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跟小叮当是亲戚吗?”叶未央双手交叉在胸前,瞪着站在他窗前榕树上的 男人,无表情的脸让人读不出是欢迎还是厌恶。 “小叮当?”季劭伦直皱眉。“那是什么东西?” “大前天是锣,前天是唢呐,昨天是手提音响,今天是警灯加警鸣器——老天! 你到底从哪里弄来那么多东西?完全不择手段到了极点。”更好笑的是这些东西只 是为了逼他让他进来,简直荒谬到极点! “没办法啊。”季劭伦摊摊各自拿着警灯、警鸣器的手,看起来有点可怜, “有人不愿意让我进去,我只好‘请’他让我进去哕!” “已经一个月了还玩不够?” “谁告诉你我在玩了?”季劭伦一边攀住窗棂,一边说:“我是认真的。” “认真什么?”叶未央无意识地侧身退开,让他方便进来。浑然不觉自己近来 的生活作息愈来愈像个夜猫子,甚至有点在等他的意味。 “交朋友啊。”他答得流利,同时也顺利到达叶未央的房间。 “疯子。”叶未央摇头叹气,看他已经熟稔地坐在他房里唯一的椅子上,打开 天天不一样的纸盒。“今天又是什么?” “香草戚风蛋糕。”他切一块放在纸盘上连同叉子递给他。“试试看。” “你是猪啊,三更半夜吃蛋糕。”这样吃还不胖,真是见鬼了。 叶未央瞪着他,不由得拿他犹如舞蹈家的身段与自己相较,难免会产生一般男 人都有的嫉妒。 “不吃吗?”季劭伦紧锁眉头,眉间净是失望。 他直射过来的视线里明白表露的讯息教叶未央被看得难受。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他别开脸,不想对上那种会让自己难过的目光。 “再这么看,以后就别想进来。” “你真是倔强。”他拉过他的手,强迫他接受蛋糕。“吃吧。” “你——” “啊,对了!”哈,差点忘记。“你等一下。” “干嘛?”叶未央不明就里地瞪他从窗户爬出去,不一会儿,又看他爬回来。 季劭伦嘿嘿直笑,扬扬手上的保温壶。“这回我带了伯爵茶,吃戚风蛋糕当然 要配上伯爵茶才算完整,是吧?” “我不知道。” 叶未央冷言冷语的态度让季劭伦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才好,只好在原地嘿 嘿傻笑。实在难堪啊!虽然说认识他将近一个月,难堪已经是每回见面必尝的滋味, 但是——不是难以下咽! “怎么突然安静下来?”平常嫌他吵,只会叽哩呱啦讲个不停,但是他真正安 静下来,自己反而觉得少了些什么。叶未央拧起眉,察觉自己的心态转变让他有点 不高兴,也后悔自己干嘛说出这种话,好像巴不得他愈吵愈好一样。 “没有,只是……你不喜欢我打扰你。” 这句话震住了叶未央。 不喜欢他打扰他的生活? 他的生活单调无味、乏善可陈——在外面,他是路上随处都看得到的普通大学 生,过着上课、下课的生活;在叶家,他是被禁止发出声音的存在者。 叶家算得上是一个大家族,这是他母亲曾告诉他的。至今,这个家族还不承认 他是叶家人,虽然他已经住在这儿十年;虽然他的姓氏已由母姓改为叶姓,但他仍 不算是叶家人,还不是…… “未央?”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季劭伦拍拍他的肩膀,望见他回神时的瞬间表情,看进一抹落寞。“我真的打 扰你了?” 叶未央送他好几记大白眼。“都烦了一个月才问,不觉得太晚?” 季劭伦苦笑。“看来你真的很不欢迎我。”真糟糕,无论他怎么做都不能让这 个少年开心。还是帮不上忙吗?就算他曾经历过和他相似的生活,也无法帮得上忙 吗? 这个人在说什么啊?“你不要乱下结论好不好,无聊!” “这是什么意思?”是他突然变笨了吗?怎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叶未央低头瞪了坐在桌前的他好几眼,突然转身背对他。 “未央?” “只要你别再带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逼我开窗、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我、用一 副全世界只有你最了解我似的语气说话——那,我晚上都不会关窗,除非……” 前面还愈听愈开心的季劭伦一听见后头的但书,心头一拧,绷紧神经问:“除 非什么?” “除非下雨。”叶未央背对他说:“下雨天总不能开窗让雨打进来吧,收拾善 后是很麻烦的事……喂!你做什么?”突然被他从后头抱住,虽然说以前他也曾经 这样做,但是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的能看吗?“放开我啦!” “你真的很可爱啊,未央。”倔强、任性、孤傲、难以相处之外,现在他还发 现他很容易害羞——天晓得他还有多少面是他不曾见过的。 “不要说我可爱!”一个男人被说可爱能不气吗? 当下,叶未央就气红了一张脸,看在季劭伦眼里更觉可爱。 “好好,不说不说。”他半哄半拉他转过身来面对自己。“吃蛋糕可以吧,这 是我托朋友亲手做的,那家伙别的本事没有,做西点的功夫一流,改天我带你去见 见他。” “我不要。”毫不迟疑地拒绝,明明白白表露他不喜欢与人相处的孤僻性情。 “不要企图把我带进你的世界,我没有兴趣。” “这里不是你的避风港,未央。”他知道他不懂得怎么与人相处,但是一味地 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你要试着走出去。” “我并不喜欢交朋友。”叶未央放下纸盘后,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又来了! 季劭伦在心里大叹无奈,他就像只任性的小猫,高兴的时候会亲近你,不高兴 的时候又离你远远的,一接近就会被它的利爪抓伤。唉!真的很伤脑筋。 “你——” “不要再说大道理,我不喜欢交朋友就是不喜欢。”任性的话一脱口而出,他 像个孩子似的,转身故意不面对他。 “好,我们不谈大道理,谈谈我好了。” 他再次扳过他面对自己,“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你说你不喜欢交朋友,那么在 你心里,我季劭伦被放在哪里?” “你是……”被擒住双臂的叶未央哑口,无言以对。 “我是什么?”季劭伦难得会在他面前有着凝重的表情,非但如此,他还不禁 叹气:“我什么都不是对不对?” 叶未央摇头,无法确切地告诉他,在他眼里他是什么。 因为,连他也不知道啊! 季劭伦退坐回椅子上,双手撑头低垂了好一会儿。 “我真的不懂。”一直以为他最懂他,因为他们拥有相似的家庭、相似的性情 ;但这一个月相处下来,他发现其实他们并不相像,就算拥有相似的背景,他们还 是不像。光用他的想法去看叶未央,并不能完全看透。 为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和失望。 “你——” “你——” 两人突然有了默契,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互相看着对方。 “你先说。” “你先说。” 又是一次意外的默契,惹得季劭伦扑哧一笑。“有默契得不是时候呵。” 他话语里的苦涩教叶未央想不听出来也难。 但是他没有办法说些什么认同的话,因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只会让季劭伦更难 过。“你可以不用再来,我不在乎。”事实上,他不来对他也许会更好。 愈和他相处,他变得愈不习惯一个人自处。 或许,这便是季劭伦本来的目的,但是等他不再玩这种游戏的时候,如果自己 已无法回到之前独自生活的日子,那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每次一想到这里,他就不自觉地会退后,拉开两人的距离,并提醒自己——眼 前这个有说有笑的人总有天会不见,不可能一直陪在他身边。 