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蓝磨坊酒店包房里灯光迷离,屋子中央摆放着一张硕大的餐桌,餐桌上摆着花 花绿绿的各式白酒,从酒的品质上看,今天的客人很不一般。吊在墙壁一角的电视 机里播放着卡拉OK歌曲,一些穿泳衣的女人骚首弄姿地招摇着。潘小瑜和江而坐在 转角真皮沙发上,肖向东在她们的注视下踱着步。两位小姐今天的穿戴打扮也不同 寻常,一律化着不着痕迹的淡妆,穿着得体的职业装,青春靓丽的面容上多了几分 矜持和高贵,颇为严肃的神态使她们的美丽向内心延伸了一点点。远远望去,两人 给人的印象除了端庄还是端庄。 江丽悄悄看了看表,问肖向东他的客人怎么还不来。正说着,忽然门开了,王 经理引领着一个官员模样的胖子横了进来,梁处长——市里一项重点工程公开招标 的负责人——驾到。 肖向东热情地迎上去,大处长长大处长短地寒暄着。梁处长似乎并不领情,开 门见山地说:“老肖,咱甭拐弯抹角,你要包的工程,按规定得公开招标,不走这 过场我不好签字呀。眼见是块肥肉,好多眼睛都盯着呢。”边说边用眼睛斜了斜坐 在角落里的两个女人。肖向东并不介意他说什么,满面笑容地招呼潘小瑜和江丽过 来,向梁处长介绍了他这两位“秘书”。握过两个女人软绵绵的玉手后,梁处长脸 上的神情似乎放松了许多。 在肖向东的示意下,潘小瑜、江丽一左一右坐在了梁处长身边。两人一个斟酒 一个劝,饭桌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声不绝于耳。梁处长被温软的话哄得意乱情 迷,心旌摇荡,再加上白酒的热力兴奋着神经,他脸色配红,目光变得迷醉起来, 嘴上也没了把门的。肖向东和王经理竭尽激将之能事,好像他不喝得一醉方休便此 生做不成男人。梁处长俨然成了一介江湖好汉,身体变成了个酒坛子,在两位美女 面前挣足了面子。 桌子上杯盘狼藉。王经理架着胖官员往外走,肖向东等人到门口送客。梁处长 已经神智不清了,却还没忘记在王经理肩膀上挣扎着止步,色迷迷的目光贪婪地望 向潘小瑜,比画着说哪天单独请她。潘小瑜始终一成不变地微笑着,微笑中流露出 摄人的魅力。 他们走了。江丽去关门,潘小瑜将手中的一纸签字文件交给肖向东。肖向东大 喜,眉开眼笑地说:“潘小姐,你可帮了我大忙。知道这个值多少钱?” 潘小瑜含笑摇头。 肖向东说:“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潘小姐果然出手不凡,你的微笑真是一股不 可抗拒的力量。以后有机会我还会请你客串秘书。” “还有我呢。”江丽对肖向东对自己的忽略很不满。 “对,还有作风泼辣的江小姐。我差点忘了,你们的报酬。”说着从兜里掏出 厚厚一沓钱。按照事先的约定,劝进一杯给每人一百元小费。依江丽的统计,那胖 男人子喝了十八杯。报酬应是三千六百元。肖向东把钱塞给她们,并且很大方地宣 布,经过四舍五人取整,加上签字费,共给她们四千元赏赐。 潘小瑜大吃一惊,江丽忙不迭地接过来,很熟练地点着数,确认无误后,欢喜 地告辞。 潘小瑜捧着钱,沉吟了一下,只抽出四张百元大钞,将其余的交还给肖向东。 肖向东很意外,“这是干什么叩自们说好了的……” 潘小瑜笑着说:“我们没做什么,拿多了实在受之有愧。因为……我知道自己 是于什么的。谢谢。”说完头也不回地去追江丽。 王经理走回包房的时候,肖向东正就着残汤剩菜自斟自饮。王经理眉飞色舞地 做着汇报:“上楼时梁子醒着,没客气就收下了。送这么多年礼,还从没叫人打回 来过。” 肖向东说:“我可没你那么幸运。” 王经理拿起桌上的钱,“噢,这两姑娘没要?” “不是没要,嫌多。” 王经理思忖着说:“女人不怕钱,事儿就难办了。” 肖向东淡然一笑说:“我不信。那她为什么做小姐!” 王经理点点头说:“可也是。小火慢慢烧,当解闷儿了。” 肖向东嘴上说不信,却因为这件事更深地记住了潘小瑜,甚至有些思念她。没 过几天的一天晚上,他们一行人又来了。曲终人散,客人们纷纷离座往外走,服务 员开始收拾桌子,肖向东朝潘小瑜走过来,递上一张名片,恳切地说:“潘小姐出 污泥而不染,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以后大家有事互相帮忙。” 