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那天清晨,送走方岳之后,下午就听说有一艘疏散船白银丸要开往广州。凤屏 当即领了孩子,用另外几张难民证,赶去上船。凤屏背着昌智,昌义背着昌信,永 康背着行李,一家人冒死,赶到水师码头。 跟在北平火车和天津车站一样,日本兵在难民群里胡乱扬鞭抽打,或者用枪托 乱打,周围许多人脸上都流着血。凤屏让孩子们都低下头,设法伸手罩在头上,挡 着日本人的打,急急忙忙上船。三百人的小船,挤了近千人,都是潮州难民回乡。 上船之前,凤屏把四个儿子叫在一起,低声嘱咐:“你们晓得,广东人很讲究 老乡的。难民那么多,船那么小,很多潮州难民都走不了。我们拿的是潮州难民的 难民证,混上船,如果被他们发现,我们挤掉潮州难民的位置,说不定要把我们丢 下船去。所以你们几个记牢,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许开M 讲话,不能让他们听 出我们的口音来。” 几个儿子跟随凤屏从北平逃过难,经过大世面。都听懂了母亲的话.严肃地点 头应允。 两天一夜,凤屏一家五人,不吃不喝,不声不响,忍饥挨饿,挤在潮州难民中 间,在海里飘荡。好不容易到了广州湾,法国警察不许难民下船上岸,而押船的日 军又不许难民船回港。满船人绝望之余,不少人跳水逃生。法国警察就向水里开枪, 有人打死,尸体在水里翻上翻下,惨不忍睹。.凤屏趁着乱,把儿子们叫到一处, 对他们讲:“现在这局面,谁也不晓得会怎样。 我们只有听天由命。记得你们从上海逃出来的时候,他们讲的话,逃出去一个 算一个。 我们现在也只能这样想,逃出去一个算一个。我在你们每人衣服袖子里,都缝 了两百块钱钞票。现在告诉你们,万一我们失散,或者姆妈有三长两短,你们自管 自的逃命。 不要管别人,听到么? 只要逃到内陆,见到中国军队,就请他们帮忙,送你们 到广西桂林,去找爸爸。” 差不多同样的话,在天津逃难时,凤屏也讲过一次,要儿子们自己逃命去找方 岳。 凤屏讲着,心里万分地难过,难道这是她的宿命么? 为什么如此之苦? 儿子们 都懂了,点头答应,没有讲话。昌智用手摸摸自己的袖口,被永康见到。 马上一巴掌打过去。昌智转头看永康一眼,明白了原因,咽下几口唾沫,忍住 眼泪。 几百个难民,在船里闹了一天,黄昏时分,法国警察下岗,满船人才从窗洞里 跳出去,爬进小木船,划到码头,上了岸。当夜人人只顾性命,谁也顾不上行李之 类,就被抢走也没办法。 凤屏领了三个孩子,先在江边一个小店里吃顿饭,然后在西营找到一家旅店睡 觉。 第二天一早,凤屏跑出去,找同船难民打听,才晓得那船上难民行李,都已运 去潮州会馆保存。凤屏赶紧领了子女,跑去潮州会馆领行李。 大院中间立桩围绳,里面整整齐齐堆放了几百件大小行李箱笼,两个大汉手持 木棍,在入口把守,验明船票身份,才能进去领回行李,居然一件不少。那两个大 汉也没有因为凤屏外地口音,刁难她们。领到行李之后,凤屏抬头,看见旗杆上飘 扬的国旗,不禁热泪盈眶,对儿子们说:“现在,你们可以讲话。在这面国旗下, 你们可以大声讲话! ” 昌义永康听了凤屏的话,随着凤屏的目光,抬起头来,望见国旗。两个孩子立 正,抬起手,用童子军三指军礼,默默地向国旗致敬。 拉了行李,回到旅社,凤屏坐在床上,下一步怎么办? 无法跟方岳联系,还不 知他是否已经逃出香港,或者已经到达桂林。凤屏只晓得,她必须到桂林,才能找 到方岳。可这次跟北平逃难不同,地处两广,人生地疏,她一个人,带了三个孩子, 实在太难跋涉到桂林。凤屏想着,在街边找到一处邮局,给重庆曹金龙先生发封电 报求救。 过了三日,曹先生派的人到了,给了凤屏一笔路费,还派了人领路。那人姓范, 三十几岁年纪,兵荒马乱之中,只身翩然而至,受命护送凤屏一家。从广州湾出发, 先头十天,范先生两只脚走了六百多里,然后又跟凤屏一家坐车,走三百里。范先 生一路沉默寡言,任劳任怨,每到一地,安排凤屏一家住好,便去联络当地军政和 帮会中人,准备下一日行程。