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转眼到了赵戈阳出院的日子。一大清早,宫天泽拎着一篮水果来到医院。车子 刚刚停好,一抬头,看见白色捷达王轿车已经停在住院部大院门口。他仔细朝车内 望去,里面端坐着左树彬。宫天泽下意识地止步,闪向隐蔽处。 不一会儿,赵戈阳拄着拐杖,被小左经理搀扶着走出医院大楼。上车安顿好后, 白色捷达王启动远去了。 宫天泽看了看手中的果篮,怅然若失地坐回到了自己的车上,自嘲地笑了笑。 三人很快到了家,家中一切如故。一到家赵戈阳就上了二楼,没多久二楼传来 了叮叮当当的锤打声。坐在大客厅轮椅上的左树彬好奇地滑向楼梯,望着楼上,猜 想着妻子正在干什么。 二楼大房间里,赵戈阳在书桌上方的墙面钉好一颗钉子,然后挂上那幅裸背小 油画。钉好后她坐在书桌前,凝神欣赏了一番,而后,一手拎锤子,一手拄金属手 杖吃力地下了楼。左树彬忍不住间她在楼上钉什么,她面无表情地回答,钉子。 小左经理从蓝磨房餐厅给他们带回了丰盛的饭菜,变魔术似的摆满了一桌。显 然他经过了精心的选择,每一种菜都是赵戈阳和左树彬平时爱吃的。赵戈阳留他一 起吃,他说有事急着要走。走之前一再征求两人意见,要不要雇个保姆或叫潘小瑜 过来照应几天,两人出奇地一致,坚决不肯。小左经理无奈地耸耸肩,告辞走了。 赵戈阳吃了几口,发现左树彬不吃饭倒一直在盯着她看,淡然问道:“你不饿 呀?” 左树彬沉吟着,拿出赵戈阳在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我在报上读到了你的文 章。从中可以看出你极其苦闷的心境。是我忽视了你的存在,还有你的需要。可为 何要捅到报上去呢?我们沟通的渠道确实出了问题,但并未堵死呀。当然,我不是 要责怪你,这一年多疙疙瘩瘩的,多半是我的错……你有话应该对我说啊。” 赵戈阳浅笑道:“你还当真了。那是篇小散文,属于文学作品,虚构的。” 左树彬认真地说:“它发泄的却是你的真实情绪,这你瞒不了我。戈阳,告诉 我,你想要什么?我会倾尽所能满足你。” 赵戈阳不想再讨论下去,说:“我渴望平静的生活,譬如现在。” 左树彬半信半疑,“对现状你还算满意?” “为什么不呢?我有理由不满足吗?”赵戈阳扬起眉毛问。 左树彬垂下眼睑,喟叹道:“其实我们都明白,最好也不过如此,根本没有上 升空间了。我是害怕未来,而你……简直没有未来。这是你我之间的死结,也是我 们不愿交流,一直回避的原因。有时候,我真想把事儿说开了……戈阳,我们该何 去何从?” 赵戈阳不动声色地说:“我必须回答吗?” 左树彬忽然瞪大了眼睛,里面凝聚着莫大的恐惧,好像在等待着宣判。 赵戈阳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若无其事地说:“说这些干吗,吃饭吧。” 简单收拾过碗盘,赵戈阳拄着手杖正要上楼,守在楼梯口的左树彬拉住了她: “上上下下不方便,你还是睡下面吧。不愿意跟我在一张床上,我可以睡客厅里的 沙发。” 赵戈阳不禁有些惊异,下意识地点点头。 就这样,赵戈阳回到了自己那张久违了的大床上,她是多么喜欢这张床啊,那 暄松柔软颤颤巍巍的感觉如同过去躺在丈夫的肚皮上。这张床承载着太多缠绵的回 忆,让她不忍心去想,而不再去想那些事和今天做对比,反而能把美好的一切固定 下来似的。往事变成了一种收藏,也就不会再折旧了。 床的对面挂着一面巨大的镜子。赵戈阳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光润的皮肤犹如 一块无暇的美玉,臀乳勾勒出的年轻女人特有的柔美的曲线,饱满的乳房上缀着两 颗花蕾般的乳头,结结实实充满生命活力。