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从凤化到靖宁,有一条高等级公路,限速80公里/ 小时,大约需要2 个小时。 印计拨打骏杰的电话,始终没人接。打钟涛的电话询问原因,他说不知道。印 计一边开车一边想,会是什么原因呢? 印计和骏杰共事已经有6 年了,骏杰是印计一手带出来的。对于骏杰,印计自 认为是了解的。骏杰做医药代表以前,和别人一起开一家小煤窑赚了些钱。后来因 为煤矿出了安全事故国家又管得紧,过不了年检,也就关闭了。煤矿倒闭的时候, 他的妻子已是一家医药外企的杭海主管了,就要求他一起来做药,说做药稳,投资 少,见效快,风险小。他的妻子在医院已有一些社会资源,说可以共享,就一个劲 地动员骏杰做药。 印计是在江西的一次药交会上认识骏杰的妻子于荷的。于荷人长得不是很漂亮, 可给人的感觉非常干练,有朝气,也很有亲和力。于荷说夫妻在同一家公司,外企 不允许,希望印计能带带骏杰。当时印计在北京一家医药公司任江海办事处经理, 老板对他很信任,他说骏杰值得培养,老板也就同意了。 没过多久,北京那家公司的老板在一次车祸中变成了植物人,公司一下子倒塌 了。此时正逢山东绿保康药业招人,他就让骏杰在北京那家公司多混两个月,他接 手绿保康杭海市办事处主任不到一个月就把骏杰弄到了公司。尽管骏杰平时也大大 咧咧顶撞印计,但骏杰背后总说:印计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师兄,最佩服的还是印 计。 凭印计对骏杰的了解,骏杰虽然脾气急躁,但他是一个明事理的人,是一个敢 作敢当的人,怎么会被公安局弄去了呢?是不是嫖娼?如果是嫖娼的话,罚 5000 元钱就没事了,对于骏杰那么好面子的人来说,根本不可能闹到要单位去领人的地 步?是争风吃醋?那似乎也不可能。那是什么原因呢?但印计一想到骏杰有一次傍 晚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两个背书包的学生在巷子里接吻,他停下车走上去就是两个 耳光:" 学生不好好读书接个鸟吻!" 他想:骏杰是不是打抱不平呢? 于荷和雨胜辉认识有十多年了。那时,于荷是靖宁卫校的一名护理系学生,雨 胜辉是卫校的药学老师。 于荷走上医药代表这条道路,是在雨胜辉调任靖宁县人民医院药剂科副主任后 鼓动的结果。于荷后来能很快地拓展市场,与雨胜辉和他的同学的帮忙是分不开的。 所以,当于荷从靖宁县人民医院采购员的口中知道雨主任被打时,就火急火燎地来 了。 走廊没有一点生气地僵躺着,风有气无力地拍着走廊半开的窗户,吟出几许凄 惋。于荷轻轻地敲门,推门进了雨主任的办公室。雨胜辉一脸的惊诧:" 你怎么来 了?" 看着雨胜辉青紫的右眼和右眼上方的纱布,她的鼻子有些发酸。她极力克制自 己,将头往后一低说:" 正好到卫校有点事,就顺便过来了。" " 你是不是听……" 虽然说无巧不成书,但他不相信那么巧,他想她一定是听 到了什么来的。 " 不是!" 她打断道。眼泪却流了出来。 他知道,她不问他头上的伤,这是有悖于常理的。他知道她想知道他为什么受 的伤。 他低下头。沉思了十多分钟后,他说:" 你知道的,我们医院的抗菌素的用量 一直很大。6 月份,一个大学的同学推荐一个朋友来找我,说想做菌灵(也就是头 孢曲松)。我看了一下菌灵的资料,菌灵是进口原料,和现在使用的菌克敏比,相 对来说质量好而价格低;我们医院二季度头孢曲松的平均月销量有8000多支,我想 了很久,回忆不起有人找我做过这药,我又留心了七八月份,好像没人来管这个药, 我以为是商业公司的自然销售或是某个医生自己做的,就帮了我同学这个忙:从九 月份开始,就让采购停掉原来的菌克敏(头孢曲松),换用菌灵。 可今天大清早,一个光头的黑社会混混就带了两个人拿着木棍进来了。他们说 是我去党校学习的那个月张院长让他" 先送点过来试用的。" 我跟那人说,试用的 结果是菌克敏不如菌灵,所以我们决定换用。那人恶狠狠地说那现在怎么办?