进了深山峻岭,他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前后照应。 凤屏是小脚,三个孩子年纪也不大,为了赶路,范先生给他们雇了两顶轿子。 凤屏抱着昌信坐一顶,昌义和永康坐一顶。他们只带出来了一条棉被,逃难路上到 了晚上天冷,就把三个孩子裹在一起。这么分坐两顶轿子,一条棉被就无法用了。 一月天气,在香港还算暖和,到了内地又在山里,天一阴冷气就冻到骨头里面去了。 凤屏把棉被裹住最小的昌信,四处买不到棉被,只好托范先生买了一条毛毯,给昌 义和永康包。 这样在山里颠簸一天,到了夜间,要住店,两顶轿子放下。范先生又赶去安排 明天路程,四个轿夫也匆忙找地方吃饭。凤屏急急进了旅店,放好昌信,盖好棉被, 却不见昌义和永康跟进来。她急忙跑出去一看,两个儿子还都坐在轿子里,一动不 动。 凤屏叫了两声,没有回音,她突然惊恐起来,冲上前去抱永康。那小男孩的身 体僵硬,早已成了一块冰。那条毛毯已是硬邦邦的,掀都掀不开。凤屏放声痛哭起 来。 一边又伸手去摸昌义,也是冰冷冷的。没有时间哭,要想办法救活她的两个儿 子,凤屏发一猛力,把毛毯扯开,将永康抱下轿子,奔进旅店,放在房间的地上。 她不敢把永康放在床上,怕冻了昌信。然后凤屏又奔出旅店,把昌义拖下轿子。她 抱不动大儿子,只好在地上把昌义拖进旅店房间。 然后凤屏四处奔跑,找来些稻草,在房间中央点燃,将两个儿子挪到火边熏烤。 凤屏双膝跪在儿子身边,两眼止不住地流泪,隔一会儿翻动一下两个冰冻的身 体,时时续添稻草,不使火焰熄灭。 这样一直烤了四个多钟头,到清晨两点半,昌义和永康才算舒展开来。两个儿 子浑身无力,连哭都哭不出声来。凤屏赶紧把他们抱上床,紧贴自己,一边一个, 盖好棉被,用自己的身体继续暖着儿子。三个儿子睡熟了,凤屏睁着眼,流着泪, 躺到天明。 正说准备好了,等着范先生通知上路,却见范先生领了一个人进来。那人个子 很矮小,脸很肥大,头发稀疏,在头顶上飘。他满脸的笑,对着凤屏点头哈腰,自 称是廉江县的县长。听他口音,是北方人,怎么在广西做县长,倒很奇怪。 “您夫人光临鄙县,能替曹先生做点滴事情,真是鄙人的荣幸。”那县长说着, 凤屏于是明白了缘由。“鄙县前面,要过一座大山,叫做十万大山,不很安全。我 已经派了八个卫兵,都是我的亲兵,护送你们夫人公子过山。不过我只能送到那里 而已,过了山就不是我的地界。” 听见这话,凤屏赶紧道谢。 县长连忙作揖回礼,说:“区区小事,不容挂齿。待夫人到了重庆,见到曹先 生,代问声好。” 凤屏忙说:“那是一定的,一定的。” 县长脸上笑开了花,说:“我的亲兵已经等在门外,夫人走时,招呼一声就好 了。” 果然县长的八个亲兵都坐在门外,范先生也已经雇好了轿子。于是一家人坐轿 步行,浩浩荡荡,上路进山。那县长还站在后面,连连摇手,喊叫:“一路平安。” 走不多远,就已进山了。到过中午,上了半山腰,便看见山顶有人持了长枪, 向下面打手势,县长的亲兵用口哨回应。一伙人在山里转来转去,到一个峡口,几 个土匪守着一个大木箱,箱上插个白旗,写个谁也不认识的字。那几个县长亲兵跟 土匪交涉了半天,凤屏一家每人付三块钱,放进木箱,才得放行。晚上过了山,几 个亲兵就转路回去了。 歇过夜,又在荒村僻野匆忙赶路,到了傍晚,凤屏和昌智昌信,跟随范先生到 了旅社,却发现昌义永康两个不见了。等了半个钟点,仍不见人,凤屏开始焦急。 范先生便说了一声,他回去找找,便出门。不几分钟就领了两个兄弟进屋,说是他 们正在外面路上打转,不晓得凤屏她们住在哪里。 凤屏一见,火头就上来,一个手指头戳在昌义脑门上,骂:“这种时候,你们 还要胡闹,不跟好了走路。万一真走丢了,有了意外,你们要我去死,是不是? ” 昌义先还脸上笑笑的,见凤屏气成这样,便不敢再讲话。还是永康胆子大,对 凤屏说:“不怪哥哥,是我走得实在腿痛,才落了后。哥哥是为了陪我,所以才走 得慢。” 