白皙的长腿笔直而挺拔,洋溢着奔跑和 跳跃的激情。她觉得血管里涌动着燥热和冲动,它们被压抑地蛰伏着,她在压抑和 涌动两股力量的较量中心神不宁。 此时此刻宫天泽同样不平静,今天没见到赵戈阳好像缺了什么似的让他一整天 魂不守舍。 他久久地望着电话机,终于忍不住抄起听筒,按动了号码。 赵戈阳正躺在底屋卧室大床上辗转反侧。忽然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她伸手拿 起听筒,几乎在同时,客厅里坐在轮椅上的左树彬一边瞥着挂钟一边拿起听筒问: “喂……” 赵戈阳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左树彬的声音,也发问道:“哪一位?你找谁?喂, 不说话我撂了……” 宫天泽刚要开口,里面传出收线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忙音。赵戈阳放下听筒, 下床走进客厅,来到丈夫身边,关切地问:“还没睡呀。刚才谁来电话?” 左树彬说:“没说话,大概是听接电话的人不对。是他打来的吧?” “你指谁?” 左树彬盯着她,缓缓地说:“宫天泽。据说最近你们常来常往。” 赵戈阳顿了顿说:“我不想解释,因为无论怎么说你都未必相信。” “有空儿请他来家里坐坐,我和他谈谈。” “你和他谈谈?谈什么?” 左树彬咬咬牙背过身去:“也许是你最关心、最不便和我交流的问题。如果你 旧情还在,你爱他,他也爱你,我可以考虑……” 赵戈阳霍地站起来,恼火地打断他说:“你觉得开这种无聊的玩笑有意思?” 说完,她挂起手杖走向卧室。到了门口她改变了主意,转身登上楼梯,在进二楼房 间之前吼着:“没意思!一点没有!” 房门摔上了,左树彬却长长地舒出口气,微微笑了。其实,他能很清醒地意识 到,过去的生活,他们表面上是分开的,实际上是粘在一起的;而现在,他们表面 上是粘在一起的,实际上却是分开的。但无论怎样,只要赵戈阳还守在他身边,他 就有一种胜利者的快感。 望着桌子上的饭菜,马景瑞和潘小瑜都没有胃口,最基本的生计压力,大山似 的横在他们家门前。屋子里没有开灯,月光给房间四壁涂上一层清晖,那一团浓得 化不开的烦闷更显得突出了。潘小瑜环视了一下四周,试探性地说:“下个月,把 房子退掉吧。” 马景瑞怨恨地望着她,好像在审视着一个逃兵。潘小瑜被他的目光刺得缩小了 一截儿。 她逃避开他的目光:“我回酒店住,好歹管饭……景瑞,咱不能死要面子活受 罪……” “就是说过不下去了?”马景瑞声音高了八度。 潘小瑜怯怯地解释着:“我怕你一时找不到工作,怎么支撑啊?我的工资只有 三百元,每个月还要拿出二百还江而,根本不够房租,咱们住不起呀。不如你去住 单身公寓……” 马景瑞哀叹道:“想不到我马景瑞竟落魄到这步田地……也罢,夫妻本是同林 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走吧,明天我就回乡下。” 潘小瑜听了这话,在眼里转了半天的眼泪儿滚了出来夜深了,两人背对背躺着, 谁都睡不着。许久,潘小瑜喃喃地问:“我们怎么办!” “你也该动动脑筋,非干迎宾小姐不可?酒店里就没挣钱多的位置?求你表哥 调换一下嘛。” 潘小瑜苦笑着:“经理一个月拿好几千,可人家是老板亲堂弟,再就是陪舞女 挣得多。那根本不是好人干的……” 马景瑞立刻追问:“陪舞一个月挣多少?” 潘小瑜躺着没动,显然她明白了马景瑞的意思,瞪大了眼睛陌生地望着他。 “小瑜,你想没想过……”马景瑞嘴里像含着东西吞吞吐吐。 潘小瑜猛然坐起身,愤怒地说:“你想让我去陪舞去当下三滥?