潘小瑜芜尔一笑算是回答。 肖向东又说:“记住我欠你的。怕只怕潘小姐太客气。” “再见。”潘小瑜礼貌而不失分寸。 肖向东和王经理离开了,江丽笑嘻嘻地凑到潘小瑜身边,伸出手掌,掌心上托 着的一枚金戒指在灯光下熠熠闪亮。她沾沾自喜地告诉她这是王经理送的,足有十 克重。潘小瑜闪身走开了,她很累,觉得实在没必要对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表示兴 趣。 她淡漠的神情让江丽很不满足,换了个话题刺激地说:“哎,王经理还打听你 男朋友是干什么的。” 潘小瑜眼睛里一下子有了神采,追问:“你怎么说的?” “照实说呗。肖老板对你这么有兴趣,干吗不去求求他?不求白不求嘛。” 潘小瑜看着手上的名片,心眼有点儿活泛起来。 第二天,她独自在家,从抽屉里拿出马景瑞的文凭,默默地端详了一番,又从 墙上取下那只镶有汇款单的镜框,拂掉上面的尘土,爱情和自尊两股力量拼命厮杀 着,终于.一方被另一方杀得灰飞烟灭,片甲不留。她果断地操起电话,拨通了肖 向东名片上的手机号码。 肖向东听到潘小瑜的声音喜不自胜,两人当即约好晚上蓝磨房见。 宫天泽这几天的好心清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眼圈不再因熬夜而发黑了, 脸色也因不再通宵抽烟而显出了健康的光泽。他每天到单位很早,到单位便扫地、 打水,擦桌子,一边干活还一边吹着清脆的口哨,精气神儿都透着喜兴气儿。单身 男人的个人问题常常是单位里人们喜欢议论和开玩笑的话题,看到宫天泽像换了个 人似的,同屋的胡大姐忍不住“关心”了几句,问他的好心情是不是跟那天来找他 的女人有关。 宫天泽笑了,露出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像所有热恋中的人一样,他乐意谈 论与赵戈阳有关的话题,谈到她时好像又和她待在一起。他问胡大姐:“人怎么样? 说说第一印象。” 胡大姐想了想说:“要再年轻点儿,能打一百零一分。” 宫天泽说:“和我同岁。” 胡大姐像算命先生一样看着他说:“你和他关系很不一般。” “非常男女。” “可惜……” “什么?” “一望而知是已婚妇女。” 宫天泽笑着吹了两声口哨。在胡大姐的再三追问下,他又说:“她就是我一直 不能忘怀的初恋情人。麻烦的倒不是我们的关系,而是她自身的处境……”胡大姐 认真地听着这个漫长曲折的故事,啼嘘感慨中故事已近入尾声:“她已经离家出走 了。”宫天泽说完,用期待的目光望着胡大姐,好像等待着一道复杂方程式的解。 胡大姐沉吟着说:“以我的经验,这事是够棘手的。对方一意孤行死抓住小赵 不放,舆论造得这么大,她很难挣脱呀。闹不好,连你也会背上骂名。可她丈夫这 么做确实情有可原啊。” 宫天津紧张地问:“大姐,在这种情况下我该不该出头?” 胡大姐很老到地评判道:“公开你们的关系,无异于火上浇油,对她丈夫可能 是致命打击。你真的还爱着她?” 宫天泽苦笑说:“这不是问题。只是面对这样一个对手,我心里发虚呀。” 晚上,他去宾馆客房找赵戈阳。两人坐在沙发上,脸上都带着淡淡的愁云。赵 戈阳已起草好了离婚协议,协议书被她的泪水打湿后又干了,皱皱巴巴的。毕竟, 这么多年的夫妻情,不是薄薄的一张纸所能清算的;这么多年的生活,也不是轻易 能说“再见”的。但将就着过下去,肉体和精神上的煎熬也非她的性格所能承受。 往昔的一切如同十指连心一样难以割舍,但往昔美好的一切仅仅凭良心、道德、克 制、隐忍就能重来吗?她的心在泪水里泡了一整天,最后还是决定把离婚协议送过 去。她相信左树彬接受它可能还要有一个漫长的过程。 宫天泽看到挂在她眼角的泪滴和她忧郁的神情,生起一份怜惜之情,把赵戈阳 楼在怀中。赵戈阳看看表,提醒他已经到了该回去的时间。他恋恋不舍地站起来。 赵戈阳没有理会他眼里流露出的不情愿,在她看来,他们还远远没有缠绵的资格。 赵戈阳对自己的丈夫是了解的。果然,左树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中,这种 痛苦甚至超越了意外事故给他带来的肉体痛苦。