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没有习俗该有的丧葬仪式和排场,陈静美过世后得到的是一处景色幽静的墓 地,和忍着伤心办理一切事宜而消瘦不少的儿子。 此时此刻,在她的墓前,她一度差点错开以致无法体验母子亲情的儿子,正 坐在墓旁的石块盯着她生前的照片,表情怔忡,仿佛这场景只是个梦,醒来后熟 悉的瘦小身影会用千翩一律的无奈表情,把他从床上拉起来逼他去上班,等他下 班回家,大老远就会听见逢纫机卡哒卡哒的声音毫不停歇。 只要梦一本,什么事都会跟原来的一样,只要梦醒…… 一双手从司冠身后探到他胸前交叠,令人安心的体温与重量轻轻地靠贴上他 背脊,明确的知觉温暖着他,却也提醒他这不是梦。 不是梦,妈已经…… “别这样,你妈妈要是知道你这么难过,她老人家在地下也不会快活。” “我从来没有真正孝顺过她。”司冠仰首,上半身向后躺进这世上他惟一的 依靠。“我一直让她操心,从来没有让她过过好日子,进黑道、混帮派……我没 有一件事不让她操心,从小到大,我没有真的像个儿子一样孝顺她,没有一次! 我什么都没有做……” “相信我,她老人家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方慕白收紧手臂,环住靠在他身 上显露脆弱神情的男人,频频安慰,“在她眼中,你是个好儿子。” “我不好,一点都不好!”他有什么好的!惹事生非,不顾家里的生计开销, 更不曾主动为她做过什么,只是一味沉溺顷自己的事里头,就连她生病都不知道! “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还想过,如果有一天我老爸老妈消失在这个世界我一定 不会哭,我反而会大笑,开心自己终于能一个人过日子,可是现在……为什么要 走?为什么离开得这么突然,为什么……呜……”此刻才完全感受到丧亲之痛! 曾经他无知地以为自己会很潇洒、不会在乎这种生死小事,直到真正面对才知道 自己很脆弱,才明白自己很在乎这惟一的亲人! 现在才知道,过去以为只要有心爱的人就能构成自己的世界的他多愚蠢!为 什么不好好珍惜身边最亲的人,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惹事生非上头? 他这个儿子一点都不好!司冠拱起背,落泪的脸深深埋进并起的双掌,悲伤 让他语无论次起来,“肝癌啊!这么严重的病,我竟然听信她的话以为是场小感 冒就真的不再管!妈怎么能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方慕白走到他身前拉下遮住脸的手,仰首以唇吮去他的泪“她不希望你担心 她,也不希望你花费不必要的钱在她身上。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病情却选择瞒着 你,就是怕你知道后会送她进医院,她不希望加重你的负担,也知道自己回天乏 术,所以才不告诉你。” “我、我不会认为她是负担!” “但是她认为自己是啊!对你,她一直感到歉疚,没有让你拥有一般的幸福 家庭,让你从小尝尽异样的眼光,对这件事情她一直很内疚。你是她惟一的孩子, 她爱你偏偏不知道该怎么与你相处,惟一能为你做的就是不变成你的负担而已。” “不是!她是怪我没有尽到一个做儿子的责任,所以不告诉我她生病的事情, 要我内疚一辈子!” “别胡说。”方慕白扯下他又要遮住脸的手,另外空出手托起他下鄂,要他 看着自己。“听我说,我比谁都清楚她多爱你这个儿子,她不会怪你,她只希望 你能原谅她无法让你拥有正常的家庭。” “我不在乎那些……我真的不在乎……”好后悔……为什么在她老人家生前 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次爱她的话!他可以对情人坦白,却无法对最亲的人说“爱” 这个字! 而现在,即使想说也没有机会,再也没有机会,“我已经不能告诉她,我… …我爱她……我一点也不怪她……” “她知道的,她听得见的。”一心只念着要安慰他的方慕白,一点都没发现 自己人上也挂着泪,直到一阵风吹来感觉到凉意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也跟着 他掉泪。