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方岳没有换工作,也没有换地方。第二年,上海沪林印书馆编译所给方岳涨了 薪水,每月一百元大洋,办公桌也换了个大些的。 方岳和凤屏搬家到宝兴路逢源坊,房子大了些,房租也高了些,每月二十五元。 比先前每月多五元。薪水多了,方岳去北四川路内山书馆和南京路中美图书公 司的次数也就更多。结果薪水涨了,每月家庭日常生活费用未曾增加,凤屏还是要 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算着用。。 三月里,第二个儿子出生,取名昌礼。因为在上海生的,家里没有那么多人, 也不那般热闹,不过写封信报个喜。老家寄来一大包小娃娃穿用的衣服鞋袜,竟然 还有一大盒省城饼干。凤屏自然禁不住想起文淑,好几日以泪洗面。这一来,奶水 就没有了,只好买菊花牌罐头牛奶喂养。 上海当时最有名也最便宜的罐头牛奶,其实是美国蘑米克公司出产的宝华牌人 造干牛奶,到处出广告说:强国必先强民,强民必先强儿。声称吃他们这牛奶,有 七大好处,乃强儿之道。方岳看了生气,偏不去买美国牛奶,要凤屏看准牌子,只 买菊花牌牛奶。 “可是菊花牌比美国牛奶贵。”凤屏不满意。 “我可以多写两篇文章,赚来钱买。”方岳说,“我本来给< 良友杂志》写文 章,他们现在给这家美国牛奶公司出广告,还闹什么健儿比赛,喝美国牛奶就健康 吗? 搞什么名堂,我已经不跟他们有来往了。” “何必那么认真,我们不过赚钱吃饭养孩子,谁给钱给谁做就是。” “有些事情可以马虎,有些事情一点不能马虎。” 凤屏不讲话了,她对方岳越来越了解。因为办了几件轰动上海的大事,方岳现 在实在成了名人,外面各种组织都纷纷来邀请他参加活动。他有时在家里饭桌上随 便讲讲.常去什么文学研究会,《东星杂志》,《小说月报》等等组织,常来往的 也是些博学多才之士。方岳越来越多地不回家吃晚饭了,最常去的是北四川路新雅, 吃茶谈天。 回家时常带些杂志报纸,经常彻夜不眠地读。 后来方岳应邀,参加独立青年社,主编《独立评论》。每晚伴灯伏案,自己写 稿,编辑,校对,发行。方岳与凤屏两人也开始深夜争吵,是为了钱。方岳的杂志 经费不够.凤屏手里捏得紧紧的,一分不给。她要养活一家五口人,柴米油盐,一 天不能少。 逢年过节,还要买礼送,她不能贴补方岳的社会活动。方岳晚上只好更晚睡, 编写些小册子,小文章,卖给沪林印书馆或其他报纸杂志,拿稿费做《独立评论》 的费用。 凤屏算过帐,心里清楚,只要方岳每月编译所工资养家,方岳赚的外快凤屏不 问,他愿怎么用就怎么用。 《独立评论》在社会上日渐醒目,一天晚上方岳回家吃过饭,坐在桌边看信, 忽然大叫:“好极,好极。”然后把手里的信一挥,得意地对凤屏说,“我在《独 立评论> 上的主张,到底有人赞同了。” “你自己小心,惹事生非。上次你跟英国巡捕打官司,后患还不知完结没有。” 凤屏手里做着针线,头也不抬,冷冷地说。“你给《妇女杂志》写文章,有稿费, 在上海大学兼课,有薪水。你编这些杂志,一天忙到头,连小孩子也见不到你人影, 不赚钱反赔钱,有什么用。” “我在参加革命,建立一个新中国。”方岳坐下来,一边在桌上铺开纸笔,准 备开始写作,一边说,“我们不要惠娃长大还像你我一样,再过当年的苦日子。我 们不要惠娃的女儿再像淑娃那样死。我们一定要把旧中国打倒,建立一个全新的中 国。” 凤屏突然呆了,心里又是伤心,又是感动。她没有想到,其实文淑之死在方岳 心里是那么深刻。方岳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但他并没有忘掉。而且看起来,是文淑 的死,影响了方岳要参加革命的决心。如果方岳所做的这一切,他的努力,他的献 身,真能建立一个新的制度,建立一个新的社会,文淑不会死,所有的女儿都不会 受婆家打骂虐待,那可真是梦想成真。凤屏想着,眼泪落下两滴。她撩起衣襟擦擦, 放下手里的针线,到灶间烧些水,冲了杯龙井茶,端到方岳书桌前。 