是不是!是不 是……” 马景瑞不紧不慢道:“我们得呼吸、吃饭、住房子,更重要的是两个相爱的人 要呆在一起……这都需要钱来保证。既然有这个机会……” 潘小瑜拼命地叫着:“我不希罕!” 马景瑞继续说:“舞女也是人,靠青春吃饭,和娼妓两回事,一个是劳动一个 是卖身,有本质区别嘛。你的好朋友江丽是下三滥?” “我不要听!反正死我也不干!” 潘小瑜的神情,俨然是马景瑞要把她推进陷阱里。马景瑞盯了她几秒钟,不再 坚持,微叹道:“爱干不干吧。”说完蒙起头昏昏睡去。 人有时就是这样奇怪,逼迫越紧,反抗越烈,没有了逼迫,也就没有了反抗。 马景瑞不再勉强她,潘小瑜反而心软了。 清晨,屋里刚有了些朦胧的亮白色,马景瑞便轻手轻脚地起了床,拉开两只大 行李袋,一件一件地往里塞东西。声音吵醒了熟睡中的潘小瑜,她半睁开眼睛,见 马景瑞从墙上取下了那只镶有汇款单的镜框,捧在手上,神色黯然。而地上的两个 大包已是整装待发的样子。她突然清醒过来,惊恐地问道:“景瑞,你……你干什 么?” 马景瑞仰面长叹:“我想好了,还是离开这座让我伤感的城市,尽管它给了我 那么多美好的记忆……重要的是我不想拖累你,欠你的太多了……如果有来世,我 会加倍偿还。” 潘小瑜跳下床,堵在门口,“你想离开我?” 马景瑞摊开双手说:“这是我惟一能做的。” “那我呢?” “别逗了。我一个人都喂不饱肚子,哪还顾得了你?正如你现在顾不上我。大 家各自珍重吧……” 潘小瑜眼噙泪花说:“以后呢!” 马景瑞把镜框塞进包里,“有缘自会重逢,无缘擦肩而过……我会终生保管这 个,无论走到天涯海角……” “不!不!” 马景瑞拎着两只行李袋说:“小瑜,咱们好说好散,既然不能完美何苦勉强凑 合……” 潘小瑜扑进他怀里,把他紧紧搂住,“我不让你走,不让你走……” 潘小瑜的目光贪婪地扫过马景瑞脸上的每一个角落,临别时刻,才发现自己对 他原来是如此依恋。他是她的初恋,也是她初恋后的以身相许,她不能轻易对这段 生活说再见,也许渡过了这场难关,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潘小瑜这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硬着头皮去找了左树彬。左树彬很真诚也很婉转 地拒绝了她的恳求,他说帮马景瑞找工作这个忙他一定帮,不过这两年他一直没怎 么和外界联系,短时间内怕解决不了,得等一段时间。让她的男朋友自己也努努力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蓝磨房的,在这段显得很漫长的路程中,她做出了一个 痛苦的决定。 回到酒店宿舍,她头一次认真地向江丽打听起她的收入情况,听完以后发生了 一场心理地震,“天啊,你两三天顶我一个月呀!” 江丽说:“钱不少,那滋味你是不知道哇,让人搂,听下流话,有的满嘴口臭, 碰见不老实的还在你身上乱摸,一晚上下来,整个人跟垃圾桶似的,甭提多恶心啦。” “丽姐早成万元户了吧。” “我脸盘要有你那么靓,都敢奔一百万了,你信不?” 潘小瑜蹙眉站起身,沉浸在纷乱的思绪里。江丽目光追随着她,不安地问道: “小瑜,你该不是想趟这溜浑水吧?” 潘小瑜盯着江丽问:“丽姐,能不能再借我一些钱?” 江丽吃惊地站起来,摇动着她的肩膀,声音颤抖地问:“干什么?” 潘小瑜决然说道:“置办几套衣服,做陪舞。” “你疯了!” “不!” 江丽愤怒地扇了她一记耳光。 潘小瑜后退着,委屈地喃喃着:“你凭什么打我……” “凭我是你姐,凭我是一个陪舞女……” “为什么不打你自己?要打也是你该打!” 