“不要哭,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让她老人家放心。” 放心?司冠终于有一次是自己抬起头。“什么意思?” “她老人家在临终前将你交给我,要我好好照顾你……”方慕白顺着他的疑 问作答,将他和老人家的约定全盘说出…… ———————————————— 听司冠说只是场小感冒,但是亲眼看见亲自来应门的病人时,方慕白心底泛 起疑惑。 “陈女士,您……”顿了顿,他改口:“听司冠说您感冒了?”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慕白,我把你当另一个儿子看,你有话就直说,有问 题就问,不要太拘谨。” “您不像感冒。”进了门随手带上,他扶着陈静美走向卧房。 陈静美等到自己被安置在床上后,扯开虚弱的微笑,“肝癌末期,没救了。” 肝、肝癌末期!方慕白呆站在原地好关晌,才意识到要开口,难掩激动。 “司冠他知道吗?” “依他的性子,告诉他之后我还能待在家里吗?”陈静美苦笑。“我是故意 瞒着他的。” “为什……”察觉到自己太过激动,方慕白先是做了个深呼吸,到客厅找了 椅子进来,坐在床畔。“为什么?” “他好不容易才变好啊!我不是说他以前是个坏孩子,我的意思是他好不容 易才决心离开黑道不混帮派,现在满胸子想着要开家酒吧,我虽然没有读过书也 没有做过生意,但是我知道要开一家店很花钱,我不能拖累那孩子。” “还有我,我可以……” “我们母子俩欠你的够多了。你的帮忙七年来没有间断过,就连现在阿冠变 好都是因为你,那孩子谁的话都不听就只听你的,你说东,他绝不会说本西,你 要他脱离黑道他就真的收心乖乖工作,他能变好都是你的功劳。” “没这回事。” “呃……咳、咳咳……” 方慕白起身取水坐到她床上扶起她。“先喝点水。”他叮咛,并拍抚她背脊, 这一触,才知道她真的瘦了好多。“您瘦了好多,难道司冠都没发现?” “那孩子只要热衷一件事,旁的就什么都看不见,个性就是直来直往,傻呼 呼的根本不会怀疑我的话。”说到这,陈静美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仿佛玩游戏获 得胜利一样。 “陈女士……”面对这种场景,方慕白顿时苦笑不得。“您这样骗司冠是不 对的。” “对不对我知道,我只希望不会拖累他,我已经让他从小就没有正常的家庭, 现在,我能帮他的只有不变成负担这件事而已。” “那么您找我来有什么事?” “你是律师,像我这种要死的人找律师也只剩一件事好做。” 立遗嘱。明知道只有这个答案,他还是不愿相信,宁可开口问:“您指的是 什么?” “生死我已经看开了,你也别忌讳。我没有多少钱可以留,只是想请你帮忙, 真是对不起啊,一直要你帮忙这个帮忙那个,我实在……咳!咳咳咳!” 方慕白再拍抚她的背,急忙道:“我是自愿也不认为帮了什么忙,您不用在 意。” “我看得出来,你和阿冠是——情人对吧?” 这个问题,问得他方寸大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您……” “这几年我一直有疑问,为什么你会这么关心阿冠?为什么阿冠知道你不告 而别之后又开始自暴自弃、变回以前的样子?后来又看到你们重逢后阿冠的模样, 我终于找到答案,其实我早该知道才对。” “您别怪司冠,是我先……” 陈静美挥手打断他的话。“我没有怪你,也许是知道自己要死了,突然觉得 人世间的事情没什么好大惊小怪。我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不懂你们两个明明都是 男人为什么会相爱,但是我知道我儿子需要什么……他需要你。”笑看方慕白讶 然的表情,她续道:“没有你,他会毁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我很抱歉,把司冠带进这种——不正常的关系里。” “我没说这不正常啊,慕白。”陈静美抬起苍皱的手拍上他的。“我是女人, 嫁了个男人,结果也没有你跟司冠幸福。什么叫正常,什么叫不正常,都是人自 己心里想的。” “谢、谢谢您。” “我才要谢谢你,阿冠很难缠,只有你才治得了他野马似的性子。”翻开他 的手向上,陈静美另一手覆上他的掌。