慨这世道变化太 快,不然的话,他也会有自个儿的车,自个儿的马,他老婆便吓唬他,这话可不能 到外面去说,他是个上中农,再往上一点,那就是富农了,说这话有妄想变天的嫌 疑。再说了,真要是有了自个儿的车自个儿的马,还不跟东家一样被镇压了,亏了 这世道变得早,要是晚变几年、、不定有啥倒霉的事等着呢。许义仁说那倒也是, 便自个儿给自个儿解心宽,有多大的命吃多大的饭! 忽一日,生产资料归了公,许义仁和他的老婆孩子成了柳树叶大队第三生产队 的社员。生产队有胶轮大车,有牛有马,要找一个会赶马车的车把式,许义仁受命 于危难之时,担任了柳树叶大队第三生产队的第一任车把式,一干就是十几年,生 产队的胶轮大车坏了旧的换了新的,驾车的马老死了又买来了牙口小的,而许义仁 却稳坐在车把式的第一把交椅上。从柳树叶庄通往北山的马路变成了柏油路,每天 清晨,许义仁和队里的其他车把式赶着马车上路,他的车总是打头,他坐在车辕子 上,把手中的长鞭一甩,即刻之间“叭。叭”的脆响从公路上传开,穿过公路两旁 的树和庄稼,在田野中回荡。许义仁便有一种气吞山河的自豪感,手中的长鞭甩得 更勤,“叭,叭……”的响声一个接着一个,马便撤了欢似地跑了起来,马蹄印在 柏油路上弹出一曲别致的曲子:嗒……高兴时,许义仁还会哼上两句:“长鞭那一 甩……”那时候每外出一天有一元五角钱的补助,跟山里看石头的人混熟了,一车 多装几百斤不成问题,走到半路,卖给打算盖房的户,又是一笔额外的收入。怪不 得老百姓把车把式列为支部书记和生产队长后的第三等人! 老百姓只看到了车把式的实惠,却不知车把式这行当的危险比别的行当大得多。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话一点也不假。那一年,许义仁的大舅子要盖房, 让许义仁跟生产队长说一说,借两天车马,到北山拉几车石头。生产队念许义仁劳 苦功高,批准他用马车两天。许义的大舅子家离北山不远,那一天许义仁起得不像 往常早,赶着马车往北山里走时,天已大亮,公路上不仅有了马车,还有了汽车, 汽车呼啸着从马车旁飞驶而过,有一匹马是生产队刚从内蒙古买来的,头一次出远 门,被尖叫的汽笛声吓怕了,在马路上狂奔起来,许义仁怕出事,坐在车上抓住缰 绳,嘴里不停地喊着“吁,吁……”偏偏车闸出了毛病,根本不起作用。马路一边 是山,一边是深沟。人、马、车最后都翻进了深沟里。人们把许义仁从深沟里救上 来,送进了附近的医院,后又转到市里的大医院。家里的积蓄完了,值钱的东西卖 了,借了不少的外债,但还是没有改变许义仁的后半生在床上度过的命运。 原先,许义仁在生产队当车把式时,许义仁的老婆也到生产队上班,有工分, 有现金收入,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许义仁这一瘫痪在床,他老婆也不能去挣工 分了,得在家里伺候他。那时候大儿子许山峰21岁,大女儿许灵芬初中还没毕业, 小儿子在上小学。好在那时候许灵芬的学校不上课了,她便回到家里替下了母亲伺 候她爸爸。靠许山峰母子俩挣的工分,养活全家五口人实在是难,就更不用说有什 么积蓄了,三间破草房长年没修苫,下雨就漏,许山峰人挺老实,可就是因为家里 穷搞不上对象。一拖就拖到了25岁。这时候的许灵芬已长成人见人爱的大姑娘,父 母就把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给女儿找个日子过得富的人家,要一笔彩礼,好给儿 子说媳妇。刘大年的表姐嫁到柳树叶庄,与许义仁家住邻居,两家常有来往,了解 到许灵芬父母的打算之后,把刘大年情况向许家做了介绍,许家挺感兴趣。