他躺在卧室的床上一天没有起来, 目陷腮塌,形容憔悴,额上敷着毛巾,身子滚烫滚烫,一宿工夫衰老了十岁。他拒 绝看医生,也拒绝吃饭喝水,恍惚中眼前总闪动着一个人影,赵戈阳离家出走时, 外面接应她的正是宫天泽!是的,他们果真旧情复燃了。他想,要不是我坐在轮椅 上,他永远不是对手……这次也不能输,我输不起呀……在他看来,他和赵戈阳是 一条命,一颗心,剪开了,撕碎了,生命也就终结了。 当晚,赵戈阳来到蓝磨坊酒店,一进门就直冲吧台走去。小左经理正忙着对账, 抬头看见她忙唤“嫂子”,赵戈阳纠正他从此以后要叫“大姐”,说着把离婚协议 递到他手中。小左经理掂量着这个信封,感到有些为难。从理智上他同情赵戈阳, 然而从感情出发,他实在不愿看到两人走到这一步。 宫天泽在酒店外独自徘徊,等赵戈阳出来。大门口有客人进进出出,不时有小 汽车驶人停车场。偶一抬头,灯火阑珊处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潘小瑜!他心情 复杂地迎上前去,四目相视,一个惊讶而羞愧,一个怜爱而痛心。潘小瑜刚要逃开, 他拉住了她。 “小瑜,你还在做……陪舞!” 潘小瑜下决心地抬起头来,生硬地说:“是,还在做人所不齿的陪舞小姐。” “你……这是究竟为什么呀?” 潘小瑜声音高起来:“我的事,用不着别人管。” 宫天泽抓住她的肩膀说:“这么做只能让关心你爱护你的人更加痛心…… “放开!我是个下贱人,别弄脏你的手!” 宫天泽仍抓住不放:“你不该呀小瑜……” ‘可我不会干鸡鸣狗盗的丑事……放手!“ 蓦然间,两道身影横在宫天泽和潘小瑜中间,肖向东和王经理护在潘小瑜身前, 面无表情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一副决斗的架势对着宫天泽。 宫天泽愣任着问:“小瑜……他们是谁?” 王经理立刻回敬道:“你是谁?” 宫天泽指着潘小瑜说:“我是她大哥。” “你不是!”潘小瑜激动起来。 宫天泽还要辩解,潘小瑜示威似的挎上肖向东的胳膊走进了大门。刚进大门, 她一眼看见站在吧台处的赵戈阳。她示意他们先上楼,自己悄悄地走近她身后,听 着小左经理和赵戈阳的对话。 “没有回旋余地了?” “除了离婚,还会有别的结局?” “你住在他家?” “谁?” 小左经理一指墙上的巨画。 赵戈阳的脸腾地红了,紧张而窘迫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那天夜里,我在他家楼下看见了你的自行车。” “说我没住那儿,你大概不会相信吧?” 小左经理眨眨眼睛说:“在那儿也没关系。你忘了,我站在嫂子这边。” 赵戈阳从吧台上伸过手去说:“谢谢。” 小左经理握住她的手说:“嫂子是好人识是命运对你不公。希望这一次你是幸 运的。” 赵戈阳转身的工夫,刚好撞见身后的潘小瑜,她意外地喊了声:“小瑜!” “呸!不要脸!”潘小瑜说罢,扭身快步上楼去了。她的眼里射出鄙视和仇恨 的光芒,有如一把出鞘的剑在清冷的月光下寒光闪闪。 江丽已经换好跳舞的纱裙,对镜子专注地抹口红。潘小瑜迟迟没心思动,坐在 床边生闷气。江丽叫道:“哎,你怎么不换衣服?还在生老板娘的气呵!” 潘小瑜咬牙切齿地说:“宫天泽!我怎么没看透他呢。” “他们俩你还别说,瞅着可挺般配。” 潘小瑜愤怒了:“你说什么?” 江丽不屑地说:“其实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左老板高位截瘫做不成男人,偏 要霸着如花似玉年轻媳妇,合适吗?” 潘小瑜喊着:“一日夫妻百日思,赵戈阳这么做就是无情无义!” 江丽不管她急不急,径自痛快地说下去:“冲我嚷嚷什么呀,又不是我要撤下 你表哥。话说回来,老板娘那是一等一的好女人,甭管守住守不住,老公跟个太监 似的,这不是祸害好娘儿们吗?你呀,是太钟情你表哥,心里转不过这劲儿。” 眼泪在眼眶子里转了好几圈儿,潘小瑜不得不忘记讨厌的赵戈阳,把自己打扮 得快快乐乐的下了楼。是的,她需要用快乐把自己打扮得更有魅力,魅力在今晚格 外重要。 随着舞曲响起,人们纷纷拉手拥向舞池。