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方岳北京大学毕业之后,得到安庆的教职。在那里教了一学期,年底回家,过 第一个寒假。方岳用第一次领到的薪水,买了些书,用具,衣食住行必需品。然后 买些安庆云雾茶等特产,给婆婆大姐二姐,以及家里上上下下所有人。 大约刚过中饭时候,方岳到了家。他走进大门,不先回自己屋,迳直走到堂屋。 他晓得婆婆正端坐在那里等他,大姐二姐也一定在那里。 “不肖儿给母亲大人请安。”方岳走进堂屋,跪下,给婆婆叩了头,站起身。 “哼……”婆婆应了一声。 “这里是我第一学期的薪水,买了一点书本用具。收据都在里面,请母亲大人 过目,也请母亲大人替孩儿照看。”方岳说着,双手送上一个纸包。 婆婆接了,往怀里一揣,没做声。 方岳又把随身带来的几只箱子,推到婆婆脚前面,说:“这些都是带给母亲大 人和各位亲友的小意思,安庆的特产,请母亲大人保养身子用的。” 婆婆没有动。 “请母亲大人打开箱子,把东西分发众人。然后差人把孩儿的换洗衣服,送到 孩儿屋里来好了。”方岳说完,把身上穿的棉长袍也脱下来,顺手挂在堂屋的衣架 上,只穿着一身贴身短夹衣。他用手把全身上下拍打一遍,说:“母亲大人请休息, 孩儿等会子再来陪母亲大人说话。” “二福,把惠娃抱来见父亲。”婆婆吩咐。 话音刚落,二福走进堂屋,抱着文惠,交给方岳。 “谢母亲大人。”方岳抱着文惠,弯腰向婆婆打躬。 “去吧,我要歇了。”婆婆挥挥手。 方岳赶紧退出堂屋。他抱着文惠,在前院里走,挨门挨户,把所有人都问候一 次。 他晓得,现在他读完了书,不是学生了,大意不得。他有了工作,开始赚钱, 别人把他当大人看了。稍不留神,就得罪了人。他晓得,自从家里人晓得他要回来, 就都睁大眼睛,等着挑他的错处。他熟读中国历史,自然懂得这些。他痛恨这些传 统,但没有办法,还得尊重它。他晓得在中国,老传统有巨大的力量。 文惠很高兴,趴在方岳肩膀上,张开两手,围住方岳的脖子。她嘴里叨叨唠唠 地说话,谁也听不懂她说什么,她只是一个劲说。她的唾沫也顺着嘴流下来,流进 方岳的衣领,流进他的脖子,弄得他挺痒痒。方岳拧动脖子,笑着,用衣领把脖子 上文惠的口水擦掉。方岳这样做,更逗得文惠乐了。 前院都走完,方岳把文惠放到地上,一手领着她,在地上走,转到后院去。文 惠更高兴,她刚会走路不久,歪歪扭扭,可是乐得格格地笑,摆动着两条小腿,像 是在跑的样子。她在屋里学会走路,只在屋里走过,从来没在院子里跑过。凤屏从 来不带她出屋子来走路,现在方岳带她在太阳底下走路,像大人一样,她高兴死了。 方岳走完了前后院子,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看见,他穿着短衣裤,身上什么东西 都没有藏。他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屋子,已经将近晚饭时分。 凤屏坐在床沿上,手里做着针线,脚下放一个火盆。听见方岳进屋,赶紧放下 手里针线,走到外屋,给方岳倒水洗脸。 方岳在外屋门口,松开文惠的手。文惠张着两臂,朝凤屏跑过去,东倒西歪。 凤屏赶紧放下手里的脸盆,伸出手接住扑进怀里的文惠,抱起来。文惠在凤屏怀里, 拧着身子,用手指着门口的方岳,告诉凤屏:“爸爸,爸爸。” “我看见了,好了,惠娃。你看你两个小手冰凉,快上床钻被里去。”凤屏说 着,一边掏出手帕擦掉文惠嘴边的口水,一边把文惠抱进里屋,放到床上,给她盖 好被。 方岳仍站在外屋,没有声音。 “你只穿一件单衫,在院里走了半天,不冷吗? ”凤屏一边走出里屋,一边说 :“快进里面来烤火,我给你倒洗脸水,端里屋来洗好了。” 方岳站在外屋门口,低着头,小声说:“我在北京听说了……可是,我……晓 得。 母亲不让我回家来。” 凤屏没讲话,默默地从暖瓶里往脸盆里倒热水,然后放进一块毛巾,端进里屋。 放在火盆边上的一把椅子上。 方岳跟着进了里屋,说:“你没给我写信,我也不敢给你写信。” 凤屏坐到床边,一手拍着被窝里的文惠,什么也没说。 “惠娃现在看起来很好。”方岳接着说,“辛苦你了。” 凤屏的泪开始往下落,掉在文惠的后背上。 方岳朝前走几步,到床边,拉一把椅子坐下,靠近一点凤屏,小声说:“我不 愿意你在家里受罪,我想到远点的地方去工作,用不着常回家,那么就把你接出去。” 凤屏抹掉眼泪,听着。 “北京大学有个教授,曾经介绍我去上海沪林印书馆编辑法律方面的书。可是 我已经先接受了安庆的教职,所以还得先来一下。我现在是有过工作经验的人,跟 大学刚毕业的学生找工作不一样,我可以要求高一点的薪水。” 方岳停下来,等着凤屏说什么。可是凤屏保持沉默。 “好,你不反对就好,我是这么想,我这次回安庆去,再教一个学期书,就给 上海沪林印书馆写信求职。如果人家要了我,我就回家来,接你和惠娃一起到上海 去,在那里安自己的家。” 说到这儿,方岳又停下来。几分钟后,才又接着说,声音更低:“你晓得,这 事不容易。我家从来男人在外面做事,女人在家里养孩子,顶远住在镇上。除非做 官,家眷可以住官府,从来不许家里女人出去。大哥现在在省城做事,项大嫂也还 是住在家里。我到上海,并不是做官,没有官府可住,要是提出带你们出去,也许 就成了不孝子。也许永远莫想再回老家来,老家永远也不会接济我们。就靠我自己 的这点薪水,日子会很辛苦。你要想明白,拿好主意。” 方岳说完了,等了一会,站起身,要走开去。 凤屏开口了:“你回了家了,帮着看顾一下惠娃,我出去一下。” “当然。”方岳说,“你去哪里? ” “去吃饭吧,听见叫你了。带惠娃去吧,从来没人带她上大桌子吃过饭。”凤 屏给文惠理理衣领,拉拉下襟,把她推到方岳跟前。“惠娃,跟爸爸去大屋吃饭, 要听话,不可以吵,听见么? 你听话,下次爸爸还带你去。不听话,爸爸以后就不 带你了。” 文惠点点头,拉着方岳朝门口走。“你呢? ”方岳问。 “去吧,去吧。又在叫了。”凤屏一边说,一边又跑过来,蹲下身,帮文惠拉 拉袖口,说,“记住,惠娃,上大桌吃饭要有规矩。大人不坐齐,小孩子不许伸手 动饭菜,乖乖地等,听到吗? 吃饭的时候,让爸爸给你搛菜,不要自己动,你要是 把一片菜掉在桌子上,你就自己离开桌子,不许再吃了,晓得吗? ” “我晓得了,姆妈。” 方岳领文惠走了,凤屏坐着发呆。天渐渐黑下来。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方岳和 文惠回来了。文惠高兴得又唱又跳,她第一次跟大人在大桌上吃饭了。 “洗脸,洗脚。你疯了一天,该睡觉了。爸爸走了那么远路,也累了,都睡吧。” 凤屏忙着招呼。倒水帮文惠洗脸,洗脚。 文惠说:“书,书。”凤屏每晚给文惠读书讲故事睡觉。 “不行,爸爸累了。”凤屏擦干女儿的脚。 “不,不。书,书。” “好,好,爸爸读书,爸爸讲,只一个,你就睡。”方岳说。 文惠乐了,自己爬到床上躺着等。方岳坐在床边,准备给文惠读书讲故事。 “好了,看好惠娃,莫让她哭,我去去就回来。”凤屏说着,围上头巾,出了 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