后来就 带着许灵芬到刘家相亲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灵芬并不反对父母给她找婆家, 可当她与刘大年见了面之后,心里便凉了半截,刘大年与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形象相 差甚远,特别是刘大年只是小学毕业,更让她无法接受。回到家里,她明确表示不 同意这门亲事,她的母亲也觉得刘家不合适,倒不是嫌弃刘大年,她是担心刘家有 个残疾人,会给女儿往后的日子添麻烦。丈夫瘫痪这几年,她吃的苦头太多了,许 灵芬的母亲让刘大年的表姐给许家带信儿,让刘大年另找。事情的转机是因为恰巧 在这时候有人给许灵芬的哥许山峰介绍对象,那户人家是看许山峰老实厚道,女儿 嫁给这样的人受不了委屈,但刘家的房太破,女儿嫁过去得有个像样的住处,提出 要一笔钱,两家合着盖一处新房。这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许山峰的父母便把 这事答应下来。可到哪儿筹集那么多钱,许山峰的父母又为难了,最后想出的办法 是只有委屈女儿许灵芬。夫妻俩把女儿叫到跟前,把家里的情况跟女儿唠了唠,许 灵芬哪能不了解家里的情况?她也早就盼着哥哥给她娶进一个嫂子来,哥哥为这个 家付出的太多了,为了瘫痪在床的老爸,为了那由于过度操劳过早衰老的老妈,为 了只知无怨无悔为这个家付出的哥哥,许灵芬点了头。从不信命的她也开始信命了, 她觉得命该如此。 于是,她和母亲又一次来到了双岭村,按当地的风俗和刘大年订了亲。许灵芬 也知道订亲不受法律保护,但有时候,传统的观念比法律的作用要大得多,一个女 孩子和一个小伙子订了亲,就表明这个女孩子已是有婆家的人了,意味着无论碰到 多么优秀的小伙子,无论那个小伙子对她多么钟情,她也不能越雷区半步,否则就 大逆不道,就是生活作风不检点,女人若是有了生活作风不检点的坏名声,那她这 辈子就完了。从小,她的母亲和她的姑姑就教育她如何做一个好女人:坐如钟,站 如松,走路不摇头。她一直按照母亲和姑姑教给她的做女人的标准约束自己的行为。 离开学校回到家里这些年,虽然她主要是在家里照顾父亲,干些刷碗、喂猪之类的 家务活儿。那些女人们开玩笑从不避讳她们这些姑娘的,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 头一开始听那些女人们说那些话,她臊得浑身发热,那些话听得多了,觉得不过那 么一回事啦。夜深人静的时候,许灵芬自己躺在被窝里畅想爱情。上初一时,学校 的图书馆被红卫兵抢了,她也从图书馆拿回了几本书,她就是从那几本书中了解了 别人的爱情的。那时候,她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爱情,相信爱情是一件十分美好的 事情。她曾经对自己说,这辈子找不着真正的爱情,就不结婚。她也曾在茫茫人海 中寻觅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可她接触的人不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是那么几张熟 面孔,那些人怎么能成为她的终生伴侣呢?二十岁那年的春天,队长派她和另外两 个男青年去村南小麦地里给冬小麦浇返青水。三个人中有一个呆在机井房里看电机, 一旦听着电机发出的响声不对时及时拉匣,以防烧毁电机;另外两个人沿着垅沟巡 察,发现漏水的地方及时堵上,把水引到麦田里,撒上化肥……那一天轮到他们上 夜斑,许灵芬不敢一个人呆在机井房里,便跟着一个叫柱子的男青年扛着锹去巡察 垅沟。