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方岳没有写休书。他的病没好,当天黄昏就背个小布包离开家走了,到省城一 个同学的家里去住,到开学再回北京。方岳既然走掉,也就没办法马上把凤屏休回 娘家去。文淑又可以回屋里睡觉,夜里不再哭闹。婆婆看见凤屏吐血到底有点怕, 不再进凤屏的屋。凤屏得到了几天安静日子,月子坐完,可以自己下地照料一些事。 又过两星期,凤屏可以到厨房帮忙,到工棚纺线了。婆婆忽然发话,凤屏不要 到厨房工棚做事,只在自己屋里休养就好。凤屏心里奇怪,又不敢违抗,在屋里躺 着。 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又过几天,婆婆终于走进凤屏的屋子,在床前的椅上坐下。 “你觉得怎么样? ”婆婆问,见凤屏要从床上下地,说,“不要动,不要动。 不必起身来,躺下,躺下。” 凤屏心里实在怕,不知又出了什么错,婆婆突然会这样态度。 “奶好不好? 小娃够吃么? ”婆婆动了一动身子,说,“你晓得,你项大嫂一 年多前生了昌仁,那是田家唯一的根。项大嫂呢,老是生病,没有奶喂昌仁。” “哦,不要……”凤屏喃喃地自语。 “先莫叫喊,听我讲。我们找了奶妈,喂昌仁喂得蛮好,过了大半年,她跟着 丈夫搬走了。再找一个吧,也许昌仁长大些了,认人,试来试去,一个也不跟。这 几个月,已经换过几个了。”婆婆叹口气。 凤屏低着头,不做声。 “现在昌仁常饿着,每天哭。项大嫂着急,也是整天哭,日子实在没办法过。” 婆婆停了一下,继续说,“我只有来求你,你刚生了小孩,奶够多,可以帮着喂喂 昌仁。 他认识你,会跟你。你喂了他,就是他娘。你也就有个儿子,有一天他考中状 元,也会接你进京去见皇上。” 凤屏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文惠抱得更紧。 “不用担心,惠娃长得大。姑娘家,将来总是人家的。你得想想你自己的将来, 你得有个儿才好。”婆婆说到这儿,停了一下,看着凤屏的脸,过一两分钟,又说, “你还梦想自己会生个儿么? ” 凤屏把脸贴在文惠额头上,泪水顺着两张脸流淌。文惠张开小嘴,咂巴母亲的 泪。 “你想想吧。”婆婆站起身,“你有两个女儿,田家只有昌仁一个根。你把昌 仁奶大,也算给田家积了德。田家人都感激你,好日子在后头呢。想想你自己的将 来,也想想你的两个女儿。” 婆婆说完,离开了屋子。凤屏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直到夜幕覆盖住整个天 地。 第二天起,凤屏开始给昌仁喂奶。每天四五次,一个女佣从项大嫂屋里把昌仁 抱过来,到凤屏屋里。凤屏坐在自己床上,给昌仁喂奶,喂过之后,或者留昌仁在 屋里玩一会,或者昌仁睡着了,佣人便抱回项大嫂屋里去。 凤屏不必再去纺线,也不必去洗碗打扫厅堂。每天有佣人送来鸡汤排骨汤和猪 蹄子汤。婆婆一天来几次,问她要吃什么。只要她开口,要什么给什么。凤屏只要 两件,第一求大姐二姐不要那么吵闹,第二每餐喝猪蹄子汤下奶。 婆婆发一句话,都办到了。大姐二姐都回夫家去住,田家前后院的人,谁也不 许吵闹,离凤屏屋外十尺方圆,走路放轻脚步,说话不得高声。给田家保留一条根 苗,比什么都更为要紧。婆婆不是恶人,并不存坏心,她只是遵从祖上旧制,管理 这个三世同堂的家族,管教儿子媳妇,一心一意给田家光宗耀祖,不断香火。只要 凤屏能给昌仁吃奶,田家的根就保住了。现在婆婆的心思全部都在凤屏身上,只顾 让凤屏满意,别的都不在话下。虽然大姐二姐生气,还是没办法,领着孩子走了。 猪蹄子汤,自然最容易做到。 现在凤屏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尽一切可能吃好,生出更多的奶。猪蹄子汤又 难闻又难吃,在嘴里黏乎乎滑腻腻,可是凤屏每顿都要喝一大碗。喝过以后,总要 歇息半个钟头,才能忍住不呕吐出来。