潘小瑜和肖向东静静地坐着,旁观舞 池中的人们尽兴地跳着。 肖向东问:“尽管说嘛,什么事?” “我怕您为难……” “难度会提高我的荣幸感。” “我看还是算了。”尽管潘小瑜事前演练了无数逾,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潘小姐不必勉强。我们跳舞吧。”说完,两人加入了跳舞的人群。两人在舞 曲中缓缓挪着步,肖向东一直注视着潘小瑜的脸,直看得潘小瑜不好意思,然后用 一种很客观的口吻说道:“你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和别的陪舞小姐不一样。我 猜,潘小姐做这职业未必是你的主动选择。”潘小瑜一怔,脚下不由乱了,踩了肖 向东,连声道对不起。 肖向东的口气里越发充满兄长般的关切,说道:“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能 告诉我吗?如果当我是朋友。” “哦爱我想……” “你有一个男朋友,失业在家。” “您知道?” “这个城市对我来说没有秘密。” 舞曲结束,大家停下来为乐队鼓掌。肖向东、潘小瑜回到桌旁,肖向东继续试 探地说:“看来你是为他下海的。这很让人感动。” 他的话如一阵阵和暖的春风,一寸寸温柔地吹启着潘小瑜紧闭的门扉。她终于 鼓足勇气,把自己要求助于他的事一吐为快。 豪华奔驰在几乎没有车辆的街上飞奔,肖向东亲自驾车送沉浸在兴奋中的潘小 瑜回家。他从没见过她脸上露出过如此明媚的笑容,更滋生出千金博一笑的英雄豪 气,摆出一副十足的大老板派头说道:“叫他明天去找我。” 潘小瑜真诚地说:“太谢谢了……哦,请在前面停下。” 车子戛然停住,两人一起下了车。肖向东倚在车门上说:“我送你上去吧。” “不用不用,转过去就是。肖老板,能替我保密吗?” “哦? “如果小马知道是我求客人帮的忙,他自尊心会受不了。请您不要说破。” “这没问题。” 潘小瑜向他招招手,目睹小轿车远去后,高兴得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朝临街 楼房后面的居民楼走去。她如释重负,脚步也变得格外轻快,在她看来,明天,太 阳重新升起来的时候,她的烦恼就会像宿雾一样烟消云散。 左树彬被那份“离婚协议书”击垮了。尽管早有准备,他还是不能相信赵戈阳 居然动了真格。他在内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一大迟早会来,也希望妻子有个好的归宿, 不是没想过要放她走。为此,他曾经一次又一次拷问自己,有几次话都到嘴边又吞 了下去。最后他发现,他还是做不到。因为他爱她,他为她抛下工作、舍弃追求, 满足她的所有愿望,那是怎样的付出啊!叫他如何将近十年的夫妻恩情一刀斩断! 而且,宫天泽杀了回来,事情又关系到他的名誉和脸面,怎能容忍昔日对手趁人之 危横刀夺爱!在商海里多年的摸爬滚打并没有改变左树彬骨子里的诗人性格,在突 然的变故面前,他的情绪失控了,他那追求完美的性格被逼迫到了极端,他想,即 使输了,我也要溅他们一身血! 寂静的画室里,宫天泽正对着一尊石膏像画素描,赵戈阳则带着淡淡的忧愁站 在窗边。窗外,远方天底处的天色橘黄,接上去是淡蓝,加了泉水似的蓝,再往上 是普蓝,然后是深蓝一片,蓝得可以挤出泪来。望着辽阔的天空中双双飞翔的大雁, 赵戈阳不禁为自己的这一份不能公开在阳光下的恋情黯然神伤。她有时也在拷问自 己是不是错了,没有答案。但有一点她无法欺骗自己,她过去所爱的诗人已经变成 了完完全全的商人,而被抛弃的画家今天反而多了一份诗人的气质。 宫天泽的目光转向赵戈阳。他悄悄拿出一张纸,对着仁立在窗前的忧郁女人勾 勒起来。赵戈阳马上发觉了,微微一笑,问:“在画我吗?” 宫天泽并不答话,手上飞快而仅熟地描摹着。片刻,赵戈阳在窗口的姿态跃然 纸上。宫天泽得意地抖着画稿问:“如何?” 赵戈阳投以赞许的目光:“不错。你的素描功夫跟过去不可同日而语。” 宫天泽久久地审视着她,好像有话要说。 赵戈阳奇怪地问:“什么眼神啊?” 宫天泽犹豫着,笑而不答。 赵戈阳恍然大悟道:“想让我做你模特!” 