江丽愣了,颓然坐在一把椅子上,说:“我是该打,该打……陪舞女自己都瞧 不起自己,根本不配教训别人……”说着,她一下一下抽起自己的嘴巴,眼泪哗哗 地流了出来。 潘小瑜扑过去抓住她的手,悲戚地叫道:“丽姐,丽姐……” 江丽神情呆滞地自言自语道:“都是因为穷啊。可挣了这么多钱,却不敢拿回 家去花。像我这样的,再有钱又会怎样?曾以为有钱便有了一切,吃好的,穿好的, 表面风光,心里却每天都在骂自己,比别人骂得还要厉害,这时候你才知道骨气、 脸面有多金贵……小瑜,这是为什么呀?但凡能咬牙挺住,也干不得这丢脸的活呀 ……” 潘小瑜木然听着,泪光闪动地说:“我挺不住了,挺不住了……” 来到蓝磨坊酒店经理室,潘小瑜向小左经理宣布了这一决定。小左经理在大班 台后面抬起头:“要做陪舞?”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潘小瑜镇定地直视着他:“是的。” 小左经理费解地眨着眼睛,“这从何说起呀?” “陪舞挣得多,很简单。” 小左经理苦笑道:“上一次是你执意搬出酒店,这一次……咱们小瑜真是越来 越有性格了。哎,你不是一直对做陪舞颇有微词吗!” “人是可以变的,有什么好奇怪。” “你男朋友知道?” “我们俩商量的。” 小左经理挖苦道:“他算哪路大学生,让女朋友做小姐挣钱他也好意思?” 潘小瑜严肃地纠正他:“左经理,不答应就算了,说那么难听干吗?陪舞不是 人于的,酒店咋还养这帮人?她们能干我就能干。” 小左经理沉吟一下说:“不行,你的事我做不了主,得请示你表哥表嫂。” “请示他们?” “老板、老板娘一再嘱咐我对你要多加关照,你的事必须通过他们。” 潘小瑜站起来:“好吧,请你转告他们,从今天起,不必再为我这个乡下远亲 操心劳神了。” “什么意思?” 潘小瑜边说边往外走,“我辞职。开歌舞餐厅的不止蓝磨坊一家吧?我就不信 ……” 小左经理急忙拦住她去路,“哎,小瑜小瑜,何必动肝火呢,大家不是关心爱 护你嘛。你做迎宾做成了蓝磨坊的招牌,我都舍不得你走。要是差在待遇上,我可 以跟老板通融。” “我一个月要三千,你给吗?” 小左经理叹息着,“其实聘舞娘我就有权决定。当真要做?” “谁跟你闹着玩?” 送潘小瑜出去,小左经理回到桌前拿起听筒拨通电话:“喂,嫂子,是我…… 在家养得怎么样……还在用药?你就不该着急出院……我没什么事,打电话问候问 候……” 潘小瑜的事他还是没说出口,心想,别再给他们添堵了,这年头,人人都有个 心不静啊。放下听筒,他苦笑着自言自语道:“现在这人都怎么了?” 潘小瑜一声不响地回了家,在马景瑞诧异的注视下,将一大堆购物袋抛在地上, 颓然栽倒在床上,连围在床前和她讨好亲热的小黑狗也不搭理。马景瑞马上明白了 一切,他蹭到潘小瑜身边:“都是我无能。你要真不愿意,我宁肯去擦皮鞋、扛麻 包卖苦力……” 潘小瑜抛过一纸合同,冷冷地说:“晚了。” “合同都签了!”他拾起合同快速浏览着。 潘小瑜忽然坐起来,直面马景瑞郑重地说:“丑话说前头,一旦你找到工作, 陪舞我马上辞掉。” 马景瑞忙不迭地应着:“我答应我答应。小瑜,委屈你了……” 生活总是厚待马景瑞,尽管他此时已一无所有,却还在享受着一份无怨无悔的 真情。 清晨的花园小区内雾霭轻轻,鸟鸣鸣叫,花草含珠带露。赵戈阳拄着金属手杖 走在甬路上,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不时微笑着同路人打招呼。来到一块绿色 如茵的草坪上,她抛开手杖,小幅度地活动起腰肢。 宫天泽站在小区边缘的铁栅栏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背影,连续几天以来, 这已成为他每天生活内容的一部分。 