然后她才能再吃青菜、鸡蛋、排骨、鱼,主 要是喝汤。凤屏没有上过学,不懂得营养学。她只听年老的仆人告诉她,从祖上传 下来的法子,要下奶,就要多喝汤,尤其猪蹄子汤,骨头汤,最能催奶,还要吃鸡 啦鱼啦鸡蛋啦补身子。凤屏并不在乎她自己的身子如何,她只求能有足够的奶水同 时喂养两个孩子。 她想把一个奶给昌仁吃,另一个喂文惠。昌仁已经快两岁,可以吃稀饭,菜汤。 司是昌仁喜欢凤屏,叫唤着不要回自己屋,要凤屏整日抱着他。他总是要吃, 每次总把凤屏两个奶最后一滴都吸干才罢休,长得又白又胖。文惠四个月,只能吃 奶,但没有奶吃,只有糖水掺和凤屏的泪。女孩老是饿,老是哭,老是生病,看来 活不成了。 凤屏什么办法也没有,田家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她喂养田家的根苗。凤屏每天向 老天祷告,求老天派个人来救救她母女。终于,救她的人到了。 那是凤屏娘家的姨妈,从乡下去省城看亲戚经过,停下来看看她的外甥女。姨 妈穿着一身黑丝绸的袄裤,袖口裤口绣了两条绿道道,一双小脚裹着一对绣花鞋, 走路一颠一颠,进了田家大门。 二福迎上去问安,说:“老太太刚躺下休息,不好打搅,请先到二少奶奶房里, 过一会老太太起来,再行通报,请堂屋里坐。” “也好,我本是来看我外甥女的。” 二福把姨妈引到凤屏房门边,揭开门帘,叫一声:“二少奶奶,你家老太太来 看你啦。” “我自己会进去。”姨妈一手举着门帘,对二福说,“你招呼跟着我的两个佣 人。 喝口茶水,我自会赏你。” “这个不必老太太费心,小的当然会招待。”二福说着走开,到大门口去招呼 姨妈的两个仆人。 姨妈撩开门帘,开门进屋。凤屏跪在屋当中,手里抱着文惠,仰着脸,流眼泪, 看见姨妈在身后关好门,就抽泣着叫:“姨妈,救救我两个娃。” 姨妈忙上前扶凤屏站起,坐到床沿上,问:“什么事? ” 凤屏抽抽答答,断断续续把喂昌仁奶,文惠没得吃,快要饿死的话告诉给姨妈。 姨妈听完,在屋里跺脚,手指头戳着凤屏额头骂:“你这是做什么? 你养一个, 杀一个,这叫杀命养命,你懂不懂? 你不能这样,你怎么做娘? ” 凤屏坐着,抱着文惠,只是哭。 “我来告诉你婆婆,你跟我走。我不去省城了,我带你回娘家。我……”姨妈 跳着脚,尖着喉咙叫。 文惠在凤屏怀里吓哭起来。 “莫叫莫叫。”婆婆撩帘开门进了屋,脸上堆着笑。 “你来了,正好,我们把话说清楚。”姨妈两手叉腰,站在屋子正中,睁大眼 瞪着婆婆说,“我们教我家女儿忍,教我家女儿在婆家守规矩。凤屏在你家哪一点 做错了,你打你骂,都可以,可是你不能这样害她母女两个。” “她给我田家生两个女,我田家只有一条根。” “你就断定她不会给你生儿? ”姨妈朝婆婆逼近,提高声音,“她才二十几岁, 往后有二十几年可以生儿育女,你敢说她不会生几个儿子? ” “她,她……” “你自己生了几个女,几个儿? ” 婆婆不讲话了,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你听着。”姨妈接着说,“我今日就把凤屏带回家去。我家女儿老实,但也 不能受人欺。我姚家在地方上也是大族,从康熙到光绪,姚家出过九个进士,进翰 林院的有四位,举人贡士六十五个。方圆几省,到处都是姚家青天大老爷。凤屏的 父亲也是一县父母官,呼得风唤得雨。我把凤屏带回娘家,她父亲自然要问,会怎 样结果,我不敢说。” 婆婆把头低下,不做声。 姨妈接着说:“凤屏,收拾你的行李,我们就起身。用不着怕,不用打抖。没 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等等,莫急莫急。”婆婆站起身,伸着胳臂挡住姨妈。”我没说凤屏在我家 做错什么事。只是,她没给田家生个儿。你也是做妈的,做婆婆的,你晓得这里的 道理。,,姨妈尖着喉咙叫:“你把她逼死了,她才不会给田家生儿。” 婆婆陪着笑脸说:“项大嫂整日生病,不知还能活多久,生育是一定不成了。 