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和魂灵 随着春的推进,校园里响起了夜半歌声。是弹词开篇《蝶恋花》: “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 唱歌的是土八路们。那群姑奶奶们用洋泾浜的上海话唱出来的曲调一惊一乍的 闹得我们睡不安生。 “姑奶奶们又在折腾呢!”二福晋从床上爬起来,推开窗往唱歌的方向望着, “听说她们要到长沙哭坟去!哭杨开慧。” “好啊!”我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嘟囔着。 “还好呢!多玄啊!” “玄什么玄?给烈士送花圈,而且还是主席夫人。” “那是前边儿的……” “什么前边的后边儿的?……” “就是前妻后妻呗,这种事,你还不知道?从古至今,上至皇上天子,下至平 民百姓,都是一个情理,前娘养的和后娘养的就不一样……嗯,等着瞧吧,那群姑 奶奶们是烙饼翻个儿,来回折腾,再折腾就把自己折腾进去了……” 二福晋的话里多少透着担心,不管怎么说,姑奶奶们还是有点血性的,据说, 她们已经作好了坐牢的准备,她们的挎包里随时装着牙膏牙刷和卫生带。文化革命 革到了一九六八年春天,又革了回去,最早组织红卫兵的干部子弟又成了黑帮子弟, 于是她(他)们又反开了江青,怪不得她们的夜半歌声中透着那种邪兴。 “唉,睡吧,睡吧……”二福晋无可奈何地说。 但我却睡不着了,我烦唧唧地: “她们为什么要拣着这时候折腾呢?” “快到清明了呀!你闻,有烧纸的味,那肯定是塔院大队的农民在偷偷地烧纸 钱呢……”二福晋打开了一扇窗子往外探了探头。 果然如此,透过夜雾,还可以看见黑黑的麦田埂上有橙红的小火团在跳跃。 “不是破四旧吗?怎么他们还搞这一套迷信?” “谁知道呢?节气的缘故罢?这个节气,人们都有点邪兴……”二福晋不清不 楚地嘟囔着,也睡了。 学生蓝来时,我问他:“知道不?快清明了。” 他说:“是啊,找个地方游春吧?你想去什么地方呢?” 我说:“八宝山。” 他一愣,不明白我的用意。 我说:“你说过你母亲是老红军。……那么,她应该在八宝山对吧?” 他一时感动得语塞: “你是说去……看妈妈?你和我?” “你不想吗?” “想。”他几乎是无声地,上下眼睑翁动了一下,他是双眼皮,典型的蒙古折, 当它们低垂时,菩萨一般的。眼角有一滴泪在闪耀着。那便是人们说的泪花罢,泪 花是一种不会流出来的东西,它只是闪烁着。 他母亲的骨灰在第二室里面陈列着, “哦,你母亲看来资格还挺高。” “资格高,而官位不高,便进这个室……”骨灰堂里也要论资排辈的,还要讲 官大官小,仿佛到马克思那里报到时也要拿着组织部的介绍信。 “……她只是个幼儿园的园长,”学生蓝说,“她是红四方面军的,只有红四 方面军有女红军,四方面军最苦了,她们两次长征,雪山草地,祁连山打了一仗, 很惨烈的……” 他在一堵墙一般高的柜橱中找到了那一方小盒子,小盒子贴着一个更小的照片, 指甲盖大小,好像当初拍照片时就知道是为了这个用途特地照的一样,那表情也是 死气沉沉的。看不出眉目,看不出年龄,看不出漂亮不漂亮,也看不出慈祥不慈祥, 那万水千山,雪山草地,还有祁连山的回声,居然都收敛在这一个小盒子里了? 而且,说实在话,我感到有点害怕,阴森可怖,我是第一次走进骨灰堂,尽管 在此之前我每年都要去人民英雄纪念碑,去很多次。骨灰堂和纪念碑毕竟是两种完 全不同的感觉,一个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巍峨的建筑,一个是不见天日的狭小的室内。 