晚上,赵戈阳穿着睡袍在二楼大房间灯下看书。折叠床上枕旁的手机又准时地 响起来。她拿起电话,望着来电号码,迟疑地按下功能键接听。手机里传来富天泽 的声音:“还好吗?我只想问候你。”睡觉前和她通一次话,也成了宫天泽每天生 活内容的一部分。 宫天泽自己都觉得有些惊异,他原以为他年轻时的激情和单纯早就失落在岁月 尘埃的某个角落里了…… 这天早晨,赵戈阳在小区边缘处的一块草坪上活动着腰腿。远远近近散布着一 些晨练的人们。微汗浮额,她用毛巾擦拭了一番,拾起金属拐杖准备往回走。刚走 出几步,她似乎感觉到什么,回头向铁栅栏处望去。宫天泽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 得呆站着接受她的审视。四目静静地相对,鸟鸣填补着有点尴尬的沉默。 赵戈阳走到铁栅栏前,微笑地问:“每天都不辞辛苦来此窥视?” “我并未刻意谋面,宁肯这样默默地看你一眼。” “我会考虑每天早晨不再来这几。” “但愿你有真正的自由。” 再次沉默。赵戈阳低声说道:“别在这儿说了行吗?” “一起吃顿饭如何?你答应过请我的。” “你什么都记得?” “我牢记你说的每一句。” 赵戈阳张望了一下,下决心似的埋怨道:“就是不听话。好吧,你说什么时候!” 赵戈阳如此痛快地答应自己的请求令他始料不及。宫天泽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 一如洒了一地的灿烂的阳光。 两人交谈的这一幕被左树彬架在窗前的一台高倍望远镜收视到了。镜头里,仍 可以清晰地看见赵戈阳和宫天泽在花园小区铁栅栏内外挥手道别的情景。宫天泽渐 渐走出了视线范围,左树彬扶望远镜的手垂落下来,他的脸因气愤而阴郁,嘴唇因 哆嗦而扭曲。 我们去飙车,宫天泽曾这样提议。 没问题,但你还得做好输的准备。左树彬曾这样应战。 你觉得开这种无聊的玩笑有意思?赵戈阳曾这样否认她和宫天泽的关系。 左树彬滑动轮椅车离开阳台,在客厅里盲目地转着圈子,乱了方寸。突然他眼 前倏地亮起一道闪电,刹那间天地一片灯火通明。脸上风雨平息的左树彬拿起茶几 上的通讯录查找着,然后操起电话按下一串号码。 “喂,宣传部吗?我就找你高处长啊,我是左树彬……对对……唉,还能怎么 着,死不了,也成了精,苟延残喘呗……有这么个事,你和晚报记者熟吧?能不能 给我介绍一位……一点儿私事,想找媒体给宣传一下,我自己不便操刀……不不, 跟酒店无关,那不成有偿报道了……好好,具体的我和高处长介绍的人谈,我等你 电话……再见” 放下电话,轮椅转到落地窗前,左树彬看见赵戈阳正站在楼前与邻居大妈闲聊。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左树彬忙过去接听。 “高处长啊,是我……这么快就联系上了?谢谢谢谢……他姓什么?电话呢… …我记下了,回头我请你吃饭,一定。” 电话刚放下,门口处便传来声音,赵戈阳进来了,拄着手杖微喘着。左树彬不 自然地笑着,问了些不疼不痒的话题。 赵戈阳看他挺开心的样子,心境更加明朗起来。 左树彬转动着轮椅去了卫生间。赵戈阳刚要去厨房吃早餐,忽然被放在落地窗 前的望远镜吸引了。她奇怪地走过去,拿起来架在眼前,天啊,镜头正对准她和宫 天泽谈话的铁栅栏处。赵戈阳的脸一下子白了。她回身望去,左树彬刚好从卫生间 出来,一边擦着脸一边与之对视。两人就那么对峙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又悄然 拉开帷幕。 左树彬想找的报社记者很快就寻到了他家。