宫天泽正中下怀,立刻接过话茬:“这可是你说的!” 赵戈阳嗔怪地说:“在艺术学院那会儿你就打过我的主意。” 宫天泽捧起她的脸,动情地问:“行吗?” “这有什么,都半老徐娘了,又不是搞色情展览。” 窗帘拉上。天鹅绒布铺上沙发。画架钉上新纸。几盏射灯调好角度齐明……屋 里笼罩着朦胧的爱情的气息。赵戈阳解开几颗衣扣,忽然间手又停住了,歉意地说 :“天泽,我还是觉得……现在不合适。以后吧。” 宫天泽顿了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没关系。坐下,我可以画你最具魅力 的脸部。注意别动……”他举起铅笔飞快地画起来,把所有的激情都诉诸于笔端。 赵戈阳打趣地问道:“是不是所有的画家夫人都逃不过这一劫?” 宫天泽边画边答:“法律上现在你还是别人的老婆。” 一幅画功细致的素描完成了。赵戈阳同宫天泽一起欣赏。赵戈阳倦怠地说: “好累。” “我早说过,你简直是天生的一流模特。” “艺术总有相通之处。” 宫天泽对照着素描深情地望着赵戈阳说:“美极了是吗?” 赵戈阳嫣然一笑:“夸我相貌还是自吹画功?” 宫天泽凝视着她,轻轻地说:“珠连壁合,此之谓也。” 这时,茶几上的手机响了。赵戈阳拿过手机,看过来电号码接听。电话是小左 经理打来的,约她明天和左树彬见面。赵戈阳爽快地答应了。放下电话,两人默默 无语地相视着,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仿佛互相汲取着力量。 赵戈阳所面对的是一场艰苦的谈判。小左经理引领她进入蓝磨房酒店经理办公 室的时候,左树彬正背对着门口坐着。轻敲了几下门,看他似乎没反应,小左经理 对赵戈阳点点头,知趣地出去了。良久,左树彬转过轮椅,摆弄着案上的离婚协议 书,一脸的怆然,暗哑着嗓音问:“不想说点什么!” “要说的都在上面。” “这不是真的,你只是一时冲动头脑发热……” 赵戈阳打断他:“别自欺欺人了。” “你只是受了别人的引诱。只要你回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事情都让你做绝了,我没兴趣讨论前因后果,除了离婚!” “离了我怎么办?” “不离我怎么力!” 左树彬滑动轮椅趋上前,准备好的千言万语竟化做简单一句:“只要不离,什 么条件我都答应。” “不可能。” “我给你所有的自由,你甚至……” “甚至什么?你说得出口吗?” 左树彬咬咬牙,说:“还是别说的好,你知道‘甚至’的含义……”很多话不 是要靠耳朵而是要靠心来听的。这句话,左树彬知道,赵戈阳听懂了。 赵戈阳站起来,冷冷地说:“我的自由还要别人来给?你以为自己是上帝?” 沉默。沉默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两人在黑洞里迷了路。许久,赵戈阳缓缓 地说:“离婚没有赢家,是两个人的失败。大家和平分手吧,既然失败已经不可避 免,吵闹、设障只能加深彼此的伤痛。何苦呢!” 左树彬突然暴躁地叫道:“你哪儿来的伤痛!受害的只有我!”受伤后的所有 委屈一股脑涌上来,他说出了这句在心里炯烧了很久的话,心里已经淌成了咸味的 小河。 赵戈阳的眼睛也被莫名的泪水打湿了,他受到的煎熬也曾经怎样咬噬过她的心 啊。他要再说下去她几乎要投降了。但她抑制住了马上就要泛滥的柔情,因为妥协 可能只会使两人的痛楚越神越长。她坚决地说:“事到如今,你还这么固执……算 了,本来也没打算说服你。不签字,我们没什么好讲的了。” “想协议离婚,你一分一厘也得不到。”左树彬咬牙切齿。 “上面写得够清楚了,我只要自由。”赵戈阳说完准备离开,她忍受不了左树 彬跟她谈价钱。 左树彬在她背后追赶着说:“告诉那个人,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会付出代 价的!不把这个当年的小丑搞臭、搞垮我绝不罢手!” 赵戈阳在门口顿了一下,用力摔门走了。她在楼道走廊里站了好一会儿,头晕 目眩。为什么夫妻离开就像打一场战争那么难呢?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她都觉得自 己输得很惨。 