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色的病房,白色的病床,白色的医生,世界变成了清一水的白色,赵戈阳的 心情也陷入了“白色恐怖”之中。难道医院就不能涂抹点温暖亮丽的色彩吗?她不 知自己是怎么走回这间单人特护病房的,望着病床上躺着的尚未苏醒的左树彬,她 觉得有无数把冰冷的刀凌迟着自己的心脏,她甚至能看见像玫瑰花瓣一般飘落的滴 血的碎片。 潘小瑜坐在床边,一手握着左树彬的手,一手擦着自己脸上不断滚落的泪水。 在小左经理的陪伴下,赵戈阳走进病房。看到此情此景,她微微皱起眉头。 潘小瑜看到赵戈阳,跳起身来,急切地询问:“医生咋说的?表哥会不会落下 残疾?嫂子,你说话呀……” 赵戈阳的眼睛扫过床上的丈夫,理智和冷静又回到了她的体内,她尽量平和地 说道:“小瑜,这儿用不着你,你先回去吧。” 潘小瑜刚想表示反对,赵戈阳不容置疑地命令小左陪潘小瑜回酒店。在小左经 理低声劝说下,潘小瑜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赵戈阳独坐床头,握着丈夫毫无知觉的手。她用细腻柔软的手背轻抚他的脸, 滑过额上的擦伤,滑过眉、脸、嘴……她宁可所有的人离她而去,任她这样静静地 坐着。众人的沉默才是对她最好的关怀。适应噩耗需要时间。 “我要把一、二、三层全买下来。” “干什么?” “下面开酒店,把蓝磨坊迁过来。你不是一直梦想开办自己的舞蹈学校吗,到 时候领着你的学生尽情地在我头顶上跳吧……” 赵戈阳又想起那个美好的夜晚里的美好的梦想,梦想转瞬变成医生残酷的宣判 :“需要观察两三个月,这期间若无恢复迹象,结果便是永久性残疾……” 赵戈阳的脸摹然间抽搐起来,巨大的悲伤再也无法按捺,她捂着脸跑进走廊。 她忘记了矜持忘记了克制忘记了旁人的目光,高一声低一声撕心裂肺地号陶着,如 同一只受伤的母狼。 医院病房的夜晚格外静谧。左树彬床前悬吊着输液管,里面的药水在缓缓地滴 落。躺在床上的左树彬眼皮轻微地动了动,接着,他微微睁开了眼睛,日光灯有些 刺眼,他努力适应了一下,用陌生而迟缓的目光打量着这片银白色世界。难道是经 历了一段飞行吗?丝毫没有感觉经历了沿途的过程,却已经抵达了另一个目的地。 赵戈阳擦干眼泪走进病房,和左树彬明亮的眸子对了个正着,她惊喜地扑到床 前,“树彬,你醒了!” 左树彬艰难地点点头,然后疲惫地合上了眼。 宫天泽听到出事的消息时吃惊得失落了手中的笔。一时间他无法集中思路工作, 和替潘小瑜来当助手的服务员江丽攀谈起来。从江丽口中得知,潘小瑜和左树彬是 远房表兄妹关系,她和他们亦是同乡。当年左树彬在偏僻的农村里第一个考上了大 学,无异于在当地引发了一场地震。那时她和潘小瑜年龄都小,但对左树彬特别敬 仰,尤其是潘小瑜。她和潘小瑜、刘康等几个人,都是被左树彬带出那穷困的山村 的。小左经理是左树彬的本家堂弟,实实在在的亲戚。这场灾难,大家都感到了彻 心彻骨的悲痛。 江丽年轻单纯,说起话来口无遮拦,无意中透露出一个秘密:潘小瑜一直暗恋 着左树彬,为此,当年她第一个跑到左树彬的小饭馆里打工,宁可不要工钱。说者 无心,听者有意,宫天泽心里像爬进了一只毛毛虫,忽然变得烦躁起来。片刻的沉 默。宫天泽长吸了一口气,又拿起了画笔。 宫天泽和江而一个提筒,一个刷底料,配合默契。忽然,门被推开了,潘小瑜 独自擦着眼泪走了进来,眼睛红肿得像个桃儿。 宫天泽焦急地问:“人醒过来没有?” 潘小瑜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他是为了救人,为了救人……” 沉默有顷,她忽然站起来,夺过江丽手中的提筒,“丽姐,你去休息吧,明天 还要上班。” 江丽担心地看着潘小瑜,有些犹豫。 潘小瑜说:“我没事,你去吧。” 江丽走了。