我说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院长通知我或写条给我,我才能考虑进。那光头骂骂咧咧 地说:" 老子是花了两万块钱才进来的,你说停就停了?" 说完,光头就反锁着门, 指使那两个人用棍子打我。打完后说,要我明天就恢复用他的药,并且必须赔偿他 停药以来的损失6 万块。 " 那你干嘛不报警呢?" " 报什么警呢?黑社会的你惹得起?" " 那你就这么算了?" 雨胜辉停了一下,叹息道:" 唉,黑社会的惹不起,院长也惹不起,我哪里都 惹不起啊……" " 那你真赔他钱?" 雨胜辉点点头。 " 他们什么时候来拿钱?" " 中午,十二点。" 雨胜辉像接受审讯似地回答着于荷。 于荷想到骏杰头脑灵活点子又多,在靖宁又有很多朋友,而且雨主任也没少帮 他忙,于是,她假装上洗手间,就拨通了骏杰的手机,将大致情况和他说了说。 骏杰说:" 太巧了。一哥们昨天酒喝多了,手机忘我车上了,我现在刚刚把它 送到靖宁。" 他嘱她:" 等一下,一会就到。" 太阳被云彩盖了起来,风也歇着了。骏杰从县委招待所取出他的车,取了6 万 块钱,咚咚咚来到了医院。一进门,骏杰骂道:" 他奶奶的!哪个鸟人敢欺负到主 任头上了?" 见骏杰进来,雨主任说:" 骏总,你来得正好,辛苦一趟,陪我去银行取6 万 块钱。" " 我这有,你先借用吧。" 骏杰拍了拍他那引为自豪的都彭包,据说这包商场 价是5800元。 他们谈话的间隙,于荷去食堂买了三个盒饭。于荷知道,现在这个状况,雨主 任不会和他们去饭店吃饭。 三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大家又谈起了那事。于荷的观点是报案为好,免得他 们今后没完没了的敲诈。雨主任的观点还是不要去惹,去财免灾。骏杰知道雨主任 不想报案的苦衷,也坚持不报案:" 警匪一家,你报有个鸟用,无论如何不能报。 " 这话他是说给他妻子听的。 就在他们谈着的时候,早晨打架的那三个人破门而入:" 钱准备好了吗?雨大 主任。" 骏杰把6 匝人民币往桌子上一扔说:" 拿去!" 那光头老大伸手去抓钱时,骏杰突然一把抓住那人的手:" 你的损失,你该拿 走的拿走。" 骏杰用凶狠的眼光看着光头说:" 雨主任的伤怎么办?" 光头的两个随从举起木棍。于荷吼道:" 骏杰!放手!和这些人,不值得弄脏 自己的手……" " 啪!——" 于荷的话还没有说完,骏杰就抓起桌子上的热水瓶猛地砸向光头 的脑袋,光头哇地一声萎缩下去。光头的瘦个子随从举起木棍朝骏杰打去,于荷扑 上去抓住瘦个子的双手,瘦个子一个反脚将于荷踢倒在地;在骏杰砸光头的同时, 胖子随从手中的棍子狠狠地打在了骏杰的额头上,骏杰的脸上顿时遮上了红布一般。 骏杰眼尖手快一把抢过胖子的的棍棒," 啪!" 地朝窗户扔去," 唰拉拉……" 玻 璃碎落的声音。雨胜辉愣愣地站在墙角。 医院保卫科的冲了上来,骏杰大声喊着:" 他们居然敢到办公室来,来抢我还 雨主任的买车款……" 110 警车来了。 警察说要带他们6 个走。骏杰说:" 是我一个人和那三个抢钱的歹徒的事,要 去,我和那三个歹徒去就可以了。" 在刺耳的警笛声中,警车载着骏杰和" 光头帮" 远去。 医院恢复原有的平静。于荷对雨胜辉说:" 无论如何,你要坚持,要挺住,要 咬定,那是骏杰来还钱给你的,是他前年国庆买车时借的……" 于荷明白骏杰的意 思,她记得骏杰是前年国庆节买的车,而且6 万块钱对于一个工作了12年的雨胜辉 来讲也不算什么。 国道的上空,被浓密的法国梧桐树遮得严严实实,几乎漏不下阳光。马路上, 偶尔可见斑驳陆离的树影,时而是圆的,时而又是椭圆的,时而又是可怕的怪物一 样的影子。富康车在这国道上穿行,印计感到阵阵凉意穿透车窗而入,如无形的子 弹。 富康车在吃力地爬过陡峭的上坡后,像疯子似的穿过原野,钻过隧道,掠过一 幢幢高高矮矮的农舍。忽然,天空成了灰色的帐篷,太阳变成可怕的红光,空气中 刺人的臭味弥漫周身。印计的身子触电般地抖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他的思想又像威海的风筝,在湛蓝的海边飞翔。