赵戈阳刚走,左树彬叫来了小左经理,发布了一条死命令:马上搞到赵戈阳和 宫天泽“勾搭成奸”的铁证。 见小左经理犯了难,他又为这条命令加了一条批注:如果这点儿事都做不来, 干脆别在这儿干了,回乡下去吧。 小左经理不再争辩什么,领受“谕旨‘告退了。左树彬稳定了一下颤抖的手, 用中指敲了一下桌子,操起电话,拨通了该市最好的律师事务所。 马景瑞到肖向东指定的建筑公司去应聘。他穿戴笔挺,头发锃亮,身上还喷了 些古龙香水,带着都市白领的气息。 他来到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院子的主体建筑是一幢三层小楼,环以敞开式或封 闭式库房,院中央堆放着大量钢筋、木材、搅拌机等建筑材料和设施。一辆卡车正 在库房门口装卸水泥。 马景瑞正四处观望,王经理走出了小楼,警觉地探问他找谁。 马景瑞忙说自己是来应聘业务经理的。王经理猛然想了起来,带他来到总经理 室。 总经理室的豪华气派不亚于马景瑞工作过的写字楼,他的心气儿一下提了起来, 想着近在飓尺的体面职位,好像又穿上了水晶鞋。 屋子里坐着一个老板派头的男人,王经理为马景瑞介绍:“这是我们肖老板。” 肖向东温文尔雅地伸过手去说:“肖向东。” 马景瑞忙不迭地握住:“您好,我……我叫马景瑞,是来应聘的。” 肖向东上下打量着他,心里玩味着他的名字,琢磨着,那么乖巧可人的潘小瑜 怎么会看上这么个小男生。王经理朝他的老板会心一笑,关上门走了。 肖向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请马景瑞坐下。马景瑞仍恭谨地站着,小心地问道 :“哎哎……肖老板,应聘的……就我自己吗?怎么没见别人……” “条件都不行,全让我打发了。” 马景瑞上前,敬献礼品一样把他的简历和文凭捧到肖向东眼前。不料,肖向东 正眼不瞧,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不用了。他有点失落,忙不迭地抖落出自己“财大毕 业生”的学历证明。话没说完,肖向东打断他,通知他已经被录用了。 马景瑞诧异地愣在那里,肖向东心里觉得好笑,但还是解释道:“马先生出身 名牌学府,在合资企业摸爬滚打过,像你这样的人才,我们民营企业求之不得呀。” “您怎么知道?” “昨天一位姓潘的小姐打电话介绍的。她可是没少为你卖力,而且很会推销人 才。是你女朋友?” 马景瑞犹豫着说:“啊,是。” 肖向东故意问:“她是做什么的?” 马景瑞脱口而出:“一家公司的文员,我们是大学同学。” 肖向东盯着他说:“一定是位可爱的姑娘,你很幸运。那么,你认为自己干点 什么好呢?” 马景瑞更为诧异了:“贵公司是用人单位,怎么可以由我来说?” 客气了一番,他的工作就简单地一锤定音了:库房经理。回家的路上,他的步 子直发飘,每一个步子里都灌注了挡不住的优越感,他感觉自己终于又走进了主流 社会。 傍晚时分,马景瑞约潘小瑜来到一家颇有档次的饭店,两人相对而坐,叫了满 满一桌菜。 两只斟满红酒的高脚杯相碰后,马景瑞自饮一杯,喜不自胜地向潘小瑜夸耀: “我一顿神侃,姓肖的老板当时晕菜了,桌子一拍:好口才,不愧是名校高才生, 仓库主任位置归你了。仓库主任啊,相当于部门经理。” 潘小瑜认真地听着,问道:“应聘的多吗!” “满满一走廊,还有我几个财大同学呢。出门时我对他们说,招聘结束了,没 你们的份儿了,都一边凉快去……是金子总要发光,我就知道会有出头之日。怎么, 不为我高兴?你有心事?” “你答应吗?”潘小瑜觉得是时机了。 “如果是要求结婚,我答应。这是你的最大心愿,现在也是我的。” 潘小瑜垂下眼睑道:“这个……以后再说吧。”她又重新抬起头,鼓足勇气说 :“现在你找到工作了,我该辞去陪舞了吧。” 马景瑞的脸立刻拉下来说:“可我刚刚上班啊。而且这是一家私营企业,用人 随意性很大,说不用你就不用,找人说理门都没有……还有经济账算没算哦那点工 资不够你两三天挣的……” “钱钱钱,你以为我容易吗?不是为了你,我能豁出脸来……”一颗晶莹的泪 珠滚落在葡萄酒里,漾开细碎的波纹。 “再忍耐一下,你现在做得很好嘛,一个月几千块收入,攒起来一年能有几万。 