昌仁是田家剩下的一条根,凤屏喂大昌仁,将来封官晋爵,凤屏也要受封。’’ “她拿什么喂惠娃。”婆婆指着凤屏怀里大哭的文惠,说,“她也是一条命,也是 凤屏身上一快肉,也是你田家骨血。你总不能那么狠心,杀一个孙女,养一个孙儿。,, “我并没有逼她。是她自己愿意帮项大嫂。她说不愿意,我们再给昌仁找奶妈就是。 家丑不外扬,你不能把凤屏带走,到处张扬田家的事。” “那好,你今天就找奶妈来。我带凤屏走,你找不到奶妈,她就不回,她带淑 娃惠娃一起走。” “好,好,依你依你。”婆婆挡住姨妈,”我今天就找,今天就找。我不要凤 屏喂昌仁,凤屏喂惠娃一个。行么? 你用不着带她回娘家,丢我田家的脸。我错待 不了凤屏。你用不着把这点小事告诉凤屏父亲。他公事多,何必把些小事麻烦他老 人家。,,姨妈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这样吧,”婆婆见姨妈没做声,赶紧接下去说,“我担保,田家上下,没人 麻烦凤屏。这样,这样,让凤屏自己做主。她要跟你走,就跟你走,她要留下,就 留下。,,婆婆说完,走了。 姨妈和凤屏坐在床沿上,不讲话,两个人都晓得该怎么办,不必商量。过了一 阵,姨妈问:“淑娃呢? 这半天不见她。” “淑娃三岁了,自己跑出去玩,认识了所有的屋子,跑进跑出。她晓得哪里去 得哪里去不得,谁喜欢她,谁不喜欢她。爷爷最喜欢她,所以她整天钻在爷爷屋里。 听见院子里奶奶嚷,她更不会下楼来。” “那老爷子有病,不要染给淑娃才好。” “不会吧。”凤屏说着,实际也很担忧,“爷爷的病是老年人的病,淑娃还小, 染不上。” 姨妈走了,到省城去了。凤屏没有回娘家,留在田家。婆婆给昌仁找到了奶妈, 日子恢复往常。凤屏又开始纺线,洗碗,打扫厅堂。她不必再喂昌仁奶了,再没有 猪蹄汤喝,也没有佣人服侍。凤屏真高兴,她有足够的奶喂养文惠了。 大姐二姐带着孩子们,搬回娘家来,变本加厉,四处大喊大叫,指东骂西,摔 盘子打碗烧麻将。她们的两个儿子,都只有七八岁,明目张胆欺负文淑,开口就骂, 抬手就打,满院大小见了,没人敢管。文淑上楼到田老太爷屋里去,大姐的儿走来, 叉腰挡在面前,问她:“你要上楼么? ” 二姐的儿也走过来,站在一边,说:“不许去。” “为什么? ”文淑要哭了。 “不许哭。”两个表哥大声说,还伸出拳头在文淑脸前晃晃。 文淑哭声大了,两个表哥挥拳打在文淑头上。文淑坐倒地上,嚎啕起来。田老 太爷在楼上听见,大声骂:“淑娃为什么哭? 谁欺侮我孙女,叫上来,我打他。” 大姐听到,三脚两步冲过来,打儿子一记耳光骂:“你做什么死? 你去惹她。” 二姐也急忙赶到,打儿子一记耳光,骂:“你找死吗? ” 文淑看见,慌忙停住哭声,连走带爬上楼,跑进田老太爷屋里,跪在床前,抹 着眼泪,说:“爷爷,我自己跌倒的。你莫打他们,莫骂他们。” 田老太爷把文淑抱在怀里,搂着,说:“让爷爷看看,哪儿跌痛了? 莫哭,莫 哭,爷爷给你讲个最好听的故事。” 楼下大姐二姐还在打,一边可着嗓子骂,两个儿子跳着脚哭叫。 婆婆跑进田老太爷屋骂:“你为什么爱她这许多,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宝贝。” “去,去,去。”田老太爷挥着手,“我们要讲故事了。” 文淑整天呆在田老太爷屋里,帮助老人递水,找书。她玩弄老人的胡子,逗老 人发笑。她最喜欢的事是坐在床边,瞪大眼睛听田老太爷讲故事。田老太爷告诉她 紫禁城里有多少宫殿,告诉她科场考试有多么难,告诉她北京多么漂亮,冬天有多 大的雪。 田老太爷也讲给她听,做官时的欢乐和痛苦,见到上司时的恐惧,钦差大臣们 的傲慢和贪婪。许多故事也许藏在田老太爷心里好多年,几十年了,现在他找到了 一个听众,司以毫无忌惮地述说。文淑听不懂,但是她不吵,她静静地听。田老太 爷满足了,高兴了。然后田老太爷开始讲西游记,祖孙二人一起笑。 但是到冬天的时候,田老太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