“我把我惟一也最爱的儿子交给你,希望 你好好照顾他、爱他,让他幸福。” “陈女士?” “这就是我要请你帮的忙,也是最大的忙。我的儿子就拜托你了。”心满意 早足的笑眼忽而瞠大,瞬间又化为柔和,将身边的年轻人的脸拉靠在肩上。“你 跟阿冠一样傻啊!哭什么呢?” “对不起。”为自己的失态道歉,但他真的忍不住难过。“我、我从小就没 有父母,不知道有母亲是什么滋味,但是有您这位母亲,司冠他很幸福,真的。” “希望他也这么想啊。”陈静美拍着身边微颤的方慕白,笑叹:“有你在, 我走得安心。对了,另外还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方慕白抬起头,尴尬地擦了泪,哽声道:“什么事?” “就是……” ++++++++++++++++ 在方慕白强迫下,司冠被从母亲的慕地带到台北的某处,和带路的方慕白两 人站在人行道上,看着一扇关闭的铁门。 方慕白戳戳司冠手臂,指向招牌。 “天……使。”司冠喃喃念出,面露不解。“你把我拉来这只为发看一块招 牌?” “这就是你妈妈要我帮的最后一个忙。”方慕白拿出遥控器启动铁门往上卷。 “这是她老人家给你的——一家酒吧。” 随着铁门愈往上卷,司冠的眼瞠得愈大。妈留一家酒吧给他?“慕白,这是 怎么回事?” “她老人家把我汇给你们的钱全部存了起来,最后托我找店面。”方慕白打 开大门侧身让他进去后,自己也跟着进去。“这是她留给你的惟一一件也是最后 一件东西——你的未来。”话尽的同时,室内灯光亮起,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 一片,却是一个母亲临终前留给儿子的礼物。 “我的……未来……”他的未来? “她知道你想开一酒吧。” “我……”环视空荡的四壁,司冠跌坐在原地,不禁热泪盈眶。“我不值得 她为我做这么多……不值得……”他只会惹麻烦,根本算不上好儿子,为什么… … “她还有话交代我转达。”身为律师,多少会面临在悲伤的家人面前转述死 者生前的留言,但没有一次比这次让他心痛! 事关乎已,真的没有办法冷静啊! “别哭,这几天你已经哭够多了。”方慕白蹲在他身边,已经无力再说任何 一句安慰话,难过的人不单只有他一个,他也是。“别让她老人家往生后还要担 心你。” “妈……她说了什么?” “她说很抱歉,没有让你拥有值得回忆的过去,但是希望这里能让你创造你 想要的未来。”答应做的事、带的话已经做到、带到,方慕白终于抑不住悲痛的 情绪,俯偎进司冠怀里恸哭。 司冠的母亲对他来说也等于是自己的母亲,每一次会晤、每一回交谈,除了 关于司冠的事,陈静美也会关心他的生活,问他过得好不好,叮咛他不要太累、 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七年下来,在他心里早将她当作自己的母亲看待。 但这个秘密只有他和已故的陈静美知道,不明就里的司冠反而因为他突如其 来的恸哭慌了手脚,紧紧抱住他,心慌意乱。 慌乱的情绪让他目光不安游移四周,在视线移转间,心绪不知不觉地逐渐沉 淀冷静。 这里是妈留给他的未来…… 视线下移——这是他最爱的人…… 怀里的人颤动依旧,让司冠心疼地收紧双臂。“陪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要去。” 已经失去惟一的亲人,他不想再失去惟一的爱人。“我的未来除了这里,还有你。 待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他的话让方慕白敛起哭声,身体仍因为哽咽不时颤抖,却更偎进他怀里。 “答应我!”方慕白的沉默让司冠不安。 “我不能哪里都不要去……”埋在他怀里的方慕白声音哽咽带着闷气。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司冠想破脑袋只想得到字面上的意思,最后还是以紧张 作结,“我不准你离开我!” 真是傻啊……满心的悲痛被他弓蛇影的紧张给驱离大半,留下的是对陈静美 在他面前笑叹儿子直率和傻气的怀念。 他的脑筋为什么就是不懂得转弯呢?净是直来直往的。“司冠……” “我知道比口才我比不过你,但是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你听清楚 没有!”