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在长江里逆水而上,船走得很慢,又过了两天,傍晚时分才到。船近码头,还 没停稳,只消一望,方岳就大叫:“变了,变了,大不同了。” 凤屏几年前带文惠来省城看病,码头附近甚是熟悉,也马上看出不同。从前的 码头,不分昼夜,只要有轮船到岸,脚夫便奔上船,争生意,跟客人讲价钱,抢着 做。 如今刚过下午四点,已看不见多少码头工人。客人们自己勉强把行李拖下船, 到码头上,见到脚夫,打招呼要求帮忙。几个脚夫横七竖八,躺在麻包上,爱理不 理。有客人求得一个脚夫答应扛包,开口要价,说多少是多少,不能讨价还价。客 人才一开口商量,脚夫把行李往地下一丢,骂一声,扁担一竖,不再理睬。别的脚 夫看到竖起的扁担,都不再来问这客人。客人也不许搬动自己的行李,只好再求这 位脚夫,还要加钱才出得码头。方岳看了,有些气愤不平,就要上前讲理。凤屏急 忙一把拉住,小声说:“你忘了上海码头,又要惹事生非。” 方岳马上停下动作,却已经被躺在麻包上的几个脚夫看到,都马上坐起来,指 着方岳,七嘴八舌大叫:“你怎样? 要打架么? 老子就是不高兴给你们有钱人扛包, 怎样? ” “你们穿长衫的,欺压我们几百年,现在我们要解放,打倒你们。” “不服气,找我们工会好了,看他们把你打扁炒肉酱。” 这些人都是工会会员,工会组织很大,很有力量。几句骂语,把方岳惊醒。现 在是革命,穷苦工农是革命者,要做主人。方岳缩回头,不做声。 凤屏说:“我们人多,可以搬得动。” 几个人拖拖拉拉,带着几件行李,从码头出来,走到街上。 方岳笑笑说:“也没什么,本来革命就是破坏旧秩序。原先码头的秩序,脚夫 的秩序,都破坏了,也是自然。等旧的都破坏掉,新的建立起来,生活会重新走上 正规。” 码头外,大街上,电线杆,楼房顶,到处是大幅标语:“北伐万岁”,“打倒 军阀”,“工农做主人”,“红色恐怖万岁”,“打倒昏庸老朽”,“暴力革命万 岁”,“反对军事独裁”,“以赤色恐怖答白色恐怖”,“对敌人宽容就是对友人 残忍”,“防友人如同防敌人”,各式各样。 “你带两个娃在这里等等,我领惠娃到那边去去就来。”凤屏伸手,把昌礼递 给方岳。 “你去哪里? ”方岳问。 凤屏手一指,说:“一转街角,就是当年救过惠娃命的大夫家。” “我们一起去不好么? ”方岳说。 “怕你拖着箱子太重。” “一起去,一起去,以后也不必再专门跑来。”说着,他们便转过街角。凤屏 一见那白色房子,眼泪就一串串流下。她拉着文惠的手,说:“那个白房子,你一 岁时,在那里救活的,现在过去,要给老先生磕头谢恩。” 可是没有办到,大门上贴了封条。一纸布告说,此地经工会查封。卢姓房主, 地主老财,行骗多年,杀生无数。工会已将其逮捕,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永 世不得翻身。门上原先那块铜牌“卢医师诊所”不见了,只留下几个钉眼还看得见。 凤屏眼泪又流下来,对方岳说:“他哪里行骗,他救了惠娃的命。大好人哪, 为什么要害他,这是你要的革命么? ” 方岳也有些愤慨,说:“这有些过分。” 凤屏说:“两年前,去上海时,若来看老先生一次就好了。那时只想快走,没 顾得上。晚了,老先生不知活得下去么? ”说完,凤屏拉文惠,在房子前,对着大 门口跪下,磕了三个头。 “恩人,我和小女迟来一步,未得面谢,就在这里磕头了。”凤屏嘴里嘟嘟囔 囔地说,眼泪流了一地,“愿你老人家渡过难关,健康长寿,救死扶伤,造福人间。 从今往后,我母女每经省城,必来此看你一眼,早晚能见上一面。” 凤屏说完,拉着文惠站起身。让方岳带昌义和昌礼,站到一边,自己领着文惠, 转到房后,大扫帚仍在墙边。凤屏拿起大扫帚,又捡起地上一把小扫帚,递给文惠, 说:“我们给老先生把地扫干净。” 母女二人弯着腰,凤屏在前,文惠随后,一行一行扫过去,把那房子前前后后, 都扫一遍。街上这半天,没有一个人走过,没有一个人看见。大门上封条鲜红,布 告上字字狰狞。最后一家人离去,走出好远,凤屏还回头张望,嘴里说:“大好人, 大好人哪。” 方岳摇摇头,没说话。 “如果革命就是杀人放火,坑害好人,要那革命做什么? ”凤屏大声说,“你 要参加这革命,我就不许。