左树彬故伎重演,绘声绘色地重述 了一遍他和赵戈阳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还特地嘱咐记者采访一下街坊邻居甚至赵 戈阳单位的同事以获得更客观的素材。记者提出要采访赵戈阳本人的请求被左树彬 一口回绝了,他说,自己妻子正在养病,不能太激动。记者看他如此体贴,更是对 他的故事深信不疑。 赵戈阳穿衣服的原则是“得体”,吃东西的原则是“简单”,即使在她经济最 优越的时候也是如此。原因非常明确,她认为生活简单快乐更多,而她坚信生活简 单就是格调。但今天她破了以往的规矩。她把宫天泽约到了一家五星级饭店,穿了 一身范思哲裙装,这身衣服是他们夫妇一起在北京王府饭店的专卖店里买的,价格 是天文数字。当时,赵戈阳坚持不要,左树彬坚决要买,她终于不忍拂逆左树彬的 心意穿回了家,同事问她这么漂亮的衣服多少钱买的,她仅仅说了最后三位数的零 头,就让那女同事瞠目结舌了半天。那之后她就从没穿过。 名牌衣服把她的气质映衬得更加脱俗,浑身散发着一种不着痕迹的高贵。宫天 泽看到她时眼睛直了。他一手挽起她的胳膊,一手很绅士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夫人,请允许我陪伴着你。”赵戈阳矜持地笑着,两人携手款款步入铺设着红色 丝绒地毯的大厅。 大厅里金碧辉煌。一个钢琴师在大厅中央弹奏着古典名曲,行云流水般的琴声 把大厅的氛围渲染得更加典雅。两人坐在桌前,穿制服的侍者将菜谱递给赵戈阳, 赵戈阳也没看菜单,随口点了一客生煎牡蜊、半只脆皮乳鸽、一份红烧鲍翅,两碗 银耳燕窝羹。显然,她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点完菜,她用征询的目光望着宫天 泽。 宫天泽面对菜单犯了难,菜单上的字眼对于他这个习惯于肯得基、麦当劳的单 身一族显得过于生僻。他忽然想到了龙虾,对了,来个龙虾如何? 赵戈阳几乎是嘲笑地纠正了他,又说了一句令他感到生僻的话:敬酒、献花、 请小姐、吃龙虾,那是四大土鳖。 宫天泽不敢再说话了,与其一张嘴就露怯不如用沉默掩盖无知。于是赵戈阳又 要了一份醉虾、两道青菜和一瓶干邑白兰地。宫天泽看她如此老到的样子问她是不 是常来,赵戈阳不无感慨地告诉他,以前她和左树彬的确是这里的常客。 宫天泽看着菜单上的价目飞快地盘算着要花多少钱,赵戈阳看透了他的心思, 不动声色地告诉他这顿饭要花去她三个月的工资。 宫天泽已经是第三次懊恼走进这么个鬼地方了。第一次是得知赵戈阳和左树彬 常来,何必步人后尘?第二次是那该死的龙虾,第三次是这倒霉的价钱。赵戈阳正 中下怀,打趣地说:“供不起了吧?如果你娶了一个每星期都来这儿挥霍一次的太 太。” 宫天泽作为一个堂堂男人,还是在乎这点面子的。他被这话刺激了一下,眨眨 眼睛,从钱夹里拿出几张信用卡晃着:“今天我请客,如何?” 赵戈阳淡然说:“无所谓谁花钱,反正仅此一次。” 其实,赵戈阳今天一切刻意的安排,都是在以特有的方式告诉宫天泽,这是他 们最后的晚餐,两人之间没有未来可言。 菜上齐了,两人默默地吃了一会儿,一时好像很难切人话题。赵戈阳的目光在 远处的钢琴上停留片刻,然后游移到宫天泽身上,“想说什么就说吧。” “为什么说仅此一次!”宫天泽一直在回味着她的话。 赵戈阳淡然一笑:“随你怎么想。” 宫天泽艰涩地点点头,说道:“看来我只好长话短说了——你在服刑啊戈阳, 那绝非你应有的生活,我不能眼看你困死在那座奄奄一息的婚姻牢房里!” 赵戈阳猛地一震。 钢琴师的手在键盘上快速滑动,奏出的旋律尤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琴声还在继 续,钢琴师半闭着眼睛,陶醉在自己拨动的曲调中。 