走着走着,走到一处坍塌的地方,许灵芬一脚踩空了,眼看着就要摔倒在泥 水之中时,柱子抱住了她!为此,柱子的裤腿都湿了,一夜就那么冻着。这是小说 家描写男女爱情时所用的情节,在描写了这个情节发生的过程之后,小说家的笔会 触及那个女孩子和那个男孩子的心灵深处,说女孩子觉得仿佛心中有个小鹿在跳, 男孩子觉得似有一股电流流遍全身!许灵芬觉得都是胡扯,因为那个男孩子抱住她 的那一瞬间,她一点异样的感觉也没有,和倒在一颗大树上没有什么两样。倒是那 个叫柱子的男孩子有点可笑,他竟然把这件事情误以为许灵芬对他有意思,要不为 什么她没有反对他抱住她!或者没有在他松开她之后她骂他一声“流氓”,这个男 孩子早就倾慕许灵芬的美貌,早就对许灵芬有了那种意思。无声就是默许。柱子给 许灵芬写了一封情书。当然柱子不会直接把情书交给灵芬,他还没有那样的勇气。 他把那封信贴上邮票,投进了邮筒,几天以后那封信才到了许灵芬手中,信封上写 的地址是县城的一家单位,许灵芬当时还纳闷:我在县城根本没有认识的人,怎么 会有人给我写信呢?拆开信才知道这是柱子的杰作。柱子把“爱情”写成了“受精”, 把“我佩服你”写成了“我配服你”。许灵芬知道柱子不是故意这么写的,只是因 为他的文化水平太低。灵芬把信扔在抽屉里,根本没将这件事情往心里放。柱子左 等右等,不见许灵芬有什么反映,终于忍耐不住了,找到灵芬问究竟。 “灵芬,我寄给你的信收到了吧!” “收到了,我也看了。”灵芬很坦率。 “那……”柱子的意思是问灵芬心里是怎么想的。 灵芬不想让柱子太难堪,她跟柱子说她还小,不想这么早就搞对象。柱子说那 我就等,只要你还没有跟别人结婚,我就一直等。灵芬心说这个柱子倒挺会讨女人 的好感。她跟柱子说那你就等吧。 柱子便把许灵芬说的这句话记在心里。 许灵芬原以为她的对象怎么都比柱子强,可跟刘大年接触了两次,她对自己的 婚姻算是彻底失望了。刘大年和柱子的区别就在于刘家能拿出三千元的彩礼钱给她 的母亲,而柱子一家人砸碎骨头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她母亲得到了三千元钱,她 许灵芬得到了什么呢?如果不是有刘大年这个人,不是刘大年的父母能拿出三千元 的彩礼钱,她许灵芬还会有获得真爱的希望,如今,什么都完了,她的父母把她卖 了三千元钱!她能对刘大年热情吗?她有点恨刘大年。 许灵芬骑着自行车回到柳树叶庄时,意外地发现柱子站在村口,打老远,柱子 就看到了她,他迎了上来,喊了声“灵芬”,许灵芬停下了自行车,问柱子怎么在 这儿。柱子说我在等你,都等了半天了,你要不来,我就一直等下去。灵芬问柱子 你等我有什么事情?柱子问灵芬听说你去订亲了,你有婆家了。许灵芬说是啊,这 关你什么事?柱子说怎么不关我什么事,难道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吗?灵芬说我说过 什么话?柱子说你说过让我等你的。灵芬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柱子便举出 时间、地点。背景,他记得很清楚。在柱子的引导下,灵芬终于想起自己似乎真的 跟柱子说过这样的话,可这又有什么呢?你说你等我,我说那你就等吧,你要等谁 谁也干涉不了,难道还要我对这句话负什么责任吗?灵芬党得跟柱子谈这些事情很 无聊,她的心情本来就不好,让柱子这么一搀和,情绪就更糟了,便冲着柱子说了 一句:“神经过敏!”然后骑上自行车走了。 柱子回到家,想了三天三夜,到底没有明白许灵芬跟他说的“神经过敏”是啥 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