我的儿女,一生一世不许坑害好人,不许参加这革命。 这革命成不了事,不得人心,怎可得天下。” 大马路上,来往的人,黑色棉袄,棕色长袍,夹杂一些灰色军服,匆匆来去。 一个军乐队正在街上行进,走到一个小广场上去,鼓号震天响。广场上聚满人,一 个年纪不过二十岁的青年,站在一个高台上,白白的脸,穿着西式学生装,腰间扎 根草绳,挥舞着臂膀喊叫。他的声音被军乐队的鼓号淹没,听讲的人什么也听不见。 一辆大卡车开过,车上站许多年轻人,手里舞动花花绿绿的小旗。车身一条标 语:枪毙反革命,严惩叛徒。车上前头两个人弯腰弓背,倒背双手,脸上流着血, 头戴两尺高的纸帽,一个上面写着“我是反革命”,一个写着‘‘我是叛徒”。许 多拳头,时不时打到这两人背上头上。车边一个人,挥手向空中撒出许多传单,像 天女散花,四处飘落。街上的人跑着,跳着,追着,笑着,好像过春节。 方岳拾到一张,看看说:“一个是军阀从山西派来的奸细,一个是逃离北伐军 的叛徒,都送刑场枪毙。” 凤屏听了,打个抖。 文惠和昌义觉得好玩,求方岳慢点,让他们在街上多玩一会,凤屏不答应。方 岳拉着两个箱子,加快脚步,冲过震耳欲聋的广场。街拐角转过两个穿灰军装打绑 腿的军人,方岳看他们年纪轻轻,不像是军官的样子,就上前问:“请问两位兵大 哥,省城那两人听问省城军校,站住脚,举手一指,说:“那边。” 方岳忽然像想起什么,从衣袋里向外掏着东西,一边说:“可否请二位帮个忙, 我们拖大带小,怕走不到军校。” 那两人看着他,不大明白的样子。 “我是军校特邀的中校教官,”方岳把掏出来的信一摊,大声说,“不敢说是 下命令,只请二位帮个忙。” 两个士兵大笑起来,一边走开,说:“现在革命,大家平等。就是总司令,也 得自己走路。” 正说间,马路上开过一辆小汽车。那两士兵对视一眼,忽然双双跳到路中,伸 手挡车。那小车紧急煞住,轮下冒出一股蓝烟。司机从车窗伸出头,满脸通红,压 着火气,强打笑脸,问:“二位兵大爷,有何公干。”车里一位穿花旗袍的老女人, 坐在后面。 “你们资产阶级分子听着,现在是为革命出力的机会了。”一个士兵说着,指 指站在街边的方岳一群,“这位是我们省城军校的教官,要用你们的车,送他去上 任。” “是,是,”司机一边说着,下车来开门。 “认识军校在哪里吗? ”一个兵问。 “当然,当然,小的以前也送过北伐英雄。”司机一边扶着那老女人,从后排 座移到前排,一边陪着笑脸对两个士兵说。 两个兵转身,对方岳一家说:“还等什么,上车。” 方岳凤屏好像还没明白眼前发生什么事,晕晕乎乎听他们指挥,上了车,挤在 后排座位上。司机一边关车门,一边说:“军官先生委曲了,车子太小。” 那老女人吓得浑身发抖,哆嗦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 车子走起来,方岳从后车窗望去,两个灰军装士兵笑着,摇着手,走了。 路上,没一个人说话。老女人始终打着抖,眼睛闭起,司机不住从反光镜里注 视方岳。凤屏坐着发呆,脑子里一片空白。方岳低着头,用手捶着前额。整个世界 翻了个,上的下了,下的上了,文化礼仪都成粪土,粗野狂暴得到推崇,或许这就 是革命。 方岳忽然有点惶恐,心里觉得不那么火热。 到军校门口,下车之后,方岳站在车外,想了片刻,才朝车里鞠一躬,说: “两位受惊,原非本意。致谢千言,难表万一。宽厚相助,永不忘记。” 见方岳彬彬有礼,言谈和善,那司机露出笑脸,说:“阁下好好讲,我们夫人 也会帮忙,不必两位兵爷大吼大叫。”换到后排座位的老女人,虽然仍有些打抖, 但不住点头,好像心定下来些。 车子开走了,方岳走到军校门口一个持枪站立的兵跟前,把手里的信伸到他面 前。 这兵看也不看,一摆手,让他自己进门,连句话也不说,好像与己无关,或者 不识字。 “我应该到哪里去? ”方岳问。 “我哪里晓得,自己去找。”那兵不耐烦,大声说。 方岳皱皱眉头,终于憋不住,想发作。凤屏见了,忙上前打岔道:“你自己提 两个箱子进去,里面总有人晓得。我带孩子们在外面转转,不打搅你们的公务。我 们不跑远,那边有个小摊,我去买两块糖给他们。” 一席话,打消了方岳的火气,他提起箱子走进军校。凤屏带文惠和昌义,到那 小摊边,买了两块糖。两个孩子高兴地吃着,跳跳蹦蹦。凤屏抱着昌礼,也笑起来。 过了半天,方岳从军校走出,后面跟了一个兵,两人都没有提箱子。