我从没想到,具体的一个人,一个魂灵,哪怕是一个英灵,只要装进这个具体的小 盒子里,也是那么的渺小和悲惨,而且还按级别罗列起来,那些死魂灵们不感到压 得慌吗?不会因憋气而呻吟吗?我自己吓着自己,后悔着当初的提议。 我是那种叶公好龙的人,我之所以这样提议,只是为了给学生蓝以安慰,以温 暖,同时也是为了表现自己:多么地善解人意喽,多么地多么地有女人味喽,而且 是成熟的女人。只有成熟女人才能想得到长辈,想到死者,想到母亲,这不仅是成 熟而且是完美,更难得的是具有道德力量,中国的传统道德……但在那个骨灰堂里, 我似乎听到了论资排辈的死魂灵们从重重叠叠的骨灰架上发出的叹息,我缩在学生 蓝的身旁,犹如一只发怵的麻雀,瑟瑟着羽毛。 “你冷吗?”学生蓝问我。 “有点儿。”我说。 “我们走吧。”他说,他原本是想将母亲的骨灰盒拿到外面祭扫一下的,但看 到我的面容后,便打消了主意,立刻扶着我走了出去。 一出陈列馆,真是春光明媚,阳光灿烂,我大大地呼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气, 那感觉真是回到了人间! 人间真好!墓地前边的桃林灿灿地一片云霞,我从来没有看到开得这么旺盛的 桃花,像风吹拨着的火一样,灼灼的撩人。那桃树枝也粗壮得很,金灿灿的像是铜 铸的一样,二福晋后来告诉我说,那都是用骨灰催肥起来的。这又怎样?!即便我 当时知道这些,我还是要和学生蓝在桃花林里徜徉!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花瓣 凉丝丝地落进衣领,春风被交叉的桃枝像筛子一样筛过后又播洒在我们的脸上。我 想,这都是我们应该领受的,受之无愧的,因为我们青春的气焰,才使得死亡望而 却步,阴间相距遥远,不是骨灰的滋养,而是我们的青春之火,才点燃了这火一样 的桃花。 墓地给我们的感觉竟是这样的好,而我的脸色又被桃花映照得格外的鲜亮,全 然不似在骨灰堂里的苍白,因此他才敢进一步地提出: “哪一天,我想让你见见我的父亲。” “就是那个和老姑娘结婚的人?”我顿时愤懑起来,“得了吧,我见他干吗啊! 亏你想得出来!” “不,我说的不是他,他不是我的生身父亲,我的生身父亲在我刚出生的时候 就牺牲了……”学生蓝说。 当时上演的《红灯记》中李奶奶是痛说革命家史,那个“痛”不仅是痛苦,而 且是痛快,淋漓尽致,铿锵激昂,李奶奶那大段的唱腔,真是声可裂石,脍炙人口, 而学生蓝的家史不是痛说出来的,却像是挤牙膏一样地软不拉塌地,一截一截地, 说一段留一段地…… 也说是说,他的妈妈,那红四方面军的女战士,在到达延安后,曾有过圆满的 幸福,想想看吧,寥寥可数的女红军,年轻漂亮,有知识,比山丹花还鲜艳,比红 宝石还要金贵,点缀在黄土高原上的那些饥渴而勇猛的千军万马中会是什么景象, 什么样的将士才能得到她们?可以肯定地说,将士将士,“士”是没份了,只能是 “将”,光英勇善战不行,光年轻英俊也不行,还得要身居高位。能娶到红四方面 军的女红军的人,比在肩章上添上一颗星还荣耀,比在胸前上挂上一个勋章还神气, 那是一个特殊的奖赏和配给,革命队伍中的供给制,首长和士兵的区别可不仅在于 多那么几斤小米哟…… 想想看吧,红四方面军的女红军的排练场上,或者是宿舍,女红军们围坐在炕 头上正在学马列,或者是河边,女红军们正在洗衣裳,唧唧嘎嘎的笑声和哗哗啦啦 的水声,首长来了,他悄悄地远远地站在一旁,在别人的指点下偷偷地看着:胖的? 瘦的?高的?矮的?长头发的?短头发的?白皮肤的?还是黑脸蛋的?身经百战的 首长看花了眼,一跺脚,一挥手:“就是她了!就是那个幺妹子!” 而女红军有什么话说?