见赵戈阳不言语,宫天泽大胆地继续着:“这儿没人想当救世主,我只想拉你 一把,在你耳边喊一声。” 赵戈阳的目光飘忽起来,似乎在聆听音乐,又好像在等他的下文。 宫天泽喝进一大口酒,下决心似的说:“即使不为任何人,你也应该解放自己 ……” 赵戈阳被他对自己私生活的品评激怒了。她打断他说:“你在朝一个已婚妇女 说疯话。你为的怕是你自己吧。” 宫天泽严肃地说:“因为你面对的是一具僵尸,因为你在本质上已经成了单身 女人……” “错了,我丈夫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在今天婚姻首先是性爱,它是两性的结合。只有通过这个相爱的男女才能达 到相互的完全认识和融合。你的婚姻是这样吗?眼下的情形,你没有错,你丈夫没 错,但如果你们打着合法婚姻的旗号继续敷衍下去,那才是大错特错大逆不道。你 装作若无其事,只能注定自己永远生活在苦不堪言的困境中,这对他也是不负责的 态度。” “爱的感情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义务,是一种道德约束,甚至是个人伦理意志中 的最高要求……” “婚姻的惟一质量标准是幸福感,你的幸福何在?” 赵戈阳回避着他的逼视,“我只知道爱是终身事业,而非一时的陶醉与狂热。” 宫天泽不依不饶道:“把自己打扮得像老祖母一样顽固坚硬,你不觉得可笑?” “我只承认现实。” “你需要说服自己?” “不。” 宫天泽问:“因为压力?因为心里的负重感?” 赵戈阳勉强说道:“看来你的风格永远是一针见血,这一点倒一点儿没变。” “告诉我。” 赵戈阳语塞了:“并非我不想回答,而是……根本没有答案。” 宫天泽重新变得激动起来:“我是从骨子里希望你回到健康。自由的世界啊! 谁都无权迫使一条生命做牺牲,那不啻于灭绝人性!你丈夫残疾的不仅是肢体,更 严重的残疾在心态上。从里到外已非常人,指望他以正常心理对待这一切成吗?他 还有大彻大悟的残存能量吗?所以,你必须依靠自己才能赢得解放。若只为在乎他 的感觉,他会误以为你还在爱他、需要他,那反而是害人害己。” “要是我心甘情愿做祭品呢?” 宫天泽立刻纠正道:“不错,左大老板需要爱和关心。但请别忘了爱的特质在 于相互的无私性,是两颗心的互动。可他对你的爱及其能力在哪儿?他只是要继续 占有你,而做不出相同质量的回应。如果你刚才说的是心里话,简直有一股腐烂气 味!” 赵戈阳嗔怪道:“你在让我难堪。” “不,我在向你示以最高的尊重。作为一个完整的女人,你在被剥蚀尊严,应 有的权利在失去保障。” “别说了……” “维持下去只能意味着更多更深的伤害……” 赵戈阳迷惘地喃喃着:“婚姻比你想像的复杂得多,感情、道德、义务、权利、 理性……还有良心……良心你懂吗?” 钢琴曲的旋律在达到激昂的顶点后逐渐趋于缓慢,营造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柔 意境。 宫天泽接着说:“既然不否认感情一息尚存,你们何不开诚布公谈一谈?” 赵戈阳摇摇头:“那是不可能的。他一会儿把我打扮成贤妻良母四处招摇,一 会儿化妆成体贴丈夫监视我的行踪,对我毫无信任感,这是最让我伤心的……对了, 他还试图跟你见面呢。” “荣幸之至,这正是我的心愿。你答应他了?” 赵戈阳又摇摇头,“他是在投石问路呢。算了,我可不想发生血光之灾。” “言重了吧。哎,左先生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赵戈阳迟疑道:“听着点风声。” 宫天泽动情地捉住她的手,“我简直弄不懂,你究竟在等什么!”