不在乎? 季劭伦也有他的自尊,所以不愿承认自己被叶未央的话伤到,不愿承认自己会 脆弱到因他简单的一句话,便扼杀他过去这一个月的表现而感到难过;但他是真的 被伤到了。 “我累了。”他的人累,心也抗拒得很累。“随便你什么时候走都可以,以后 别再来了。” “你根本不相信我。”他起身,已经准备离开。 “这一个月来,我努力让你试着相信我,因为我知道你无法轻易相信别人,所 以我从不对你要求什么,只希望你能主动打开心门。可是,为什么你连跨出这一小 步都做不到?我并没有要你完全相信我呀!” “如果被背叛呢?”叶未央问,稚气的脸上满布寒霜。 “我不会……” “你怎么保证?”他打断他的辩驳反问。“你怎么保证那一天不会到来?你不 会背叛我?” “你又能保证不会是你先背叛?” “我从来没要求你相信我,我也没想过要得到你的信任。” 季劭伦怔住,无法相信会得到这个答案,怎么也想不到十九岁的他能说出这么 伤人的话。还是因为他太在意他,所以他的话对他而言别具意义;同样的,杀伤力 也就更大。 “我懂了。” 他输了,彻底惨败在他重重心防之下,输得难看、败得彻底。“原来在你眼里, 我也只是个龌龊的大人。” 叶未央始终背对着他,没有目送他离开;一直到窗外塞搴的声响消失,才吐出 闷在胸口的叹息。 以后又是自己一个人了,他笑着想道。 心中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却也矛盾地有着莫名的沉重,像是有颗大石头压 在心口似的窒闷。 突然,房门被人从外头打开,让他惊得回神。 “你——”是叶子豪! 叶子豪冷淡轻蔑的目光扫过桌上的纸盒,他果然没有猜错。“你倒挺厉害的不 是吗?和你母亲一样,净做些暗渡陈仓、见不得人的事,嗯?” “你闭嘴!”无法抑制的怒气完全爆发,已经顾不得会有什么后果。这人竟然 这样说他和他母亲!“你要怎么说我都随你,就是不要涉及我母亲,我不准!” 唷!生气了。“你有什么权利不准?你只不过是寄住在我家屋檐下的一条狗。” 残酷的目光扫向叶未央握在身侧的拳。“怎么?想打我?”毫无预警的,随着他话 尾落下,立刻一掌掴上叶未央气怒的脸;另一手握拳击上他的腹部,力道大得让他 倒在床上,好半天动不了。 “记住,别再让我看见,否则不只是这样,对象也不只你一个,听清楚没?” 叶未央沉默不语。 “我问你话没听到吗?” “听清楚了。”因为颊上的痛无法说清楚,只能含糊地应声。 叶子豪满意地离开,连门都不屑替他关上。 叶未央撑起身子去关门,很庆幸季劭伦早一步先离开。 “幸好离开了……”趴在床上闭上眼,狼狈地挤出苦笑,他声音模糊不清地自 言自语:“如果被你看见,我就连最后一点自尊都没有了,幸好你以后都不会来、 都不会来……”他说着说着,兀自进入梦乡。 从今以后又是他一个人了,真好…… “唷,一个月不见了哩!”P .K .兴高采烈地向老友打招呼,偏偏得不到回 应。怪了,一反常态不主动打招呼就算了,怎么连他打了招呼都还不理人?“喂, 季劭伦,你在不在家?”大掌握拳敲上他的额头,这下该有回应了吧。 “你干嘛?”季劭伦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 “没办法啊。”P .K .耸肩无奈地道:“有人心不在焉,只丢了个壳在我面 前,不敲敲怎么知道里头住人了没。” “少耍嘴皮子。” “怎么?和他吵架了?”最近常听他谈起一只任性的小猫,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但今天从他的表情神 态来看——是假不了了。“那只小猫怎么了?” “未央不是猫。”季劭伦瞪他。 “我只是比喻、只是比喻。”P .K .双手伸在前面挡住他的怒气。“别气、 别气。”平常大都只看到他嘻皮笑脸的一面,但他知道这家伙也会有心情不好、情 绪欠佳的时候,而在这种时候还敢惹他的,除了不怕死的人之外就是想死的;这家 伙一旦真的动怒,就是十匹马也拉不住。 