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胡同里的青春之歌 还是我们两个人,还是同骑一辆车,但因为口袋里的两张车票而压得车胎像是 没了气,鬼使神差般的,已是上灯时分,老北京内城显示出了灰蒙蒙的生活气息。 灰砖灰瓦,灰天灰地,灰色的河道,灰色的胡同,连人也是灰色的,灰头灰脸的, 灰衣灰裤,在秋天的风中灰溜溜地推着自行车往家赶,还有槐树,还有乌鸦,还有 喜鹊,还有它们架在树上的窝…… 这是另一个北京,一个不同于绿色的海淀的灰色的北京,一个世俗的北京,平 民的北京,古老而残破的北京,后来人们怀念的便是这个北京,遗老遗少的北京, 鲁迅的北京,林语堂的北京,司徒乔的北京,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舞台上的北京, 于是之,蓝天野们的北京,或许,那里还是余永泽和林道静的北京? 真的,那个灰色的傍晚,我依傍着学生蓝在那些小胡同里穿行的时候,我想到 了林道静,想到了《青春之歌》,但说来惭愧,我想到的是她和余永泽的小日子, 他们租的房子一定就在这灰蒙蒙的胡同里,某一个四合院里的一间厢房里,青砖漫 地,白纱遮窗,一个煤球炉子,蔓儿的火炭,沸腾的壶水,围着白纱巾的林道静拿 着炉勾在忘情地读书,而穿着蓝大褂的余永泽带回了叉烧…… 当然,还有林道静和卢嘉川的相遇,相恋……以至于卢嘉川的被捕和林道静的 出走……总之,一切都发生在这种灰蒙蒙的胡同里。 在这灰蒙蒙的胡同里有着多少缠绵和眷恋,多少安全和温暖。 灰色的门墩和影壁,因守着这些缠绵眷恋太长太久而显得破败不堪,但那安全 和温暖却丝毫不减。 “他们或许就住在这里,”我说,“或许就是这个窗口,现在照着我们的那团 亮光过去也曾照在他们身上……” 我仔细地看着那夜的胡同,那灯光从四合院的后窗户射到胡同里,风从胡同口 贴着地皮儿吹着灰沙,起着小旋儿,那灰沙里有着蜂窝煤的味道,还有摊在地上的 煤饼的湿润味道,还有燃尽了的煤渣炉灰什么的,一古脑地混杂在从胡同口吹来的 小旋风里,飞舞在在灯光所照亮的那一团晕黄中。 “有可能的,”学生蓝说,“这里是过去的学院区,从沙滩开始,北大、燕京、 辅仁……那时的学生都是在学校附近的胡同里租房子。就像是这样的。”他指着胡 同里的一扇打开的门,影背后堆放着煤球、劈柴。 “从那时到现在。这些胡同好像从来没有变……” “只是住的人变了。” “如果我们活在那时,你想,我们会变成他们吗?” “谁?” “余永泽和林道静。” “你希望我们成为他们?就是说,你是林道静,我是余永泽?这就是你对我们 俩的感觉?” “不不,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感觉你是余永泽那样的人,我只是随便说说,只 是开个玩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他们……” “如果你不是开玩笑该有多好……” “你是说,你不介意作余永泽?!那么个小人!” “也许,说他是小人物更确切些,毕竟他没有作错什么,他只不过是想苟且偷 生,活过动乱,和他心爱的人……大多数人都是小人物,都是凡夫俗子……” “但并不是大多数人都是余水泽啊!” “因为大多数人没有遇到林道静。” “你是说,是林道静使他成为余永泽的?” “也许是,余永泽不该遇到林道静?……” “他不该出卖卢嘉川,这才是问题的所在。” “他没有出卖,他只是嫉妒,这也是常人常情……” “你会吗?” “我不会。”他轻轻地,但不含糊地说。 “你会怎样?” “我会自己走开的……” “这也是常人常情?” “是。”他说。 