房间里剩下两个人,潘小瑜强颜作笑道:“宫大哥,接着干啊。” 两人来到画板前,各自怀着心事。悲痛会使一些人的神经抑郁,也会使一些人 的神经兴奋,使他们忍不住要倾诉。潘小瑜对宫天泽幽忧地回忆起过去的时光。 “那时我才十来岁,听说左家表哥上了大学,可羡慕了。他当时站在拖拉机上, 戴着大红花向人们招手,神气极了。我就想,长大了也要考大学,站在拖拉机上戴 大红花,让全村人都来送……谁成想,好人没好报啊……” 说完一席话,潘小瑜忧郁地说道:“表哥要留下啥严重后遗症,嫂子会不会扔 下他呀……” 宫天泽断然否定了她的顾虑:“不,赵戈阳不是那种人。” 潘小瑜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他:“你怎么知道?” 宫天泽自知失言,勉强一笑之后转移了话题:“你刚才说,特别想读大学?” “想死了。” “应该有机会吧。现在社会办学热,很多自费生、旁听生都是免试人学的。” 这时,楼梯口一道黑影悄悄出现了,是刘康。他的单相思爱情使他成为潘小瑜 身后寸步难离的一道影子。 新的一天来临了,医院病房里的脚步声渐渐纷杂起来。左树彬的外科主治医生 领着几名医护助手来查房,赵戈阳、小左经理小心地站在旁边,等待着新一轮的 “宣判”。 医生看过体温计,交还给护士,吩咐清醒过来的左树彬握紧双拳。他又拿起一 个小锤,掀开被子,敲击左树彬裸露在石膏外面的脚,“有没有感觉?” 锤子好像砸在与身体毫无关联的物件上。左树彬沉默着,慌乱的眼神投向妻子。 赵戈阳躲闪着他的目光,好像他的目光是X 射线,能穿透她已洞知的一切。 医生若无其事地说:“很好,一切正常。要尽快让他进食。” 医生走了,左树彬探究地盯着妻子,眼里写满了疑问。赵戈阳坐过去,温柔地 捏住丈夫的手,“哦,手术很成功,医生说两个月后拆线就好了。想吃什么!” 左树彬紧绷的脸色略有缓和,缓慢说道:“别告诉我妈,她会担心……” 赵戈阳用力点着头。她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觉得似乎没有说话的力气。但 充满血丝的眼睛仍然无限柔情地望着丈夫。噩梦醒来重回爱妻的怀抱,安全感又重 新回到了左树彬身上。这是倚靠和信任叠加的感觉,仿佛蚕丝和新棉絮在一起,格 外温暖。 忽然,病房门被推开,面容憔悴的潘小瑜走进来。看到左树彬清醒了,她直奔 病床,大叫着:“表哥!” 左树彬勉强挤出一抹微笑,“小瑜……” 潘小瑜激动地抚住他的双肩:“什么时候醒的?还疼吗?” 见她如人无人之境的样子,站在旁边的赵戈阳和小左经理用目光交流了一下。 有时话难以启齿,一个眼神就足够了。 病床一端摇起,左树彬已经能斜坐着了。赵戈阳忙着擦桌子。洗便盆,左树彬 一刻不停地盯着她的身影。 忽然门口人影一闪,少年宫主任悄悄向赵戈阳招手。 “我去一下就来。”赵士阳匆匆走出病房。 见到少年宫主任,赵戈阳大脑内存中的另一个文件被打开了。她的少儿舞蹈大 赛!她几乎都忘了! 少年宫主任满脸歉意,但《春天》是王牌节目,赵戈阳是编舞,别人无法替代。 赵戈阳左右为难地思忖着,步伐沉重地回到病房。 左树彬盯着她问道:“你们主任来干吗!” “没什么,来问问你的病情。” “那他怎么不进来?戈阳,别瞒我,是不是单位有事?” 赵戈阳吞吞吐吐地说:“没,没什么事,真的。” 左树彬拉着妻子的手:“我知道,我和你的工作相比,后者在你心目中分量更 重。有事去忙吧。” 赵戈阳掩饰说:“又瞎说,你现在有病离不开人,我们主任挺理解的。” “你不是说我的伤不要紧嘛。去吧去吧,别耽误正事,咱们俩总得有一个保住 自己的事业。” 赵戈阳心头一热,到底是相伴多年的夫妻,体恤都是心贴心的。 赵戈阳上街去买食品时,宫天泽捧着一束鲜花来到病房。左树彬和老对手在此 相见虽有几分惆怅,但仍很高兴宫天泽来看他,还带来了那么美丽的鲜花,为单调 的病房增添了生气。 