他怕死也不想死,所以还是少捋虎须为妙。 不过……“你对他未免太过在意了,劭伦。” “你想说什么?”隔着透明角杯,季劭伦看到杯上映了无数个P .K .的脸。 “我想说……你会不会陷下去了?” “不会。”他斩钉截铁地加以否定。“我会特别注意他是因为他和我一样—— 都是生活在不健全又异常疏离的家庭环境中。我想帮他,就这么简单。” “爱情有时会让人误以为是同情。” “我不同情他。”他太骄傲,骄傲得不屑任何人的同情。“他不需要同情。” “那就百分之百是爱情了,劭伦。”P .K ,举杯敬他,“恭喜你找到你的天 使了。” “ P .K .,想死的话随时说一声便成,我不会客气的。” 季劭伦摩拳擦掌,喀喀作响,害得P .K .心惊胆战地猛吞口水。 “别那么认真,只是说笑而已。” “有很多事是不能说笑的。”季劭伦威胁道。“他是个正常的男孩子;对他, 我只有因为觉得熟悉才想要帮忙的念头,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哈哈!我在没发现自己的性向前也以为自己是正常的男孩啊。”P .K .白 他一眼,语带极端的犀利,“你是想说服自己还是说服我?” “不要逼我开打。”季劭伦揪住P .K .的衣领,将他扯到自己面前,郑重地 道,“不、要、再、胡、说!” “你变了,劭伦。”认识他这么久,哪一回见到他为了别人的事和自己杠上的, 这是头一遭,很特别;就是因为特别,更证明那个叫叶未央的小鬼对他别具意义。 季劭伦揪住他衣领的手在松开时也推了他一把。“我只是想帮他。” “那现在好啦,他说不稀罕你帮忙;既然这样,你就省事了不是吗?喝杯酒庆 祝一下,庆祝以后用不着当一个小鬼的保姆了。” P .K .好心的帮他倒满一杯酒,正端起杯子要和他碰杯庆祝时,哪知道他连 招呼都不打就一口喝干。 “喂!没看过比你还逞强的。”明明就被人家伤得彻底,表面上还装作没事一 样。“痛就喊一声。” “喊出来就不痛了吗?” 季劭伦从他手上抢下还有半杯的酒,豪爽饮尽。 “喂,那是我的酒。” “借喝会死啊!” “还有借喝的啊!哈!你打算怎么还啊我问你。” “我——”这种借法……季劭伦一怔,突然狂笑。 “小声点!”P .K .拉过他捂住嘴。“不要打扰我的客人。” “你说得对。”就在一瞬间,他看到自己的心。 “什么对不对?”P .K .明明知道,还故意装作不懂,存心让季劭伦难堪。 “你——”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人家都说要你别去烦他了。” “我想帮他。”就算这份感情注定无法说出口,他还是想帮他,放不下手就是 放不下手。 “打算当神仙教母啊。”P .K .懒懒地瞟他一眼;他没辙了,遇上这种怪人。 “再怎么说他都是个正常的男孩子,除了当朋友,我还能怎么样?‘’季劭伦 苦笑,笑中道尽同性恋者的痛。 “我们拼命想说服自己和普通人无异,事实上,我们也真的都和别人一样;可 是,心里那一份反动任凭我们怎么努力都化不开,永远都是心中的痛,我有,你也 有;就算我们的成就远远胜过其他人,‘同性恋’的身份也会让我们在心理上感到 自卑,你我都知道这明明是不必要的,却解脱不了。” “不要把我拖下水,你会那样想是因为你的脑子里还记着异性恋才是正常的这 件事。”P .K .严肃地看着他。“我没这么想过、也不会这么想,所以我能追求 我想要的,不考虑别人的看法;他们怎么想是他们家的事,我只要这一辈子爱我想 爱的人、过我想过的生活就好。”他伸指用力戳着他的胸口。“你只是在逃避,怕 那小鬼一旦知道会轻视你;因为,劭伦,就算你知道自己同性恋的事实是无法改变 的,你还是无法接受。” 季劭伦因P .K .的话而刷白了脸。他的话像针,字字句句都见血,都刺进他 心深处最脆弱的部分。 他不得不狼狈地逃开天使,他怕,怕再看见P .K .洞悉的眼神、怕再听见他 字字针砭的话语;所以他逃开……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