方岳抬起头,闻到茶香,问:“龙井? 我们怎么有龙井? 是买了要送人的么? ” “我明天再去买一包就是。”凤屏皱起眉头,说,“少管闲事,写你的文章。” “自然,自然,龙井一人口,今晚自然文章要出色。” 方岳说着,端起茶杯,用嘴略一吹,就杯沿上细细抿一口,啧啧不己,摇头晃 脑,眼都眯起,很是得意。 凤屏看了,由不得微微一笑,又马上装做不耐烦,大声说:“早写完早点睡了。” “遵命。”方岳说完,放下茶杯,提笔伏身,写他的文章。 方岳每夜伏在书桌上开夜工,又编好一期《独立评论》。第四天头上松一口气。 答应后天星期天,全家人到虹口公园去玩。可是那天夜里,方岳一夜没有回家。 那是星期四,下午方岳照例到上海大学去教课。上海大学是于右任先生开办的 .请方岳兼一门法学通论。方岳先只想,那是很容易的一门课,很简单的一份工, 可以轻松赚外快。但是后来,方岳却异常热心,一天不误,常常一去深夜不归。他 更热爱上海大学门外的上海书店。就用在上海大学教书的薪水,在小书店里买些邪 门左道的杂书,比如瞿秋白编译的《唯物辩证法》《社会科学概论》等等。 晚饭时,凤屏以为方岳又泡在上海书店里了,招呼三个孩子吃过饭,洗脸洗脚 刷牙换衣,一切妥帖之后,在堂屋里玩一会,等方岳。到九点钟,还不见方岳回来, 凤屏就赶孩子们上楼去睡了。十点左右,下起雨来,凤屏有些不安。才五月天,谁 想到就会下雨,方岳没有带伞,要在路上淋雨,就不好。 凤屏坐在方岳的书桌前,望着窗外。盯了一会,闲极无聊,站起身,给方岳收 拾他的书桌书架,还有书桌周围的地板,到处是书纸。凤屏晓得不能乱挪动,不过 就原地摆摆整齐,忽然一眼间看到一本《良友画报》。凤屏记得方岳说过,他跟《 良友画报》没有来往了,凤屏所以晓得这本杂志。凤屏拿起来翻翻,是今年一月的。 昌礼还没出生,也无须买牛奶,所以那时方岳还给他们写文章,自然有他们的刊物。 凤屏翻到里面一张全页广告,由不得笑起来。广告上一间大玻璃窗的客厅,一 个圆桌上摆的花瓶,桌边沙发上坐着男士,长袍马褂黑布鞋,看书问回过头来。身 边一个女士走过来,长裙丝袄都绣了边,围着披肩,脚穿半高跟皮鞋,戴着耳环, 伸手递过一筒香烟。广告词说得明白:美人可爱,香烟亦可爱,香烟而为国货则尤 可爱。那香烟牌子叫白金龙,看来是国货。凤屏笑着,抬头四望,自己家里,跟广 告里的客厅,差得实在太远。在上海,什么人家才能住那样的房子,穿那样的衣服, 抽那样的香烟呢? 凤屏又庆幸,方岳不抽烟,所以不在意这样的广告。 低头放下这本,看见又一本《良友画报》,封面上印一个大大的女人像。凤屏 心里一跳,拿起画报细看,今年五月的,刚出版,是方岳说了不再跟他们来往以后。 这本杂志怎么来的呢? 凤屏坐到椅子上,心里有那么一点异样的感觉,拿起那本《 良友画报》翻看。里面印着好几张女人像,说明是时下流行的妇女服装,有旗袍, 长马甲,日本袍,斗篷,和在家披的花围观。几个女人都注了姓名,封面上那位叫 杨爱立。几个女人都有一束秀发垂在眉前,人称刘海,风姿婀娜。凤屏伸手摸摸自 己额头,哪里有刘海,整天忙家务,为少碍事,头发一齐都梳到后面,用卡子夹住。 再低头看看身上,大襟布褂,自己手缝的,颜色都洗完了,哪里有画报上那些 女人的衣服好看。画报说明,围观是女人们在家,洗浴之后或者上床之前,临时穿 穿的。 凤屏家里连澡也洗不成,哪里需要穿那东西。画报又说,斗篷是女人们出外跳 舞前后围的。凤屏上街除了菜场柴场米店,别的地方从没去过,就是有舞厅,凤屏 也不可能去。她有家要照料,有孩子要养,没有时间,也没有闲钱。 此刻,夜半三更,窗外下着雨,方岳不知何在。凤屏拿着这本印满漂亮女人像 的画报,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难过。她也是个女人,才二十几岁。凤屏坐着,发呆, 手里的画报溜到地上,她也没感觉,只是发呆。 十二点钟响,把凤屏从沉思默想中惊醒。方岳仍没回来,凤屏着急紧了。