骏杰会不会在派出所吃亏呢? 印计原先也以为现在的警察不打人了,但上周日和杭海市刑侦队杨队长吃饭时的所 闻,不得不让他为此打个问号。 那天和刑侦队杨队长吃饭,印计问:" 现在公安抓得那么严,都是两个人审, 不敢打人了吧?" " 不打,你能办得下案去?" " 那别人出去后告你怎么办?" 杨队长说:" 告?哼,他们去告啊!" 借着酒劲,他讲了这么一个案例。有一次,他们一个办案组去扫黄,在一家三 星级宾馆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光屁股抓在床上,正准备带那老头走,那老头说: " 大哥,你看,我这个年纪了你就让我穿上衣服吧,我穿上衣服跟你们去队里录口 供、交罚款就是了。" 你猜,你们猜,那个老头到了队里怎么了?一进了队里,他 望了望天花板,望了望警察说:" 哎,兄弟,你们带我到这里干什么,哎,你们让 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一个年轻的警察说:" 你嫖娼呀!" " 笑话!我嫖娼,我老婆漂亮着呢,我还嫖娼。" 他看了看所有的警察一遍说 :" 证据呢?证据呢?" " 那一阵我们刚试行文明执法,没办法,没罚款,把他放了。" 杨队长喝了一 杯啤酒说," 后来那办案的和我一说,我肺都气炸了,我们让那老头这么玩还了得。 " 说到这,杨队补充道," 当然,我们后来才知道,那老头是省里有名的律师。第 二天,我就告诉所有的大队长们:还是用老办法。" 杨队长喝了半杯啤酒:" 现在对那些不老实的不愿招供的,我们就打,打前还 告诉他:他妈的,老子就挑你的内伤打,打了让人从外面看不见,老子也和你一样 ——来个死不认帐!看法医是帮你还是帮我?许多的案子都是打出来的,吓出来的! " 想到这,印计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块苍白的生锈铁牌指示着:城南往左。印计顺着指示牌进城,在车多的地方 停下来,他给了一个的士司机十块钱说:" 请你带路,带我到城南派出所。" 从县人民医院的后面,过一座桥,走过一段正在修的破破烂烂的土路,再转两 个弯,就能看到一座小小的荒山,从荒山的土路上开过去,就能看到一块平地和一 栋二层的平房。平房孤伶伶地兀立着,像城市的墓碑。的士司机说:" 看到吗,一 楼左边,就是城南派出所" 。印计看到它,觉得怪怪的,派出所设在这里,如何方 便群众? 印计在一楼的民警介绍栏一个个仔细地看着,没有发现一个认识的民警。他走 上前,递给值班窗口民警一支烟:" 请问,有一个叫骏杰的关在哪个屋子?" 印计的烟扔在值班桌上,警察没有接,那烟懒懒地打着滚。 " 是做药的那个吧?" " 对。" " 没有关呢?哪个说关啰,只是在做谈话问询。" " 我是他领导,请问在哪个房?" " 左边第二间。" 印计往左边走去,第二间房的门半开着,他侧身望去,看见骏杰头上缠着白色 的纱布,如战场负伤的战士,他腰背直直地紧贴白色的水泥墙站着。" 骏杰!" 他 轻轻地喊了一声。 骏杰朝门外望了一眼,没有出声,一脸的麻木,只是眼睛里露出一点灵光。 " 你是干什么的?" 里边的警察叼着烟出来问。 " 我是他的领导,你们通知我来的。" 印计将工作证给那警察看了一下。 警察将印计带到一间有床的办公房,指着一位肥胖的一级警司说:" 这是我们 付所长。" 叼烟警察转而用一个手指指向印计,这是那打人的领导,做药的。" 付所长欠起身伸出手:" 我姓付,寸人付,所以长不高。" 印计从口袋里将两包早已准备好的软中华掏出丢到桌上说:" 人的价值不与身 高成正比,好多美女喜欢矮个啊,说什么浓缩了的都是精华。" 印计努力想让气氛 活跃起来。 付所长露出了笑脸,笑得眉毛间的肌肉成竖状排列。他从桌子里拿出精品大红 鹰,递一支给印计。印计忙接着,把火先给付所长点上。付所长吸了一口烟说:" 领导啊,这事有点麻烦……" 印计看他半天没有下文,就说:" 怎么个麻烦法,我看能不能想想办法?" " 你是本地人吗?" " 是。" " 按理,他是要拘留的,可能还要坐个半年牢。" 