宫天泽留意着被角处左树彬腿部的石膏,低声说:“飞来横祸,真是太不幸了。 听说你是舍己救人,请接受我由衷的敬意。” 左树彬故作轻松道:“不过是断了几块骨头。也许跟当年球场上那次一样。” 宫天泽盯着他,有些悻悻然:“那一次你赢了,而且是……赢得了一切。” 左树彬微微得意地一笑,小心避开了这敏感话题,“画的进展如何?” “很顺利,我会如期完成。” 左树彬顺着宫天泽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下半身,歉意地说:“飙车的事,我只好 爽约了。希望你有足够的耐心,等我站起来。” 宫天泽边说边往外走:“好,我等你康复,咱们可以另约时间。” 客人走了,左树彬带着笑容嗅着那束鲜花,笑容渐渐凝滞在脸上。 出了病房,宫天泽心情沉重地穿过走廊,刚要下楼梯,迎面走来拎着一袋食品 的长发披肩的女人。宫天泽立刻认出了她月u 要冲口打招呼,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注 意到自己。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宫天泽意识到,赵戈阳已经不是他曾经钟情过的 那个女人了,她依然很美,举手投足带着一种高贵的气质,但岁月改变了她的神态, 如果说过去的赵戈阳是一条流动的小溪,现在的她就是一潭深不见底的秋水。 宫天泽回首凝望,一怔:赵戈阳好像有些头晕,扶墙停靠了几秒钟。但她很快 又振作了起来,在进入病房之前,掏出手镜,重新涂抹了口红、用小梳子理了理散 发……背影转瞬拐进了病房,但这多年后第一次相逢的背影却长久地烙刻在了宫天 泽心上。 赵戈阳拎着食品走进病房时,左树彬还在拿着那束花发呆。鲜花使赵戈阳眼睛 一亮,“哟,这么漂亮的花,谁送的?” 左树彬盯着她把鲜花接过去,“他。”挤出这个字如同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 赵戈阳当然不明白:“他是谁呀!” 左树彬不动声色地说:“刚从这儿出去,你们没碰见!” 赵戈阳真的糊涂了,“没头没脑说什么呢?他到底是谁呀!” 左树彬悄悄舒了口气,笑道:“是一个老朋友,我忘了,你并不认识他。单位 的活儿干完了?” 一谈起少年宫的事,赵戈阳马上换上了一脸的无奈,“哪儿有个完啊。树彬, 你要是不愿意,我……” 左树彬连声表示自己并不介意,让她抓紧时间,投入工作。 宫天泽从医院里出来,心情十分凌乱,他骑着哈雷牌大马力摩托车行驶在车辆 络绎不绝的快车道上,只是这一次开得很慢。过去经历的纷纷扰扰的景象如同秋天 的树叶一般籁籁落下…… 学生时代的赵戈阳和宫天泽骑车穿梭在大学校园里,一路洒落他们开心的笑声 ……大学图书馆门前,宫天泽、赵戈阳第一次和左树彬相识……宫天泽和左树彬在 艺术学院的小剧场观看赵戈阳表演《永远的飞天》……足球场上,宫天泽双脚踢倒 射门的左树彬……校园林荫路上,赵戈阳脸色通红声音颤抖地指斥宫天泽……过去 的时光已经成为记忆的残片,宫天泽无法把它们重新拼合成完整的图案。 一声笛响,惊醒了沉浸在往事中的宫天泽。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车停在斑马线 后面,而十字路口的绿灯早已亮起,后面受阻的车一再鸣笛催促。 宫天泽启动了摩托车,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车海里。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回到 了他应该回到的地方——蓝磨房酒店。潘小瑜已经在等他了。他立刻来了一个心灵 急刹车,飞快地整理了一番思路,该工作了。 在潘小瑜的帮助下,宫天泽用长木条往画布上画放大了的透视方格线。