丧亲之痛在恐惧再度失去的当头不知不觉中被冲淡些许,显然的,方慕 白似乎是别有用心才这么做。 “我听得很清楚。”为什么七年前会爱上他呢?方慕白问自己,得到的答案 是无解。“可是你总得让我去上班。” “上、上班?” “我每天都得‘离开’你去事务所上班,你要我哪里都不去要我怎么答应你?” 青一阵白一阵过后,黝黑阳刚的脸上布满红霞,注定被爱人吃得死死。 困窘的模样还算可怜到足以勾起方慕白本来就泛滥成灾的同情心,仰首送上 轻吻,在他耳边喃问:“一起生活好吗?” 因他的问话回边神的司冠收紧双臂,低头压在他肩颈,喑哑说出意料之中的 答案。 &&&&&&&&&&&&&&&& 驱走最后一个流连忘返阻碍他收店的客人,天使的老板P.K.,不,现在已经 知道他的名字——司冠,立刻熄掉天使的招牌霓虹灯,进店里收拾准备回家休息 去。 叮铃铃——店门上挂的铃响起清脆的声音,告知有客人上门。 哪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蹲在吧台后头忙着清点今日所剩食物的司冠,分心喊 道:“本店关门休息,明天请早。” 话说完一会儿,没听见回应也没有挂铃的声音。 难不成还在店里? 司冠关起小冰箱边起身边说:“我说已经关门休息你是没有听……慕、慕白?” 坐在吧台前的人让他吓得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不欢迎我吗?”食指轻叩台面,方慕白扬起只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的调侃 笑容。 “又加班了?”这么晚还到店里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在事务所加班加到现 在,而证据就是他一身的西装笔挺。 “嗯。”这一问,勾出方慕白一天的疲累,忍不住趴在微凉的台面。 司冠停下手边的工作,伸手怜惜地抚过爱有疲累的脸。“饿不饿?” “已经熄火了不是吗?” “火熄了可以再开。我煮碗粥给你。” “嗯。”方慕白维持原姿势不动,享受着温柔的爱抚,懒懒地应道。 瞧着他一脸舒服慵懒的模样,司冠忍不住笑出来。 “笑什么?” “我在想,以前是你照顾我、管我;现在完全反过来,变成我像个老妈了在 照顾你、管你。”风水轮流转这话没错,但也转得太离谱些。 方慕白振起精神,俊雅的唇角勾起邪笑。“不好吗?” 低头轻吻住怎么也尝不腻的唇,额头低着似乎有点脾气的爱人,嗓音低沉地 道:“绝不是不好。”如此爱的距离实在教人不想入非非也难,再夺一吻,司冠 才满意地退后。“我很喜欢你依赖我。” “明天……” “你说什么?”没听清楚的司冠倾身向他。 “明天是妈的忌日,我排了假,一起去看妈。”不太习惯这称呼,方慕白说 得极拗口,可是……心头觉得暖和。 我妈就是你妈,不准再陈女士陈女士叫,她老有家也听不习惯——这是某天 司冠突然板脸动起火爆脾气对他作出的要求,虽然霸道,但方慕白很清楚他的心 意,所以尽管不习惯还是顺着他。 司冠听到他主动提起,咧嘴直笑。“我明天也公休。”见他没有反对意思, 他乐得回头忙开火煮粥,嘴上哼着小曲——哼、哼哼…… “我要预约明天的晚餐。” “尽管放马过来。”自诩厨艺一流的司冠头也没回,说得豪气干云,“这世 上还没有我不会做的菜。” “司冠。” “什么?” 怎么突然叫他? “明天的晚餐就叫司冠。” 晚餐?他? 司冠搅拌开始沸腾的粥一边分心想他的话的什么意思。 啊!终于领悟的他哈哈大笑。 “你真笨。”方慕白摇头的叹息里也含带笑意。“没见过像你这么脾气火爆 又笨得离谱的人。” “不单是晚餐。” 司冠端粥到台面上,递上一根汤匙,在方慕白伸手接的时候所握住他的手, 眨眨眼。“连消夜都一起为你准备。” 方慕白噗哧一笑。 “你行吗?” 倾身偷得一吻,他回道:“只怕到时候求饶的是你。” 狂妄!方慕白翻了翻白眼,低头吃粥;司冠则忙着收店,时而分心注意爱人 吃东西的情况,似乎怕他烫着似的。 两个人时有时无的交谈声像涓涓细流般回荡在天使中…… 一天,就这么落幕;幸福,其实也就这么简单。 (本书完)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