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过了一年,春天时候,风屏要生第一个孩子了。 三月中旬,日子到了,凤屏躺在床上,好几天了。全家大小女人们每天在凤屏 的学读书。自古至今,中国从来没有女人生孩子要男人在身边守着的规矩。 婆婆派人到镇上找了几位看相算命的先生来诊过脉,看过星相,都说一定生个 男娃。所以从婆婆开始,一家主仆都欢天喜地的等着,整日谈论即将出生的小少爷。 接生婆早请来了,在凤屏屋里忙。田家人手里拿着鲜亮的虎头小帽,或者绣着龙的 小兜肚,还有几张印着一个光屁股胖小子的彩画,在门外等消息。 大姐二姐不高兴,凤屏生了儿子,在家里的地位就提高了,婆婆喜欢,大姐二 姐便不能随意欺侮她。可是眼下,婆婆期盼一个孙子,乐得合不上口,大姐二姐只 好闷在自己屋里生气,不敢到凤屏房前撒野。 除了两个姐,田家大院里所有的人都聚在风屏屋门口,内外奴仆一个不少,从 早到午,腿疼了,腰酸了,颈扭了,眼裂了。厨房喊吃饭,也没人离开。谁第一个 把喜讯报告给老太太,就领得一份赏,明年长工钱。 接生婆的话传出屋门,生的是个女孩,门外人都愣了:这简直不可能! “真的 吗? 算命先生掐的呀。再看看,再看看! ” 但这是真的,凤屏生的是一个女娃娃。所有在门外等了许久的人都叹一口气, 摇着头,走开了。虎头小帽,绣龙兜肚,还有印着光屁股胖小子的彩画,都丢在门 口地上,再没有用了。婆婆把房门锁住,一整天没有出屋子。 从风屏过门到田家,一切都不按规矩来。方岳没按时回家拜天地,凤屏过门在 轿上不哭,还没成亲方岳就跑到新房会新娘子,如今世道简直的不成体统。现在, 本来好好算过生儿子,又居然变成个女娃。显然婆婆命不济,说不定前世惹了观音 菩萨现在惩罚她。求老天开眼,田家人从来没有得罪过哪位神仙,莫给团家降祸水 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婆婆心里最怕的,就是田家没有男儿后代,那是她在田 家做老太太的最大责任。只要她活着,主持田家祖业的时候,看见两个儿子生四五 个孙子,孙子长大,又生了儿子出来,她对田家便算建立了丰功伟绩,这辈子可以 完全满足,对得起田家祖先。死了以后,埋进田家祖坟,理直气壮。眼下因为这倒 霉的二媳妇进门她得孙儿的梦想算是破灭了。 凤屏躺在床上,刚出生的婴儿静静地睡在旁边。按方岳的意思,她叫文淑。接 生婆晓得拿不到更多赏钱,早溜掉了。凤屏躺着,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打着抖, 器理会,她病倒了。 几天下来,凤屏的舌头肿得半寸厚,不能吃东西,喉咙干得要裂开。可她不能 喝水,一小点水在床边一个小小的奶瓶里,凤屏不能喝。她得留着,给她的女儿。 因为生病,凤屏没有奶,喂不成孩子。文淑饿了,大哭,风屏只有忍着浑身疼,欠 身举臂,颤动着手,用一个小棉花球,蘸蘸那瓶中的水,然后滴在女儿嘴里。文淑 咂着水滴,会稍稍停住一会儿哭泣。 听到有人从窗外走过,凤屏便用尽力气叫:“水,给些水,求求你,水……” 没有人答应。也许凤屏声音太弱,窗外的人听不到。也许窗外的人听到了,不 搭理。这家里前前后后三十多人,没有人理会这母女俩。婆婆一连几天锁住屋门生 气,大姐二姐天天幸灾乐祸,前院后院寻事打架。男仆人们不能进月子里的屋子, 乐得躲开远远的。女仆们都不敢进凤屏屋去伺候,怕惹婆婆不高兴。只有一个六十 岁的老女仆,被指派每天送三顿饭给凤屏。凤屏求她多带些水,她答应了又忘记。 “水,哪位好心人,给些水……”凤屏叫着,没有了力气,停下了,眼睛半睁 半闭,望着窗外。她好像沉陷在一个巨大的泥潭中,越来越深地向下陷,周围湿糊 糊滑腻腻的肮脏泥水裹住她,压迫她,窒息她。她除了疼痛,昏眩,悲哀,什么也 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说不出。 忽然似乎看到一个身影闪动,凤屏鼓足所有剩余的力气睁开眼,终于恍恍惚惚 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穿着一身蓝色长衣裙,轻轻从门里走进屋来。凤屏来到田家一 年,从来没见过这人,但她真高兴。这蓝衣女人走到床边,侧着身子坐下来,把一 只手放在凤屏的额头上。那手凉凉的,好舒服。 “已经好几天了,我一直想来看你。”蓝衣女人开口讲话,声音柔和又温暖, 从凤屏的耳朵里进去,像一道清清泉水,缓缓地一节一节,流过凤屏喉咙,流过凤 屏前胸,流过凤屏心口,流过凤屏肺腑,流向凤屏全身。凤屏的每一根血管和神经, 都在这柔美的话音里震动,通畅了。 蓝衣女人说:“可是家里来了些木匠,在前院做活,我走不过来。今天木匠们 都走了。我才来了。” 凤屏想问问她是谁,可是张不开嘴,发不出声,急得她出了一身汗。 “你会好的,”那女人接着说,“你会好的,孩子不能没有娘。你会好的,你 会好的,你一定会好的。” 蓝衣女人的声音,继续震动着凤屏的血脉,每讲一次“你会好的”,凤屏就感 到自己的身体从裹住她的泥泞中上升一截,她的身体轻松一些,呼吸宽畅一些,她 已经正在逝去的生命,渐渐回复到她的身躯里来。蓝衣女人讲完话,用手在凤屏额 上轻轻压了一压,就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凤屏着急了,惊叫起来。可蓝衣女人没有停,一直走出门去。“莫走,莫走… …” 凤屏拼命喊叫。喊声把凤屏自己从昏睡中惊醒,但她不肯相信那是一个梦,她 要相信那是真的,是现实,是她的生命力量。凤屏忍着疼,从床上滚下,在地上爬, 爬到门口。文淑在床里面大声哭,凤屏不管,只是往门口爬,她一定得找到那女人, 把那女人找回来。她必须活下去,文淑需要她活下去。 一个老女佣人碰巧路过,看见凤屏半截身子在门外,躺在地上,张着两手喊叫, 吓了一跳,忙颠着小脚走过来扶她,嘴里说:“呀,二少奶奶,你这是做什么,你 在月子里呢,这样招风,你不要命啦。” 凤屏忽然觉得强壮起来,抬起上半身,在空中挥舞两手,大声叫:“快,快, 把她叫回来,把她叫回来。” 老女佣上前扶着凤屏,问:“二少奶奶,你说的是哪个? ” “那女人,穿蓝衣裙。”凤屏挥着手说。“长脸,脖子左边有块圆痣。” 老女佣人听了,想了想,突然眼睛睁大起来,脸发白,抖着声音说,“你说的 是三小姐吗? 我的天老爷,蓝长裙,脖子下有块圆痣,就是她,三小姐。她原住这 屋里,四年前死了。我的天老爷,你怎么会看见她,闹鬼了。二少奶奶,你……” “三姐么? ”凤屏放下两手,垂下头问。 “二少奶奶,我走了。你赶紧回屋,到床上去吧。”老女佣不敢再逗留,也不 敢再扶着凤屏,摇着双手,颠着小脚,打着抖走了。 凤屏安静了,坐在门口,靠在门框上,两手摆在腿上,一动不动。屋里,女儿 哭累了,睡着了,一声不响。凤屏睁大着眼睛,向天上望,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 片蓝色在闪耀,发着光亮。 这天之后,凤屏的身体渐渐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