画毕最 后一道线,两人退后一段距离检查。 宫天泽想活跃一下气氛,说道:“瞧,画画就这么繁琐。要让你学,非哭鼻子 不可。” “那可不一定。我要有机会读大学,兴许呀,也像宫大哥这么有能耐。” 宫天泽灵机一动,“说真的,小瑜,假如让你念大学,你会选择美术吗!” 潘小瑜歪头想了想,“我也不知道。这得有那啥……艺术细胞吧?” “从小接触过吗?” “我会剪窗花,跟姥姥学的。我姥姥的手啊可巧了,一把剪子,一张红纸,剪 什么像什么……” 宫天泽思忖着,一笑,吩咐潘小瑜把那些废报纸拿来,铺到地上,自己上架为 主画面勾线,潘小瑜按吩咐往地上铺报纸。铺着铺着,她无意中被报纸上的一篇文 章吸引住了,文章的题目是《贫困大学生期待援助之手》。 潘小瑜自言自语道:“真有读不起书的……该不是你们报社瞎编的吧。” 宫天泽抬头看了一眼,原来是他们报社的报纸。写文章的胡大姐和他在一个办 公室,看来是一篇严肃的报道。 潘小瑜若有所思地读起那篇文章来。她想,或许自己能为那个贫困学生——他 多像昔日的自己——做点什么。 日影西斜,天地变成一片蟹青色。白色病房被蟹青色笼罩着,越发显得沉闷。 少年宫的排练完成后,赵戈阳马上赶往医院。她小跑着上了楼梯,稍微喘了口气, 又匆匆往病房跑。 迈进病房,刚好看见潘小瑜在给左树彬喂饭。潘小瑜一手执勺一手端饭,温柔 地说:“好吃吗?我让大师傅特意给你做的。表哥爱吃,我天天给你送……” 潘小瑜丝毫没意识到赵戈阳正站在房门口。左树彬一抬头,看见了妻子,“回 来了。” 潘小瑜低下头:“哦,嫂子。” 短暂的缄默后,赵戈阳用惯有的亲切而平静的口气说:“小瑜什么时候来的? 快放下,我来我来。” 赵戈阳的大度倒给了潘小瑜勇气,“不用你,还有几口就完了。” 赵戈阳与她争抢起饭碗,潘小瑜就是不肯松手。左树彬当然看破了妻子表演出 的大器和宽容,温和地命令潘小瑜尽快回去。 潘小瑜顾盼左右,勉强同意了,一脸掩饰不住的不舍和不情愿。 潘小瑜走了。屋子里剩下两个人,左树彬的目光从妻子身上移开,缄口不语。 赵戈阳坐在床边,满面笑容地抚摸丈夫的额头,关切地问他是否感到好些。直 觉告诉她,左树彬心事重重。 “戈阳,我问过所有来查房的医生和护士,怎么你们讲的全都一样,都说我没 事。” 赵戈阳若无其事地说:“本来就是这样啊。” “那为什么我的下肢一点儿知觉没有?告诉我实情!” “还要说多少次你才相信啊?恢复期要很长时间,别疑神疑鬼的了。来,接着 吃饭……” 左树彬推开饭碗,“那好,你把医生写的病历给我拿来,马上去!” 赵戈阳沉吟着,被迫离开病房。当她走出病房时,发现潘小瑜坐在走廊长椅上, “小瑜,你还没走啊?” 潘小瑜有些慌乱,“啊,我这就回去。” 赵戈阳拉住她,“不忙,咱们说会儿话吧。时间真快,转眼你回酒店都一个月 了。” 潘小瑜则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嫂子,表哥到底伤得重不重啊?每次来他都问 我。” 赵戈阳盯着她问:“你打心眼儿里关心他?” 潘小瑜的脸刷地红了,像个犯了错儿的孩子,“远近他也是我表哥啊。” “小瑜,跟嫂子说实话,你是不是很喜欢他?” 潘小瑜一怔,无言以对。 “不管对他是怎样的感情,嫂子都不会责怪你,我相信咱们小瑜是纯洁的,当 然更相信你表哥。问题是他正在病中,情绪很不稳定,有时怕会伤人,你又未必安 抚得了他。嫂子的意思是,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你还是少来医院,免得给他添乱。 等你表哥回家了,有空儿再去陪他,好吗?” 潘小瑜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低声问:“表哥还要多久才能出院?” 一语问到赵戈阳的痛处。