付所长望着印计说:" 他虽 也受了点伤,但那人是三度烫伤,头上缝了二十多针。" "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打起来了呢?" " 据受害人说,医院那药剂科主任原先借他钱说是给10% 利息,可去取钱时却 不愿给利息,你那伙计就帮着那主任,后来就争执,打起来了。" 骏杰爱打抱不平,这个印计信。但凭印计对雨主任的协访,雨主任不会去借钱。 印计想,现在不是过问细节的时候,重要的是先把人弄回去:" 所长,能用钱解决 的最好用钱解决,人活在世上不就是为钱累吗?把我徒弟弄进局子呆半年,对受害 者、对骏杰、对公家也不见得多好。最重要的是那人要治病,要疗养。最重要的是 知错就改。" 付所长抢过话:" 你说得也实在。但这案子惊动了110 ,要有审问记录,要上 交;如果要变通,得打通很多环节。" 他用很神秘的眼光看着印计。 " 那就劳您变通了。大概……" 他停了一会,用拇指和食指摩擦着做完点钞的 动作后,伸出两个手指。 " 两万,我今天就想办法。" 印计小声说。 付所长抖了抖跷着的二郎腿,吸了两口烟,眼睛看着头顶的水泥板说:" 喝汤 都少,这年月物价飞涨,请上头吃餐饭随随便便就是万八千。" 他吐了一烟说:" 加个零,差不多。" "20 万?" 印计吓了一跳,半天没有说话。 " 领导,你知道那受伤的什么来头吗?" 付所长摇摇头,做出很神秘的样子, 我们局长见到他都畏他三分呢?" 正谈着,一阵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付所长拿起电话一阵" 嗯,是,对,执行 命令,接受处分" 后,迅速跑了出去。 付所长跑到骏杰受审的房间对那民警大骂:" 他娘的!瞎了眼了!快,快!把 手机,腰带,皮包什么的都还给他。局长和厅里领导马上到,你要亲自做检讨,检 讨!" 他把检讨两个字说得很重。那民警刚要嘀咕,他又骂道:" 你懂个屁,他是 于厅的……" 他还没说完,大坪里已响起了汽车嗽叭声,厅里的奥迪和县里王局长 的帕萨特已开了进来。 付所长一路小跑上去,一个敬礼,忙拉开奥迪车门,发现是个年轻女性,就又 去拉王局长的车门。王局长说:" 你们所长一出差,你们这里就出乱子,让我怎么 放心把一个所交给你!" 王局长停了一下说:" 这是于厅的侄女妹子、骏杰的妻子 ;这是于厅的司机。你还不快向人家道歉。" 付所长伸出手去握于荷的手,于荷没理他。他一脸陪笑道:" 误会,误会。对 不起,对不起。" 他小跑到局长身边:" 没有及时向您汇报,是我的不对,我的不 对。据我们初步审理查明,骏杰是名优秀的青年,他敢于和放高利贷的不良分子做 斗争,值得我们学习,值得学习。" " 放高利贷?" 局长小声质问。 " 也不算,收10% 息。但还是那光头不对,他先动手的。" " 要彻查!查清查实!给我一个交待,给上级一个满意的交待!" 于荷一见到骏杰,马上冲上去抱着就哭泣,哭过后就问:" 没打你吧?" " 打得不重。还活着。" 他说着,撩起了衣服。一道道皮带抽打的伤痕赫然呈 现。王局长一跺脚:" 谁打的,就地开除!" 那个审问骏杰的民警扑通跪在地上,抱着王局长的腿哭:" 局长,求您给我一 次机会,给我一次机会" 。付所长去扯他,他也不肯松手,反而将头磕到地上:" 我妻子刚生完孩子……" " 把他拉走!通知你们所里在家的领导,立即召开一个紧急会议,骏杰单位领 导、骏杰和家属参加,就在你们小会议室,研究一个解决的方案——让骏杰同志满 意为止。" " 研究个鸟!不就是赔两个钱!" 骏杰找印计要过一支香烟,点着,对印计, 对妻子,也是对大家说:" 我和我领导先走,你们开你们的鸟会吧。" 说着,他上 了印计的车。 印计开着载着骏杰的车离开。王局和付所,张着嘴,僵立着站在门口。 下弦月,苍白而黯淡。镶嵌在灰色天空中的星星胆怯地闪烁。白色的赛欧车跟 在乌黑的奥迪车后,载着说不清滋味的5 万元赔偿,在厚重的夜色中滑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