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节 大杂院 入会三天后,刘青就等到了王总打来的电话,电话中却不是有戏拍的事。说是 有一处大杂院的房子,人刚搬走,问刘青愿不愿意租下来?刘青也不想老住招待所, 不划算不实用不说,典型人在外地漂的感觉,但以为又是王总公司做中介,房价肯 定会有“宰”,有些犹豫,没有立即回答,先问房价是多少钱?王总说:房子的位 置很好,在西直门一带,一个月的租金是一百五十元,比其他同等房子价钱上要便 宜了一半,按行情,这样的房子,至少每个月应该是三百元租金的。接着又解释说 这是他们公司的一个会员刚刚搬走才腾出来的,是这个会员前面有关系,才这么便 宜,她要不租,马上就会有其他人要;他也是看在和她“老乡”的份上,先考虑到 她的。刘青一听,一个月的租金才是她住招待所十天的价钱,急忙就说她愿意搬。 王总那边“OK”一声,说她收拾收拾,一会儿派人去接她送她过去。刘青高兴地说 好吧,连说谢谢,十分感谢的。心里却并不以为然,想王总这半个兰州人为自己帮 点忙,算不上什么,正常不过的。 来接刘青的是辉煌公司的职员,是个男青年,开着一辆白色松花江面包车。男 青年是来履行任务的,行为上做得殷勤,样子上却是矜持又骄傲的,一路上,刘青 和他都没有相互说话的兴趣。车子开进胡同,找了个地方贴边停下。男青年拿下刘 青的皮箱,锁好车,提起皮箱向前走,刘青也不客气,跟着他,全当他是侍者。走 了五十多米,刘青随男青年拐进又一个胡同,这个胡同是典型的小胡同,还没有一 辆轿车宽,这个胡同的两侧,像树枝的分杈一样,几步就分出了一个更小的胡同; 又走了五十多米,刘青随男青年拐进其中的一个分岔胡同,其实这是住家的过道, 沿线就是各家院落了。各家院落门前几乎都是堆积了废弃无用的家什、破烂,能摞 多高,就摞了多高,好像他们是做收破烂的。看着眼前破旧、杂乱、拥挤的景象, 刘青心里掠过一丝凉意,寒心一般的,想:怎么是这样的破地方啊!她以为“杂” 是各路人群杂居的,不是这样杂乱破旧的。不禁暗自埋怨起王总,觉得他不够“老 乡”的意思,怎么给她找了一个这样不好的地方。刘青不满地唠叨说:这平房比我 们家以前住的平房差远了。男青年“哼”地一笑,说:你以为北京就没有破地方了? 这在北京属于最破的地方了,早就该淘汰了,早晚是要拆掉的。他口气中充满了对 这里的鄙夷。刘青心里又是凉过一阵。 刘青随男青年进了最顶头的院落。这家院门口并没有摞上破烂,倒放了一个大 垃圾桶。顶头位置特殊,只有一面墙边,想堆也没地方堆的。推开院门,外面没有 破烂,院子里面自然堆了破烂:靠院门旁的墙边,斜靠着一辆生了锈,没有车座浑 身落着尘土的自行车;这边是一堆折平了的大小不一的纸箱,和打了捆的旧报纸; 那边是长了洞、掉了漆的旧铁盆、旧缸子,有点变形的破铝锅、废笼屉、破罐子; 锁着屋门的那间房的窗户边的墙上,挂着粗细不等的铁丝和各种绳子;斜拉的铁丝 上一角,搭了一些破抹布,上面污突突的。除了破烂,院子中也放了些正物:靠水 池的旁边,砖头垒作底,上面支着一个老式的玻璃鱼缸,里面有一些各色金鱼游荡 ;窗台下摆了几盆花草,有些花盆上边却搭着凉了鞋垫,大煞风景的;地上放了一 捆大葱,墙上挂了大蒜、辣椒的;院子中间还种了一棵香椿树。有用无用的东西混 杂在不大的院子中,显得很拥杂,刘青看着,越望越没劲的。 院中没人,男青年对着挂着竹帘的屋门喊道:张大爷!里面却传出妇女声音: 哎,来了,等着,啊!稍待几分,竹帘掀起,妇女走出,看着六十多岁,黑瘦的。 男青年叫她一声“张大妈”。张大妈早有准备似的说了句:来了,张大爷去外面下 棋了。男青年说人带来了,您做安排吧。说罢,道了再见,急不可待地走了。送走 男青年,张大妈回过头,热情地招呼起刘青。张大妈的声音有些烟酒嗓儿,说出的 话却尽量发柔,刘青听着有点要起鸡皮疙瘩似的。