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两眼空洞,神情茫然。 无边的黑夜再次落下它的帷幕。左树彬闭眼躺在床上。床脚,一脸倦容的赵戈 阳在不停地给丈夫按摩足部。少顷,一阵困意袭来,赵戈阳连打了几个哈欠,手上 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后竟握着丈夫的脚板睡着了。 左树彬忽然睁开了眼,用肘部撑起身子一看,很是动容。他试图去摸妻子的长 发,却怎么也够不着,不料将一个饭盒盖碰到地板上,哗啦一声,发出刺耳的声响。 赵戈阳一下子惊醒了,歉意地重新搓起他的脚板:“我是不是睡着了…”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左树彬沉默着,气氛很是压抑。片刻,他声音暗哑地问:“戈阳,你拿来的病 历,是真的吗!” “我还会跟医生合伙骗你不成?手术是成功的,只是一节脊椎有些错位……” 左树彬忽然烦躁起来:“这都一个多月了!” “医生说至少需要静养三个月。关键是你的心态,三分病,七分养嘛。” “三个月,三个月……哦,这阵子你没去酒店吧?” “没事我从不过去,这你知道。” “还有两星期是你生日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件特别的礼物,在蓝磨坊。” “家里摊这么大事,你还有这份闲心。哎,是什么?” 左树彬缓和了口气说:“出事前准备的,不是现在。答应我,不到生日那天别 过酒店去,我想给你个惊喜。” 赵戈阳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屋子里重归沉静。左树彬一双极度怀疑、恐惧的目 光刺进了天花板…… 天亮了。 肖向东头上缠着纱布,腋下拄着拐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站在赵戈阳和小左 经理面前。他带来了几万元钱,托付赵戈阳交给左树彬。赵戈阳犹豫了一番,拒绝 了他的金钱,也拒绝了他看望左树彬的请求。她想,他的出现只会唤醒丈夫黑色的 回忆,还是让左树彬心灵安宁些吧。 小左经理送肖向东到楼梯口,回来后坐在赵戈阳旁边。走廊里的医患人员不时 地在他们身前往来穿梭着。忽然,赵戈阳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像是要通报什么紧急 的消息。她看了一眼号码,没有接,脸色却变得严峻、焦灼。下星期就要比赛了, 节目还不成熟,十个孩子练了几个月……左树彬这几天情绪很不稳定,身边离不开 人……生活的节奏完全混乱。难道自己注定要有所选择吗? 迎面走过一个老年患者,赵戈阳眼前一亮。要不,把他母亲接来?替我一星期 就行!不行不行,左树彬是个出名的孝子,肯定不会同意的。但这种事情瞒得住吗? 丈夫痊愈的希望很小,他母亲不是早晚得知道吗?赵戈阳思想激烈地斗争着。在做 出最后结论之前,她缓缓地走向医院办公室。 办公室的桌子上摆放着大小不等的各种检查和化验表格,有的已经纸页发黄, 上面标准的格式和小而细密的黑字,让人想起陈年账簿,而这些账簿上盘点的却是 人的生命。医生正趴在桌上伏案疾书。赵戈阳像一个虔诚的小学生,坐在医生面前。 医生平静地描述着左树彬的病情:“到目前为止,功能恢复的迹象还看不到。 好在他的大脑、内脏器官没有异常……” 赵戈阳微叹道:“这算是结论吗?” “以我的经验,恢复的概率微乎其微,伤得太重了。” 虽然赵戈阳对医生要说的话早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还是呆住了。两颗硕大的泪 滴不自觉地涌了出来,冲毁了一大早精心修饰过的淡妆。 “我听说,你爱人商场上很成功,正是如日中天。