方岳穿着 灰布军装,腰里绑皮带,头上戴军帽,两腿打白布绑腿,很是威武,个子也像突然 长高许多。他走过门口时,那本来不理会他的兵立正敬礼,方岳也把手举到额前还 礼,帅得很。文惠和昌义都看呆了,凤屏抱着昌礼,上下打量方岳,不住点头。 “在里面专门练习敬礼。”方岳站在面前,有点不好意思。 “你看起来不错。”凤屏说。 “可惜国民革命军,不挂指挥刀。”方岳说着,手在腰里一比。 凤屏说:“有什么好,义娃要拿来玩,随时提心吊胆。” “我被任命为政治教官,兼军法厅厅长。这里懂司法者,惟我一人,天降大任 于斯人也。”方岳说着,大笑起来。 凤屏说:“先莫太狂妄,只你一人懂,讲话别人会听么? ” 这话说得方岳有点发愣,想想不错。他指指身后站着的兵,打岔道:“这是派 给我的勤务兵刘同志,以后我们就有帮手了。” “谢谢你。”凤屏对那勤务兵说。 刘勤务兵立正敬礼,说:“中校太太多多关照。” 凤屏先吓了一跳,又觉好笑,谁称过她太太呢。正说话间,凤屏看见昌义跑太 远,就叫起来:“义娃,莫跑远。惠娃,去把他带过来。” 刘勤务兵说:“太太放心,我去把他带过来。”说完就跑过去。 凤屏笑了说:“看来能言会道,才做得勤务兵,不必上前线打仗。” “军校里有我一间宿舍,但是你们不能住在里面。”方岳说。 “我晓得,我们去找亲戚家住。”凤屏说。 “我们一起去,我回来省城,应该拜望亲戚们,大哥也在省城。”方岳说, “我叫勤务兵找两部人力车去吧。” 一家人和勤务兵坐了人力车,又坐船过江。方岳对这里很熟,他小的时候,每 到省城,就来三叔家住几天。方岳一路讲故事:“三叔在四川做县太爷,成都南边 几十里。辛亥革命爆发,三叔害怕了,辞去官职,带了全家大小八口人,坐白木船 东下回乡。我记得最清楚,三叔讲他县上捕杀一名革命党人的情景。他府里有一个 姓陈的书办,人很温和,写一手好字。每天只是坐在府里抄写文书,用墨又黑,又 不透纸。三叔喜欢这位书办抄的文书,没有涂黑改字的地方。一个字写错了,他把 纸搁在小木板上,用小刀把错字轻轻一刮,把墨刮掉,纸却不破,还可以重新写。 三叔说,这陈书办抄完公文之后,常会讲一些江湖上的故事,府里上下人都爱听。 不想一封八百里钉封海捕公文到了,要捕陈书办,说他是革命党,当下把他按倒在 地,五花大绑,脚上钉了脚镣,立刻起解上省。四周围没有一个人跟他讲话,他也 不跟任何人讲话,就那么走了。三叔讲着,头摇得像拨浪鼓,叹气说,这样的酷刑, 叫人如何不反。” “你见过杀人头吗? ”风屏问。 “没有,可我亲眼见过朝廷发下来的钉封捕人文书。”方岳说,“钉封文书, 是案情非常严重紧急的公文。封套四角加钉,表示机密。上方两角各插一只羽毛, 表示紧急。送公文的报马,脖子上挂一大串铜铃,一路跑,一路响,是发信号。大 路驿站上的人听到铜铃响,就要立刻准备好同样一匹快马,在大路口上等着。信使 一到,从马上下来,便立刻跨上新备好的马,继续赶路。所谓换马不换人,马不停 蹄。那时没有汽车,电报,八百里加紧公文就是这样送法。我九岁的时候,在河南 父亲府里看见一次八百里加紧钉封公文到。全府里前后上下,人人脸色发白,父亲 换上全套官服,面容严肃,举止紧张。我看了有些害怕,想必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发生。结果是要捕我们学校的一个英文老师,说他是革命党,借讲授法国大革命, 鼓吹中国革命。可有人走漏风声,那英文老师逃掉了。” 到地方,下了黄包车,站在门前。方岳敲开门,看见一个白胡子干瘦老头露出 脸来,便恭恭敬敬鞠个躬,叫道:“三叔,方岳恭请大安。” 那老头把方岳上下打量一眼,看清了是谁,当头一句:“你来做了革命党么? ” 转身关门就走,差点碰了方岳的鼻子。 方岳大吃一惊,满脸通红,站在门外,不知如何是好。 三婶随后赶忙重新开门,站在门口,陪着笑脸,对方岳凤屏说:“别在意,三 叔看你穿北伐军衣服,吓怕了。北伐军一到,乡下有农会,鼓动农民没收人家的土 地。省城组织工会,整日到处喊叫打倒土豪劣绅。三叔不知自己哪一天要被打倒, 担心得要命。” 方岳凤屏站了一会,觉得没脸,便告辞走了。一家人回到军校,天已经大黑, 当晚就挤在方岳的宿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