“服从组织分配!党让去哪儿就去哪儿!党让干啥就干 啥!首长,请下命令吧!” 首长将女红军带到了宝塔山下,那里新挖了一眼窑洞,洞口上挂着一幅新花布 帘,是首长将自己的新娘抱进去的。就像是西洋电影中看到的那样?或者像战斗电 影那样,首长大手一挥:“给我冲!”女战士便抱着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一往无前 的大无畏精神冲了进去?不不,依我想来是那样的:在花布帘前,女战士停住了脚, 屏住了呼吸,她那绷紧的身体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眼光也闪亮了。她回头望了望 首长,首长给了她一个示意,于是她轻轻地,轻轻地伸出手臂,挑开花布门帘。只 是那一望啊,那门帘上的花便全跑到了她的脸上,她的心里,她的眼睛里…… 有谁知道那窑洞里到底装满了多少幸福?首长和红四方面军的女战士在那暖炕 上有着多少欢娱?戎马生涯空档中的每一刻春宵都值上千金万金。花布门帘在黄土 高原的风花雪月里飘荡了一年又一年,首长在前方打了一个又一个的大胜仗,女红 军在窑洞里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小红军。当第三个小红军又在腹中躁动时,首长的传 令官从前方带来了首长阵亡的消息…… 那遗腹子便是学生蓝,那传令官便成了学生蓝的继父…… 这在那一代人中间并不是特别的故事。但使我感到震动的是:我以为学生蓝只 是刚失去了母亲,殊不知他从母腹中就失去了父亲。二福晋还不知道这些,后来我 将这些告诉她,她双手抱着她那丰满的胸口,倒抽一口凉气,然后摇头晃脑地啧啧 以叹: “天啊,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孤儿啊,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啊!……快叫他来 吧,叫他快点来!” 她毫不犹豫地将她那肥硕的身体塞进学校的铁栅栏里,并穿越它,奔向塔院大 队那绿色的田野上,从其中采来最新鲜的野菜,作一个最别致的菜式,怀着一颗慈 母的心肠立在旁边,看着学生蓝将它吃下…… 在军事博物馆的一幅大照片前,占了一面墙的位置,是一张延安时期将领的群 像。学生蓝的手指在前排的位置上划动着,停在了一个年轻将领的身上—— “他就是……”学生蓝说。 学生蓝的原话应该是五个字——“他就是父亲”。但他说了三个字就更然而止, “父亲”两个字没有出口。 是的,很难出口,我深有同感:那照片上的人太年轻了!与其说父亲,莫若说 是兄长;若说是兄长,却又比学生蓝的哥哥还要年轻一些,甚至比学生蓝更显青春。 因为那人瘦,战争年代的清瘦,使那人一股英气,从画面上直逼而来。还因那人自 信,眼睛便炯炯有神。 “……他很英俊,而且很‘派’。”我说, “一个带领着千军万马的人,自然是威风的了。”学生蓝说。 但也不是赳赳武夫,透着一股书生气,也许这一点和学生蓝有点像?我将目光 从照片上转移到学生蓝的脸上。 “像吗?”他有点羞涩。却又勇敢地面对着我的注视。 “唔,有点儿。” 学生蓝有点失望,但这已是我对他的安慰了,我一边拿学生蓝与照片上的年轻 将领比较,一边琢磨着学生蓝的面容: “不知你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顺口就溜出了这样一句问话。 “我年轻的时候?!我现在老吗?”这句令他哭笑不得的问话,使得他的脸又 红了:“我现在是什么时候啊?” “你现在是不老的时候,但你不会比他更年轻。