这一倒下,必定在精神上造 成沉重负担,急躁、苦闷……” 赵戈阳不住地点头:“我该什么时候告诉他?” “越晚越好。” 每一天都像复印好的那样遵循程序。这天,护士为左树彬插好输液管,然后朝 看报纸的左树彬点点头便出去了。左树彬看完了第一版,手伸向床头柜上的杯子, 拿起来发现是空的。举目四望,才发现赵戈阳不在。 “戈阳!戈阳!”他正呼唤着妻子,不由愣住了:在小左经理的搀扶下,手提 包袱的母亲颤颤巍巍地走进病房。 “妈……”左树彬如骨在喉,让母亲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他内心里刀绞似的 难受。 左母在儿子身旁守候了一天,陪他讲了很多老家的事情和熟人的近况,并没有 过多地谈及左树彬的病情。她知道儿子要强、孝顺,怕她牵挂。 黄昏时分,走廊上响起高跟鞋的声音,赵戈阳风风火火地往里走。及至丈夫的 病房门前,她深吸一口气,镇定了一下表情推门而人,做好了迎接一场风暴的准备。 左母正在给儿子喂饭。这是一个看起来善良而慈祥的老太太。她看见儿媳眉开 眼笑。儿媳妇瘦了,她想,儿子的病难为她了。 赵戈阳热情地招呼:“妈,您来了。身体还好吧?” “好,好。哟,儿媳妇,你可是瘦多了,小脸儿都成一条了。” 赵戈阳抢过粥碗,“妈,您歇着,我来。” 左树彬却是一脸阴沉:“你走开。” 赵戈阳赔着笑脸:“树彬……” 左树彬冷冷地把脸扭向一边。 “是我不好,不该让妈来。可这么大事,不能总瞒着她老人家呀左树彬皱紧眉 头,剧烈喘息着,他已想好了许多话,甚至可以一口气说上三分钟,不给赵戈阳申 辩的余地。赵戈阳鼓足勇气等待着。望着妻子疲倦的面容,左树彬忽然觉得身体被 撕裂了一个口子,所有激烈的情感都从裂口中溜走了。他失去了继续伤害她的勇气。 左树彬的情感起伏当然没有逃过他母亲的眼睛。夜深了。床头灯下,左树彬躺 在枕头上大睁着眼睛。左母坐在凳子上,一边轻轻为儿子按摩手臂,一边轻声细语 念叨着:“我听你弟弟说了,这阵子可全靠你媳妇一人。她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吃 不住劲啊。戈阳是好媳妇,你可不能欺负人家。你也是,天降大祸,还想着顾别人, 赶紧跑不就没事了?唉,也不知啥时候能好……” 左树彬似乎不愿听,微微侧过脸去。 深夜走廊里寂静无人。赵戈阳歪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睡着了,睡得十分香甜。左 母的到来使她这么多日来第一次体会到有依靠的感觉,觉得自己有了主心骨。 一切暂时回到了轨道。少儿舞蹈大赛刚刚结束,赵戈阳便找左母进行了一次倾 心长谈。她告诉左母单位领导给她放了长假,她可以踏心照顾丈夫了,左母可以回 去了。农村家里还养了很多猪和鸡,也需要有人照看。 老太太固执地摇着头不答应,儿子的病一天不好,她就要在这里守候一天。 赵戈阳的劝说是多余的。这个她们共同深爱着的男人把婆媳俩的心联系得更紧 密了。 宫天泽的作品在一天天地进展着。巨大的《永远的飞天》图整体布局已现出轮 廓,只是中心人物还未着一笔。 潘小瑜和宫天泽坐在离油画较远处的一张餐桌旁喝水休息。潘小瑜远远地欣赏 着画作。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宫天泽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她,她渐渐不自在起来。 终于,她忍不住说道:“宫大哥,今晚可是一笔没动呢,你打算歇到什么时候?老 看着我干吗?” 宫天泽仍专注地凝视着她,目光变得无所顾忌。 “我哪儿不对劲儿吗?喂……” 宫天泽一字一板地说道:“我在从你身上寻找她的影子。” “寻找她的影子?你指的是我表嫂?” 