打了 伞跑出弄堂口去张望,一条大街空荡荡的,雨点子打在水泥地上啪啪响,始终没有 看到方岳的影子。 凤屏回进屋,再不坐到方岳书桌边去。她坐到饭桌边,打开针线做起来。在老 家的七年岁月,到上海的两年光景,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她虽然仍忍不住时时张 望一眼方岳书桌边地上的那本《良友画报》,但她心里明白,她用不着生气惊慌担 心。谁晓得那本杂志怎么来的? 方岳每月薪水都交凤屏管,他赚那几个外快,凤屏 心里也有数,都贴在他办的刊物上了,方岳绝没有闲钱做任何闲事。而且他现在全 部心思都在干革命上,不至于会出去泡女人。方岳要那么想,为什么得罪婆婆,接 她们娘儿几个来上海呢? 凤屏胡思乱想着,墙上闹钟敲过两点。突然大门冲开,方 岳跌跌撞撞跑进屋来。 他一身是水,头发粘在额上,满脸流水,身上长袍湿透,皮鞋灌满水。他的耳 朵根,下巴头,手指尖,长袍边,到处滴水,才进屋一秒钟,厅堂里已经水流满地。 凤屏吓了一跳,站起来大叫:“你,你搞什么鬼。” 方岳不答话,浑身打抖,嘴巴打抖,讲不出话,直直站在屋当中,望着凤屏。 “快脱下衣服来! 我给你拿干毛巾。”凤屏一边说,一边跑出跑进,“你这么 大人,怎不会照料自己,在大雨地里跑一夜。” 方岳长衫已经脱下,正要往椅子上搭,凤屏叫:“莫要,莫要。那湿衣服,就 丢地上,怎可往椅上挂。我擦地就好了,还要擦桌椅么。” 听这一说,方岳便把长衫丢在地上,然后拿起风屏递过的干毛巾,擦头擦手擦 身,再一件一件继续脱湿衣。 “我去给你烧热水,身子好好擦,擦干些,我给你拿干衣服。”凤屏叫着,上 楼下楼,烧水取衣。 方岳在屋中脱衣擦身,好一阵忙乱,才算把身体弄干,到灶间就着脸盆,用热 水洗脸擦头发。 凤屏到天井里把洗衣大盆拿进来,把一地湿衣都丢进盆里,再把盆端出天井, 明天洗。她回进屋,跪在地板上,拿块毛巾,用力擦干地板上的水,一边对灶间里 的方岳叫:“灶上给你烧着姜汤,洗好了自己倒出来喝。” 忙了一个多钟头,总算都弄妥。方岳全身擦干,坐在桌边喝姜汤,烫得啧嘴。 魇屏把地板擦干,把湿毛巾丢到天井的洗衣盆里,走进屋,一脸怒气,说:“你搞 什盘:鬼? 要死么? ” “我到法租界十六铺码头,去送人。” “什么人,那么要紧,可以赔了命。” “上海大学的学生。” “哦,我说么……”凤屏心里更是气了,“他是皇亲国戚。” “他们是秘密往广州去参加革命,不是儿戏。”方岳喝着姜汤,说,“广州是 国民革命大本营,正在积蓄力量,训练干部,准备北伐,要来消灭上海的孙传芳。 到广州去,叫孙传芳的兵捉到,要杀头的。” “你去送行,不怕杀头么? ” “不是第一次了,前几次都成功了。”方岳喝口姜汤,咽下去,接着说,“这 些攀生都到广州去进黄埔军校,将来全是北伐军官,要挑中国大梁。” “前几次都没有这么晚。”凤屏还是气呼呼的,但声音己经放低许多。 方岳突然拿脚在地板上踢了几踢,把周围几本弄湿了的杂志报纸踢到凤屏跟前 说:“这些不要了,丢掉,都湿了。” 凤屏弯腰拾起那些杂志刊物,故意把那本印着女人封面的《良友画报》摆在最 上面,显给方岳看,一边说:“都丢掉了吗? 是新的呢。” “都丢掉好了。”方岳看了一眼,又忽然说,“这本《良友画报》弄弄干留下 也好我给《妇女杂志》写文章,讲到妇女从家庭走到社会,拿这几副广告做事例引 用,或许留下以后参考也未可知。” 凤屏心里暗暗感到些歉意,把《良友画报》擦干,放到方岳书架底层,轻声说 :“下雨天为什么在地下跑,不晓得坐车么? ” “这次船误了时间,大约十一点钟才开出。”方岳又喝一口姜汤,接着说, “一个学生出身贫寒,身无分文,到广州船要走两三天,他连饭也没得吃。大家把 身上带的钱凑一凑给了他。我原以为内衣里还有几块钱,够坐车。不料船走了之后, 我叫了黄包车,才发现那几块钱不见了。没办法,只好走路,碰上下雨,闹得这般 狼狈。没事的。姜汤一喝,干衣一换,蒙头一睡,明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