我已经可以想象他离开的样子,想象着他离开时宽阔的后背和低垂的头,还有 他的脚步,怎样一步一步地远去…… 我已经在改写《青春之歌》了:想象着林道静遇到学生蓝将会怎样,想象着他 是余永泽,他默默地离开了林道静,将所有的温暖留给了她,火炉、热茶、茂盛的 冬青和吊兰,而将所有的回忆留给自己,他悄悄地走出了小屋,走出她的生活,走 进风雪和孤独,伴着绵长的回忆,修复着自己的伤口,那回忆慢慢地淡了,那伤口 慢慢地好了……想到此,我不禁潸然泪下。他却感到莫名其妙: “怎么啦,你?” “你为什么不做卢嘉川呢?林道静真正爱的是他啊!”我埋怨着他,像是埋怨 着一个不争气的孩子。 “你看我哪一点像是卢嘉川呢?”他苦着脸让我看,“是不是怎么看怎么不像?” 我得承认他说的是对的,他对自己有自知之明。 那么,谁是卢嘉川呢?那照片上鼻尖闪亮的男一号?阿尔巴尼亚吗?他是美男 子,但他不是伟男子,他想是!他一直想是,但他不是!最终也未能是! 那么伟男子呢?从马恩列斯毛到切。格瓦拉,从雷锋王杰杨子荣,不胜枚举, 革命时代出英雄嘛,比比皆是,比比不是。 他不是,他也不是,所有的“他”,所有我能遇到的“他”都不是,正如李清 照的词那样“望尽千帆皆不是”…… 谁是呢?在哪儿?好像我一生都在寻找他。好像一代女性都在寻找他!结果造 就了一代不幸福的女性! 一代女性怏怏不乐,郁郁寡欢,皆因为找不到卢嘉川,误了青春,误了婚姻, 误了红颜,苍白憔悴,孤独到老…… “你爱卢嘉川,是吗?” “谁不爱呢?女孩子们都爱!” “那么,女孩子们都想作林道静吗?” “不一定!”我沉吟了一下,“比如,涂雅!你知道的。春天,北海,船上……” 这样,我们就又提到了最初。 “可你想做!对吗?不管别的女孩子怎样,你想!” “我想有什么用?我没活在那个时代,我想什么也是白想。”我突然感到悲哀, 朝他撒起气来,“成不了居里夫人,成不了林道静,我谁也成不了,什么也不是!” 他只是默默地听着,听任我这突如其来的气急败坏和自暴自弃。默默地作着撒 气筒,直到我平息下来。 “你会成为你自己!你就是你!”他提醒着我,“你不是一直这样说的吗?怎 么这次忘了。” 是的,我忘了,在这个灰色的胡同里,我一时感到了迷惘,前途看来如此地渺 茫而惨淡,就像这个胡同里的傍晚,但这胡同里的还有惨淡的灯光,而每一个朝街 的窗口透露着的黄晕其实已将生命中最宝贵和最必要的东西包罗殆尽:安全,温暖 和亲近。而那灯光辉煌处却不尽然。这不仅是我在草原上孤寂中最怀念的,而是当 时就感知到了,心在当时就为之颤抖,为之决口,就像一道坚强的堤防,经住了洪 水,却经不住渗透,在那胡同口里晕黄的窗口映照下,畏惧像水在夜色中凉丝丝地 暗中渗透…… 他安抚着我,像是安抚着一个受到了惊吓的孩子: “……你看,这该有多好:不是林道静,不是居里,你就是你,只有一个你, 这一生,这一世,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你……”他说给我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 “而你现在就在这儿……” “那么你呢?” “我么?我也就是个我罢,”他把“我”字说得那样地轻易,完全不像是说 “你”字时那样分明,“我像大多数人一样,只不过是,我遇到了你……” “你会分到导弹基地去,不是吗?”我问他,并借此提醒他,他不是凡夫俗子, 他是与众不同的,成为英雄的是他,而不是我,也许是我过了平庸的一生,而他有 了自己的传奇,那时,我已经在想着他的传奇了。是在悻悻地。 “也许……”他说。“不知道。”他说。 “你不是早就有了这样的准备了吗?” “我们的准备都是不算数的,大学生只有听从分配,不像你们中学生,可以自 己闯。”命运的无常,个人的无奈,这使学生蓝对女中学生更有一重敬佩,毕竟, 她是自己支配自己,“你是自由的鸟儿,可以飞向自己向往的地方……” “那是!我们是草原上的雄鹰……”女中学生说着时代的语言,但声音却像是 游丝。