宫天泽情不自禁地陷入对往日的沉思中,“那时候,她也是这么天真烂漫,只 是你们性格有所不同……” 潘小瑜怀疑地问:“听宫大哥的话,好像和我表嫂早就认识吧?” 宫天泽轻描淡写道:“忘了告诉你,你是我创作这幅画的一个组成要素。” “你可真逗。我和画有什么关系?” “你是天造地设的一块美玉,清纯油然、生动……” 潘小瑜娇憨地笑着:“不明白。” 宫天泽拿起一张赵戈阳的照片:“瞧,你们同样美丽。” “可你要画的是她呀。再说,我嫂子人家多洋气,还是舞蹈家呢。” 宫天泽自顾自说道:“我需要从你身上找到那种鲜活感和内在精神…” 潘小瑜平生第一次听到异性如此直白的赞美之词,但最后一句话又使她刚刚飘 飘然的心又跌落下来。宫天泽,这个如她表哥一般优秀的男人原来也深深迷恋着赵 戈阳。是啊,嫂子太出色了,自己注定要生活在她的阴影下了。一种最近刚刚淡下 来的自卑感又潮水般向她袭来。 宫天泽就职的报社刊登的一篇关于贫困大学生的报道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 一时间为马景瑞捐款的人们络绎不绝。马景瑞怀着万分感激之情前来报社看望自己 的恩人胡大姐,也表达了自己努力读书报效国家的壮志雄心。宫天泽的办公桌就在 胡大姐的对面,从两人的交谈中,他无意中听到了“潘小瑜”的名字,这文弱的男 孩子立刻吸引了他的视线。 马景瑞犹豫着摸出一封信:“我想请胡大姐帮我找到这位捐助人。” 胡大姐接过信件说:“哦,为什么?” 马景瑞郑重说道:“因为这个人最让我感动,她许诺要资助我到大学毕业。如 果可能,我想当面向她致谢。” 胡大姐审视着稿纸上的文字:“没有地址……潘小瑜……我看不必要,她没留 下地址,可能怕的就是……” 宫天泽转过了椅子,打断了他们:“谁?” 马景瑞说:“潘小瑜。这位老师,你认识她!” 宫天泽问:“你是?” 胡大姐介绍道:“他叫马景瑞,财大学生,就是上月我写那篇大通讯的主人公。 这是宫编辑。” 宫天泽又问:“我记得那篇文章。那你们刚才提到潘小瑜怎么回事?” 胡大姐解释说:“刊出后不少人为小马捐款,这个潘小瑜是捐助人之一。” 宫天泽展看信件,心头为之一震。马景瑞并没有忽略他脸上转瞬即逝的感动, 追问道:“宫老师,你好像知道这个人……” 宫天泽说:“我认为胡大姐说得对,潘小瑜没留地址,大概只是想默默奉献自 己的爱心。你去见她反而是打扰人家,你应该尊重她。记住你生活在一个充满爱的 世界里就行了。” 马景瑞上前一步,动情地说道:“请转告她,我不会辜负她,不会辜负所有的 人。” 宫天泽微微颌首,笑着将信交还他说:“在适当时候我会的。再见。” 胡大姐送马景瑞出去,宫天泽仍对着信纸上的“潘小瑜”三个字发呆。片刻, 胡大姐送客回来,把电脑椅滑到宫天泽跟前问他究竟是不是认识潘小瑜。宫天泽转 身直面胡大姐,一字一板地说:“潘小瑜是酒店服务员,每月工资只有三百块钱。 她本身就是一名农村失学少女。” 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大马力摩托车在蓝磨房大酒店门前熄了火,宫天泽迈着 急切的步子走向大门。亭亭玉立的潘小瑜早已候在那里,为他开门,调皮地笑道: “欢迎光临蓝磨坊。” 她引领宫天泽到一张桌子旁,帮他脱去外衣做准备工作。宫天泽也不答话,从 一进门就看着她,微笑着,看得她直不好意思,脸颊上飞起两朵红云。 宫天泽瞬间陷入了一种痴迷状态,他情不自禁地走近潘小瑜,双手捧起她的脸, 犹如捧着一件稀世珍宝。潘小瑜的心跳加快了,但不愿躲闪。 “宫大哥” “小瑜,你比我想像的还要美丽……我终于看到了你的精神,尽管只是一小部 分。” 潘小瑜怯怯地说:“我不懂……” 宫天泽忽然松开了手,高声叫道:“你懂,你天生就懂得!” 激情在他体内迅速地膨胀。他登上木架,飞快地用铅笔勾画起《永远的飞天》 中心人物的面部轮廓。 潘小瑜站在原地,羞涩地摸着刚才被宫天泽碰过的脸,惊奇。