他此时觉得, 不能把自己的心掏给所爱的女人看,是一件多无奈的事啊。 “你得不到回答,也许永远得不到。” 宫天泽鼓足勇气说:“如果你需要一种外力来推动自己走出那个特定的围城, 让我来扮演这个带有不光彩嫌疑的角色吧,尽管我从没想过要插人别人的合法婚姻, 尤其对立面是一个可怜巴巴的弱者,那会使我丢尽脸面。与这样的对手比赛绝不公 平,但现在我不能不站出来了……戈阳,无需多说,你知道我在爱,一直在爱,绝 非一只到处找臭鸡蛋的苍蝇!” 赵戈阳霍然站起身:“你在嘲笑我,赵戈阳从不做苟且之事!” “戈阳……” 赵戈阳高声说:“我今天就是来了断这种可能的。”说完,她没有勇气再看他, 快步向外跑去。她的步子十分急促,好像一慢下来就会接受他那可怕的观点,落入 魔鬼的手掌。 宫天泽带着被左树彬再次击败的挫折感呆坐着,好像不相信赵戈阳会如此坚定 地捍卫自己残缺的生活。直到钢琴师重新奏响一支明快的乐曲,他才如梦方醒,一 口喝干了瓶里剩下的酒,结账后踉踉跄跄地向外追去…… 他冲出酒店大门,赵戈阳的身影已被夜色吞没。 赵戈阳出门便跳上了一辆出租车,她独自坐在后座上,城市斑斓的夜景从她眼 前快速掠过。疲惫和虚弱涌上来,她想长长地舒一口气,但却强忍住了,似乎一叹 气,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执着都会变成一阵雾气,散掉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出租车正路过蓝磨坊酒店,赵士阳连忙叫停。 车子刚好停在酒店门口。摇下车窗,隐约可以看见店里墙上那幅巨画。 赵戈阳神情肃穆地走进大门,认识她的迎宾小姐刚要打招呼,被她举手制止了。 大堂里除了少数几名服务员几乎没有客人。她在距《永远的飞天》最近的一张桌旁 坐下,望着对面那幅巨大的油画,悲伤、哀婉、激动、渴望之情在她晶莹的眸间静 静地流转,渐渐地,一颗泪水挂在了眼角,打湿了她的矜持和骄傲。 画上的飞天,既有仙界的凌虚飘渺,也有世俗女子的绵绵欲情;画中的赵戈阳, 年轻、妩媚,活力四射…… 不知不觉中,宫天泽悄悄来到桌旁,同她一起凝望。许久,他轻轻地说:“你 来看望自己!” 这声轻唤把赵戈阳飘走的神儿拉回了躯壳,她身子一颤,连忙擦擦眼睛。面对 把话说得丝丝人扣而又说中她切肤之痛的男人,她无力得像被一只射中的大雁。宫 天泽将她脸上的泪水擦掉,可马上又有新的泪水涌出。 宫天泽忧伤地叹息道:“这是从前的你,从前的一个瞬间,那么生动…” 赵戈阳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挣扎着上了岸。她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否则她拒绝 他的力量会重新像雨水落在泥土里一样消失。她恢复了硬邦邦的口气问:“你来干 什么?” “我知道你会来这儿。” “干吗跟着我!” 一服务员见两人发生了争吵,急忙跑上楼去。 宫天泽顾左右而言他道:“也许我来看看小瑜。” “走开!” 宫天泽微蹙眉头,苦笑着:“是,我差点忘了这是谁家酒店。好吧,我现在就 走。” 未等他移步,小左经理从楼上下来了。寒暄了几句,他告诉他们,潘小瑜做了 陪舞小姐,今天头一次上场。见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发蒙,小左经理知道 失言了,他还以为他们是知道这事所以才来的。 两人决定到楼上去看看,一场没有进行完的对话被强行中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