张大妈打开带锁的房门,让进刘 青。屋内扑面迎来一股怪怪的气味。刘青不由捏了下鼻子,张大妈忙解释说,听她 要来,特意喷了些消毒水,味道一会就会散了。屋子很小,倒不乱,没有垃圾,显 然是打扫过的。屋里的东西简单明了,一张单人床,床上整齐地铺好了被褥。床的 横对面是一个黄色漆的老式衣柜,样式过时到姥姥家了,好在衣柜上有面镜子,刘 青喜欢镜子,不由站在镜子前照了照,她的眼睛不够明亮,有点暗气的。床的竖对 面,靠窗户的位置是一个长桌,是学校老式课桌的样式,桌面的四个角都磨出了木 头本色的,桌子上面什么也没有,四条腿支棱着,看上去又干又秃的样子,穷酸又 乏味的。墙上贴了几张明星图画,有的划了长口子,有的一角掉开,整副画卷起了 大半个边。屋里有的,就是这点东西,想放多也是放不下的。刘青将皮箱放到桌子 底下,张大妈说你先收拾吧,说罢退出了。张大妈出去后,刘青坐到床上,看着对 面衣柜上镜子里的自己,木登登的样子,不知该干些什么。愣够了,刘青伸手刷刷 撕下墙上的明星画,揉成一团,抱着将它们扔到了门外的垃圾桶。要进屋时,想起 什么,来到那堆花盆前,看一盆海棠花上没有搭鞋垫,径自抱上进了自己的屋,将 花盆放在了桌子上。海棠的紫色小花,像一张张俏开的清唇,有时,她可以和它们 说话的。 第二天,刘青在墙上贴满了自己在北京照的那些放大的照片,房间里除了她自 己就是她自己了,真是可以彻底孤芳自赏了。当外面的阳光照进屋来,海棠花上映 出了光,她对着衣柜的镜子,像看电影似的看镜子中的自己,看展览似的看墙上照 片的自己,一心一意地做着明星梦。这种时候,她的心情很好。 刘青和大杂院天然缺乏亲和力。亲和力不一定是喜欢,是“融”的一种,“融” 是需要理性的,刘青却没有这样的理性,她全凭感性行事,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 绝不通融。她人在大杂院,心却和它分裂对立。大杂院里的电话是她唯一还算喜欢 的东西,因为这和她的目标相连,她要靠它传递辉煌公司的信息,除此,就没有什 么喜欢的了;不生厌就算好了。大杂院的好多方面是令她生厌的。广义的方面是对 整个的大杂院,大杂院被城市现代化景象包围,要吞没还没被吞没,存在的卑锁又 无奈,自卑全是裸露在外的。在这种地方,刘青找不到身在北京的感觉,自卑的感 觉胜过了大杂院的。大杂院好在还敢面对现实,头还是该抬的;刘青是不敢面对现 实,是以住这里为耻的;没有人认识她,她的虚荣是长给自己看的。虚荣是掩盖低 卑内心的一针良剂,使用它,自卑就会得到缓解;虚荣也是诞生而来的武器,它的 功用不会被视而无睹,在需要的时候,它随时就被拿了出来,保护自卑。走出大杂 院的胡同,身边经过的人,眼睛变成了她的,那眼神看着她,疑问:真是鸡窝里飞 出了金凤凰?从外面回来,拐进胡同口时,她感觉许多眼睛都在盯着她看,她便把 头低了下来,想眼不见为净的。 侠义的方面,是大杂院里的生活形态了,时时处处,方方面面的。大杂院的脏、 乱、破自不必讲了。大杂院里四邻唧唧叨叨的声音是能够穿透空气的,他们呼出的 气味混杂在一起,有蒜味、辣椒味、醋味、酱油味,这里人的平庸平俗,吃的是典 型的家常便饭,呼出的只能是这无聊的家常之味了,索然寡味透顶,闻到就烦了; 在这里,清雅的香气你是闻不到了。往细的方面说,她“厌”得也细。对于自己的 房东老两口,他们一清早叽叽咕咕算着买了早点和蔬菜后的花销,从元算到毛,从 毛算到分,刘青就先替他们紧锁了眉头;他们点过钱的手就去吃东西,她看了就吃 不进去了东西;他们凉过袜子的铁丝上,她会用浸过84消毒液的毛巾,擦了几遍铁 丝后再凉上自己的衣物的;他们毫无顾忌,用力地将痰吐到了院子里的水池子中, 让她也要想吐的;他们对她说话,她总是把脸离得他们远远的,怕他们呼出的飞沫 溅到自己的脸上的。还有他们夜里打着的呼噜声,吃饱饭后放开的打着响亮的“嗝”, 等等。