别忘了咱们需要买房子,在这座城市扎根。到时候我会娶你,我们生儿育女……再 坚持坚持,啊?” 潘小瑜的伤感凝成了冷漠:“反正我不会做小姐养你一辈子,甭指着我。” “坐台小姐是青春职业,你想干一辈子还没人要呢。”马景瑞刻薄地说,他的 话像刀子一样刺着潘小瑜的心,他看到她被刺痛的神情,竟得到几分快意。 庆功的酒宴就这样不欢而散。潘小瑜跑到卫生间收拾了一下脸上的泪痕,补了 补粉妆,赶回蓝磨坊。 舞曲一响,肖向东就邀请潘小瑜步人舞池,邀功似的问她对今天的事情是否满 意。 潘小瑜强打起笑脸说:“真不知怎么感谢您才好。” “举手之劳,不值一提。小马回去怎么说?” “他很开心。” 肖向东眼神逐渐变得热辣辣的,嘴唇贴着她的脸轻轻说:“相比之下,我更在 乎你的感觉。” 他的身子贴住了她高耸的双乳,搂在她腰部的手在微微下移,滑向她的臀部。 潘小瑜觉得下身麻酥酥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惊恐,但她尽力说服自己忍受着。 舞曲结束,肖向东把她约到了包房。她借口去卫生间,实则飞快地跑回女工宿 舍换了一身正儿八经的制服裙装。她端庄地走进包房的时候,肖向东正一个人坐在 摆满菜肴和酒水的桌前。见屋里没别人,她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屋里灯光朦胧,潘小瑜站在门口,犹疑着是否进去。 退肯定是退不出去了,她硬着头皮坐到肖向东身边。 肖向东凑近她说:“我为小马所做的一切,可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哦,那我借花献佛,敬肖老板一杯,十分感谢。”潘小瑜忙借倒酒躲开他。 肖向东闪开自己的杯子,眼里放射着异样的光彩:“就这么谢我?” “你……你想怎么样!” “你应该知道。”他抓住潘小瑜的手,轻柔地抚弄着。 潘小瑜霍然起立,愤怒地瞪着肖向东,忍无可忍地说:“你……请你放尊重些。” “这么跟朋友说话?啧啧啧……这可不太好。倘若我同样激动,会有人受连累 的,比如我刚刚给了他工作的小马。你说是吗,潘小姐?” 潘小瑜掩面嘤嘤地哭起来。肖向东哄她重新坐回椅子上,她像个布娃娃一动不 动,听任肖向东在她手上、脸上抚摸。肖向东越发胆大起来,押笑着说:“潘小姐, 大家处这么长时间,你也该知道我的心迹了。” 潘小瑜竭力忍耐着,呼吸带着颤音说:“肖老板,你不能这样,小马他……” “他还算男人?不如甩了他,跟我,你所有的要求都能得到满足……”当他肆 无忌惮试图强吻她的嘴唇时,潘小瑜再次忍无可忍跳开了,破釜沉舟地叫道:“你 错翻眼皮了。我为钱做的下贱工作,却不会舍出一切。至于我男朋友,你爱怎么样 就怎么样。” 肖向东反倒笑了:“欢场游戏,何必那么认真呢?” 潘小瑜后退着发出警告:“你敢胡来,我叫保安了!” 她慌慌张张从楼上下来,抬头看见大堂那幅巨画前面,左树彬一个人默默呆着。 她悄然止步。小左经理对她耳语几句,暗示她过去安慰安慰他。 潘小瑜蹇滞地说:“表哥……” 左树彬转过轮椅,眼神茫然。 “嫂子她……真要和你离婚?” 左树彬黯然颌首。 潘小瑜半蹲在轮椅前,抓着左树彬的手:“她背叛了你,干吗还在一起过,跟 她离!表哥这些年怎么待她的,我都看在眼里。你对她那么好,她却忘恩负义抛下 你不管,这种人坏透了,根本不配再跟你过日子。” 小左经理连忙走过来,用力咳嗽一声:“小瑜!” 左树彬似乎无言以对,沉默有顷忽然问道:“哎,小马去肖向东的公司上班了 吗?” “上了上了。咦,表哥怎么知道的!” “不是你让我帮他找份工作吗?我跟肖向东打过招呼,这么说他真给安排了。” 潘小瑜起身,吃惊地问道:“是表哥找的肖老板!” “这还有假,肖向东昨天打电话告诉我的。” 潘小瑜喃喃道:“原来这样……谢谢表哥。那你的事咋办啊!” 小左经理急忙挡在她身前,阻止她进一步激化左树彬的情绪。 路面空旷,寂静而清冷。月光像一面蒙尘的镜子,反射着朦胧的幽光。马景瑞 和潘小瑜在人行道上踱着步。潘小瑜心事重重,步子也沉甸甸的,最近发生了那么 多事,她觉得自己好像都不会笑了。