此刻,她摸着口袋里的票子,那便是她的翅膀,一张纸糊的翅膀,轻飘飘的, 承载着她的命运,她已经感到底气不足,身世飘零…… 女中学生也有点恨男大学生,他今天说的都是打气的话,因此她倍感泄气。使 得她无法再顶撞他,而且,无法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或许只有今天,才能说出当时的真正 感受: 那一个夜晚,一个男大学生,一个女中学生,他们同骑在一辆自行车上,在窄 窄的胡同里曲里拐弯地走着。中学生坐在自行车后,感受着这胡同里的气息:大白 菜味,煤渣味,还有那公厕的沼气味。这是平庸的气味,世俗的气味,甚至是贫贱 和破败的气味,一种和海淀的学院路大相径庭的气味,是另一个北京的气味。我自 小来到北京却到离别时也不曾领略的北京,但却在那一个夜晚却全然地迷住了我, 在那灰色迷离中一种卑微的愿望升腾起来,想着在那里偏居一隅,苟且偷生。在动 乱中活下来,过平庸和平凡的生活,摆脱传奇和英雄主义。摆脱轰轰烈烈。 在大时代里作一个小人物。过小日子,在小胡同里,找个小屋子,过小日子…… 就像余永泽?就像学生蓝所说的那样,就像我自己嗤之以鼻的那样,但我的心里, 却完全不是,与其说我口是心非,不如说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或许,我知道,但我 不敢正视。 我只是闭着眼睛,在一种半睡眠状态,听任自己的勇气在漫漫地流逝,而寒气 慢慢地侵人自己的体内,我感到冷而空虚…… 我伏在他的身后,自行车慢慢地载着我,我的手松松地挽着他的后腰,不时地 滑落,身子倾斜……而他只得将一只手伸到身后,护着我的后背: “你不能睡啊,不能睡啊……”他不时地这样朝我低喃着。 这声音更使我昏昏欲睡。 直到一辆汽车驶进了胡同,那汽车与这胡同不成比例,更不协调,这个庞然大 物,它几乎是劈开了这个胡同,并且打开了车灯,像一支军队在后面追逐着,而我 们躲避不及,自行车歪歪扭扭的在刺眼的光柱中前进,终于将我们逼到了墙角,摔 倒了。 他的身体紧紧地压着我,我紧紧地压在墙上,墙是那样的冰冷粗砺而生硬,还 有碎屑被挤压得落进了眼里,汽车几乎是掠着他的后背开了过去。我闭着眼睛听着, 先是听着汽车的声音,接着我听着他胸中的响动和轰鸣,就像是伏在铁轨上听着火 车到来的声音一样,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演越烈…… 我像是一个卧轨自杀的人,背靠着砖墙就像是仰卧在铁轨上,等着那火车从我 身上碾过,碾得粉粉碎…… “不走了吧?不离开吧,留下来哦,在一起……” 在他急促的鼻息中,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了这样的话,但我不敢肯定,那是他的 声音,还是我的?我只是闭着眼睛,摇着头,当我惊异地发现,那声音竟是出自我 口,我心中一惊,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而他,看着我,摇摇头,闭上了眼 睛,正如我刚才所作的一样。只是将我更紧地抱入了他的怀中。 我想,这事情发生了,一定要发生的。在最后,他一定要做的。我一定要他做 ……既然他送了我一个生日礼物,我也要还他一个。现在正逢其时。划时代的,对 于他对于我都如是。但是! “过去了。”他说。 他说的是汽车过去了,他的身体从我身上离开,我从砖墙上离开。 “都过去了……”他说。 他说的是激情过去了。 “没事了……”他说。 是的,一切过去了。他没有摧毁我,更没有摧毁自己,他留给了我一个因温柔 照耀而永留心田的北京,将最初的化为是最终的。 “走吧!……”他说。 于是我走了。 如期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