……我不管实际上的年龄是多 少,我只是说我的感觉……”我的言词中有点狡辩的味道。 “是的,他永远不会老了,而我却不会比今天更年轻。”学生蓝叹了口气。 “那么你俩谁更幸运呢?”我问得很迷茫。 “当然是我。”他勿庸置疑地说。却又很疑惑地看着我,他不明白我为什么对 此还有疑问。 “也许吧。”我不置可否。 在静静的军事博物馆里,光滑的大理石地面。那些玻璃窗闪着光,里面的每一 件破东西都显得珍贵元比,都是一个故事,都有一个回响。 我在想,活在那个时代有多好,可以有这样可歌可泣的事迹,可以这样地让后 人瞻仰,而且是我这样的姑娘。 那时春已尽了,展厅外的桃红柳绿己在几场春雨中洗尽了铅华,而松柏却从郁 郁葱葱中透出了新绿,大理石的建筑一方面接受着太阳的热力,一方面吸吮着大地 的阴凉。学生蓝已穿上白色的衬衣,而将那件蓝制服搭在臂上,同时将我的外套也 接了过去。而我,也已经有了一件的确凉衬衣,比涂雅的那一件还漂亮,乳胸也已 发育,像是杨树的芽苞一样地在的确凉衬衣里挺着,支出优雅而单薄曲线,我们就 这样地依傍在那张照片前面,站着,走着,我们是很像样的一对,这一点我从发着 暗光的在大照片的玻璃镜框上的反光的影子就可以知道。我想,这或许就是我们走 来走去的目的:晃给那照片上的人看。我很想问一下那照片上的青年将领:当年延 河上的那一对可有我们这样漂亮? “活下去,老下去也许是件很好的事?你想过这个没有?”学生蓝怀着一种秘 密的幸福感问着我。 我却没有理会,我留意着照片上的其他人,那些在他父亲身旁和身后站着的人, 他身旁的人:都是赫赫有名的将军元帅,领袖人物。当然,他们现在都很老了。 “你是说,这就是活到老的好处?能当大官……”我说,“如果你父亲活到现 在,他也是个大官儿,大首长了,和他们不相上下?就是高干而不是烈士了,那么 你就是高干子弟而不是烈士子弟了,……你是说这个不是?”我用一种很世故的眼 神瞄着他。 “不,我不是说这个,我指的不是我的父亲……” “哦,那就更糟,”我叫着,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她母亲的照片,那张女红军 骨灰盒上的照片,“哦,那是多么地不幸,活下来,活到老,活到死,最后留下一 张又老又丑的照片……哦,要是我,宁肯死,就是为了不留下那样一张照片,我也 不要老!决不能老!……而且,还改嫁,还背叛……” 学生篮立刻明白了我的矛头指向了谁, “她也许是为了孩子……”他低声地说,“为了我和哥哥,她必须活下来,而 且只能这样活下来……” 我的胡说八道使他受到了伤害,而且,作为儿子,在母亲受到低毁的时候,他 有义务说句公道话。 “那也不!我决不!”我说,我当时真是气鼓鼓的。气不打一处来,我的偏激 从那时就表现出来。并且,没有意识到已经说到了自己,“如果是我,我会爱上他 的,如果我爱,那就是永远……”在他父亲的像前,在那个英俊的少年将军的像前, 我这样说着,在那个春天,我这样说着,说着我的誓言。“即使是必须活着,我也 只为他活,第一的,就是唯一的,最初的,也是最终的……” 在那个春天,我这样说着,说着我自己并不明了的爱情宣言。我这样宣讲,只 是因为我听到了我的回音在大厅里回响,因为这些话那么在合辙压韵,那么地抑扬 顿挫,那么有音乐感,我的声音又是那样地有感染力,那个时代又正是说这种大话 的时代。你得承认,那个时代是个大时代,话也说得很大,但把爱情说得这样大却 独我一份。但我这样说了,就证明了爱情的伟大,就证明了我的独一无二。 我的宣言在大厅里响着, 他震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