为什么烦恼总像影子一样跟着她,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什么时候卷到这个奇怪的轮回里了呢?她似乎找到了症结所在,突然对 马景瑞说:“你该换个工作。”这话说得有些突兀,其实已在她脑子里转悠了好久 了。 “为什么?我这才刚上班啊。” “薪水不高,又是临时工作,你不觉得委屈自己?” “暂时的嘛。老板现在待我不错,估计能有发展。再说了,你以为找份好工作 那么容易。” 潘小瑜无奈而认真地说:“我是说……你最好骑马找马,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碰上好机会赶紧跳槽。” “赶紧跳槽?我不明白……” “我是为你好。知道吗,这份工作其实是我表哥费心给你找的。他私下跟你们 老板打过招呼。” 马景瑞眨了半天眼睛,恍然说:“我说肖老板那么爽快呢,原来有表哥的襄助 啊。哎,那咱们得赶紧去谢谢人家呀。” 潘小瑜白他一眼:“你不是不愿意跟有钱人打交道吗?” “赵戈阳不是才走嘛……哦,我是说人情该还也得还,何况你表哥现在正需要 安慰……咦,赵戈阳离家出走,这婚他们是离定了?” “大概是吧。”谈起表哥,潘小瑜语气低沉下来。 “小瑜,你想过没有,咱们发财的机会来了。” “什么?” 马景瑞兴奋地说:“非让我掰开馅儿跟你说啊?你看啊,离了婚,你表哥铁定 还得找人照顾。嫁给他,立刻就是百万富翁的老婆了。你一直倾慕表哥,他不可能 一点没感觉,赶快下手哇——他那方面功能早废了,你只是名义上做他老婆,咱们 俩该怎么样还怎么样。高位截瘫患者一般都活不长,花上十年八年把他耗死,到时 候百万家产可就全是你和我的了……天啊,看来咱们俩没登记结婚算捡着了,谁会 想到金矿在这儿等着呢……小瑜,赶紧跟表哥套磁吧,大胆些,不妨直奔主题。哎, 你怎么不说话?” 潘小瑜很陌生地看着他的嘴一动一动,他的面孔变得模糊、遥远起来,胃里一 阵阵反酸,她对这男人所有的崇拜、好感、欣赏都随着这番言辞像孙悟空的戏法一 样灰飞烟灭了。许久,她一字一板地吐出一句话:“马景瑞,万万没想到你是这种 人,我今天才算看透了你!” 马景瑞去抓她的肩:“小瑜,这可是天赐良机啊。” 潘小瑜疾步走去,愤怒地叫道:“你滚!别碰我!” 马景瑞有些失望,但马上变出笑脸紧紧跟随:“别生气嘛,我不过是开个玩笑, 考验考验你的意志力。你还真没让我失望……” 两人边说边远去,被月光拖得长长的两个影子时而交撞,时而分开,无论是交 撞还是分开,命运都安排着它们在这一段路上紧紧相随。 赵戈阳几天来都被流泪的情绪控制着。回到宫天泽家,两人又来到画室。她喜 欢这个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素墙,家具简单,线条流畅,青石板地面,有一种东 方古朴的美感。在几盏强光射灯的聚光点上,她穿紧身练功服坐在天鹅绒布面上, 犹如美神卧榻。 宫天泽全神贯注地挥动画笔,在画布上记录着美丽的瞬间。赵戈阳心里升腾起 一种很幸福的感觉,这是她跟左树彬在一起再也找不到的体验,这幸福就像天空一 样澄澈、深邃而辽远。她走过来从身后搂住宫天泽。宫天泽被潮水般一层层袭来温 柔的浪裹住了,回身凝望着她,在她脸上发现了一种独特的、让人魂牵梦绕的超脱 尘世之美。 赵戈阳不能再让他画了,她今天的精神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来,总想着上法庭 的事。诉状已经递上去了。由于左树彬不承认感情破裂,不同意调解,最后的解决 之道就是诉诸公堂。赵戈阳不想请律师,她觉得自己有能力为得到自由辩护。她到 一家律师事务所咨询过,她的情况属于同案第一类诉讼:一方请求离婚,另一方不 同意,是合法有效的。只是,从他们的询问中她隐约感觉到,如果宫天泽被确认为 是第三者,局面将非常不利。这是她惟一担心的。宫天泽过早的出现恐怕是个错误。 她想,这样的把柄左树彬不可能放过。直觉再次告诉她,离婚会很麻烦。 夜深了,宫天泽要送她回旅店,被赵戈阳拒绝了。她想一个人走走,整理一下 纷繁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