这些跟她的闯荡没有关系,她还是在乎得要命。她想起的还是去上师大附中 时以为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到这儿,就演绎为“进雅者雅,近俗者俗了”, 这么想,你说她能不在乎吗? 刘青看不上这里,并没有嘴上说出来,表面上她装得没事的,该去房东的屋里 看电视的看电视,房东跟她说话,她也像在听,却是一副矜持的样子,以为她很内 向呢。心里想的,表面上再装也装不到入木三分的程度。房东老两口都是过的桥比 她走的路还要多,稍微接触了刘青,再看了她的一些行为细节,就能够看出了她的 心。比如:住进来后,她就买了几个塑料盆,洗菜洗衣和他们划了个界线分明;他 们在院子里抖抖衣物或者被窝,她在的话,马上躲得比老鼠还快,当尘埃是毒气的 ;他们做的菜,好意地给她留出一些来,她表面上说了谢谢,却始终动都不动;看 电视时,他们给她倒的茶水,放凉到底了,也不见她喝了一口;有时,张大妈好心 地要陪她去买菜,她回回都有借口躲开了;无意中进了她的房间,和她搭搭讪,她 挡不住地露出了不待见的神情。其实,从她搬进来那天没有经过张大妈同意就抱走 那盆海棠花后,张大妈就对她有些另眼相看了。这样,她与他们其实也是形成了明 理暗斗的。 张大爷不爱说话,人是安徽人,没有北京人的爱说和牛劲,不满意了,眼神冷 点就罢了。张大妈则不,她虽没多少文化,也是有傲气,典型北京人有的牛,她身 上一分不缺;她爱讲话,就沉不住,想说的时候就说了。但她却不是直直的炮轰, 是用了北京人的精明,北京人能说的口舌,偶然似的给刘青来几句,是巧妙中见酸 刻的。有一次,张大妈有一搭无一搭扯出了以前住过这儿那些房客,尤其是那些漂 亮的女孩子,夸她们的漂亮,又赞她们的可爱,说她们和他们如何是打成了一片, 如何得他们的心,以此故意托出刘青的“各”。这样不疼不痒的说,刘青的反应很 麻木,根本不在意,张大妈总是无功而返。但有一次张大妈就说的比较厉害了,张 大妈得意得很。那天,刘青在厨房削茄子皮,茄子皮光滑,有点不好削,怕切到手, 她找来一副白色尼龙手套戴上。张大妈借此,话里话外说:你这么讲究,是干部子 女吧?刘青听她口气,知道她是故意讽刺,没有回答她。张大妈见她不回答,接上 说:兰州的官再多,也比不过北京的官多,兰州的省长,到了北京也就是个部长, 部长,在北京多如牛毛,北京人见多了,不当回事的。说罢,又故意问:你们家是 什么官?刘青翻下眼皮,故意说:部长、省长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不见得有我这 份讲究。张大妈笑着嘲讽说:是没什么,这世上小姐身子丫鬟的命,可比部长、省 长多多了。刘青有点恼,却尽力压着火,说:您什么意思?张大妈乜了下眼,一边 向外走,一边拉着长调说:这世上混事不易,好事难成啊,人好字为之,还是该。 说到后面,听着她像在院子中自言自语,隔了这么一层,进到刘青的耳朵里,就有 点像听她唠叨别人似的,刘青非但不气,反倒一笑,好像笑别人,嘲笑的意思。 住进大杂院几天后,刘青就接到了戏,却是跑龙套,第一次参加拍片,跑龙套 跑就跑了,但是,接下来,又是跑龙套,一个月内,她去了四个剧组跑龙套,心里 埋怨辉煌公司外,也怪罪到大杂院上来。每当她跑龙套回来,迈进大杂院的胡同, 就觉得大杂院是在迎接她这个跑龙套的,他们真是相匹相配,也是捏算好的寸劲, 谁比谁再高出一点都是无法合拍,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龙套是剧组里的下里巴人, 大杂院是这城市的龙套,这是多么相辅相成的组合啊! 刘青决定搬出大杂院,去住楼房,价格贵就贵,豁出去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