害怕、猜测、幻 想一起涌动,一股神秘的活力在胸中翻腾起来。 《永远的飞天》的创作已接近尾声,宫天泽和潘小瑜的心情格外好,毕竟,那 是两人合作的艺术品,是他们两个月来心血的结晶。 潘小瑜有一种抚摩画面上那高贵女人飘逸长裙的冲动。她望向宫天泽的目光中 写满了崇敬,宫天泽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因崇敬而被放大了。 尽管宫天泽再三提醒她画面上的女人身上有她的影子,潘小瑜却看不到,那女 人分明是被固定在墙上的赵戈阳嘛!宫天泽就不再强求她。在他看来,这幅画的神 韵百分之百来自于潘小瑜,正是那单纯灿烂而不失雍容高雅的神韵——那赵戈阳少 女时代的神韵——使这幅画作成为不打折扣的艺术品。 这种深层次的艺术审美是潘小瑜无法理解的。宫天泽便不再难为她,转移了话 题说:“如果他们没意见,明儿白天刷遍上光油就大功告成了。” 潘小瑜略怀伤感地望着他。大功告成?意味着他们的交往即将结束?每天的日 子又回到从前,日落月升后再也无所期待。 忽然,她朗声大笑起来,原来宫天泽手上的油彩不经意蹭到了脸上,样子很滑 稽。宫天泽不明就里,不经意地又一蹭,简直成了大花脸,潘小瑜笑得更厉害了: “你看你……” 宫天泽很快意识到了,夸张地朝她扑去:“笑,笑,看我不把你抹成大花脸… …” 潘小瑜尖叫着躲闪着,清脆的笑声灌注到宫天泽每一个细胞中,使他身心愉悦。 二楼拐角处,刘康痛苦地注视着这一幕,恋爱中的女人的笑声让他无法忍受。 日历一天天地翻着,但这流逝的一天天对左树彬来说似乎没有意义。他的腿还 是毫无知觉,他的狐疑和悲伤却一天比一天强烈。 这天,换班护士来为患者换输液瓶。护士告诉他,院子里的花都开了。 再好的花左树彬也看不见了。他惟一看得见的风景,就是窗外那些杂乱的小树 枝和旧毛线搭成的破筐似的窝。那些窝实在与温暖和精致相差甚远,但那也是家啊。 护士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似的,又告诉他,过几天,拆了石膏他就可以坐轮椅 出去了。 轮椅?!这两个字重锤一般砸在他心上。 护士走后,左树彬变得更加沉默了。他一如既往躺在床上输液,赵戈阳在床脚 为他按摩脚板。 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赵戈阳“请进”的话音未落,少年宫主任先是探 进头来,然后笑嘻嘻别进身子,怀里还抱个带底座的瓷质奖杯。他喜气洋洋地宣布 :“凯旋而归。咱们的两个节目都榜上有名,《春天》拿了表演一等奖,这是你的 ——惟一的组委会编舞金奖!” 赵戈阳惊喜地跳起来接过奖杯:“真的?” 少年宫主任转向病人,歉意说道:“小左,这里面有你一半功劳啊。你病得那 么重,还毫无怨言让小赵投身工作,我得好好谢谢你呀……瞧瞧,这是你帮小赵赢 得的荣誉啊……”说完,他忙不迭地从赵戈阳手里拿过奖杯,递给左树彬。 左树彬接抱奖杯在手,说着一些漫无边际的客套话,脸上呈现着真诚祝贺的微 笑。 赵戈阳目送着少年宫主任离去,慢慢地转回身。走进病房,她看见左树彬盯着 那座瓷质奖杯,神情抑郁。 她走近丈夫试探着说:“你好像,不开心?” “戈阳,我本该替你高兴。每当获奖,都是你最快乐的时刻,那是对你能力、 价值的承认。可我现在很害怕……”左树彬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赵戈阳一凛,连忙安慰:“你那是想不开,心思总在自己伤痛上转。有我在, 什么都甭怕,啊?” 什么都不怕,是啊,过去的左树彬什么都不怕,失去了一切也可以重头再来。 但现在的左树彬还是过去的左树彬吗?左树彬平生第一次对自己产生如此深刻的怀 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