说到这里,永康又忍不住笑起来。 凤屏见了,更气,骂道:“还有脸笑,笑什么笑? ” 永康边笑边说:“黄昏时候,我们走到一条田沟边,上面搭了一块石板,给人 过路。我们刚要走上去,田里忽然跳出一个农夫,拿把锄头,说那石板是他铺的, 过路要收钱。哥哥说:那么我们不走石板,跳过沟去。那农民档在面前,说:那也 不行,只要从这里走,便要留下买路钱。我们实在太累,没气力跟他打架,只好每 人付了三块钱,才过去。我们才晓得,两广一带,买路钱都是三块。” 这故事讲过,凤屏也不由得消了气。范先生安排好,一家人赶紧吃晚饭,然后 睡觉。到了柳州,可以坐火车直达桂林。范先生的任务也便完成,他一刻不留,飘 然而去。凤屏望着他的身影,感叹道:“如此刚毅沉着,来无影去无踪的人,真是 大侠客。” 凤屏领了一家,风尘仆仆,赶到桂林,却找不到方岳。只听得到处流言,说日 本人已经捉住方岳,剥了皮。凤屏心里急得要死,只有每天看《扫荡报》,寻找方 岳的消息。那天终于看到报导:北京大学田方岳教授在韶关赴宴,才晓得他走东江, 到了韶关,没有死,凤屏心里是悲是喜,眼泪止不住地滴落下来。 这么样,凤屏安下心来,领了孩子们在桂林环湖旅馆住着,等待方岳。过了五 天,方岳才到了桂林,跟凤屏他们团聚。刚一见面,方岳便告诉凤屏:“我们可以 马上到重庆去,重庆现在是战时中国首都,中央政府在重庆。” 凤屏说:“去那里做什么? 我们又不做官。 方岳说:“我不做官,但可以教书。” “兵荒马乱,哪个会请你教书? ” 方岳笑起来,说:“我在广东就联系了,再回中央大学任教。中央大学原在南 京,现在迁到重庆了。” “你那么吃香,说要到哪里教书,就可以到哪里教书? ” 方岳更笑起来,等停住笑,才压低声音,对凤屏说:“因为黄国威请我做教育 部长,我拒绝了,并且从上海偷渡出来,所以现在名声很大,成了抗日英雄,身价 百倍。” 凤屏斜他一眼,也绷不住笑,说:“你莫太得意了,还是小心为是,莫叫十九 号的特务暗算了。” 方岳摇摇头,说:“十九号派人到香港暗杀我,也算给我帮忙,更显得我有多 么要紧了。” 凤屏说:“到了重庆,我要去谢谢曹先生。” “对,我们一起去,”方岳说,“我去中大教书的事,也是托他帮了些忙。你 知道么? 中央大学现在是蒋委员长兼做校长,他跟曹先生关系非常。”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重庆? ” “越早越好吧。” 说说容易,做起来难。方岳凤屏一家,从桂林北上重庆,真是难如上青天。他 们先搭火车,到柳州转车到金城江,已经走了两天两夜。然后再从金江城,七个人 分搭两辆大卡车,走七天七夜,才终于到了贵阳。大大小小都累得要死,所以在贵 阳住了三天。凤屏看孩子们个个面黄肌瘦,实在不忍心,买了些燕窝着煮给方岳和 孩子们吃。 那时候物资紧张,别的补品都买不到,只有燕窝,而且一盒燕窝价格竟比以前 贵出十倍,但凤屏还是咬牙买了,每人分吃一小碗。 却不想,第二天早上起来,个个孩子脸都浮肿。凤屏心疼,知道是孩子们都已 经虚得不受补了。到第四天头上,一家人再次上路,往重庆走。这里没有火车,也 没有长途汽车,只有木炭车,走川黔公路。战时汽油供应不足,当地车子只能烧木 炭生出气来发动。这种车子走平路还算凑合,爬起坡来没有一点力,走得极慢,有 时还要乘客们都下车走路,减轻车子重量。爬陡一点的山路,甚至需要乘客们帮忙 推车子才行。 就这样,又整整走了三天三夜,方岳凤屏一家,才终于到达重庆。 头一站到个叫做海棠溪的地方,什么也顾不得,赶紧先找餐厅,舒舒服服吃顿 饭。 那是一座建筑别致的别墅,飞临江上。方岳带一家人进去,靠窗找个桌子坐下。 凤屏朝外看去,窗下是长江水,涌着浪,快速流,很清很蓝。隔江望去,在淡淡的 雾中,可见到重庆对岸的储奇门码头,一派繁忙,舟船如梭。向左手望,江心横着 大大的珊瑚坝,再过去一点,就望到重庆的枇杷山。山山水水,都那般秀美,那般 宁和,凤屏心里充满感动,转回头来,用湿润润的眼睛,依次看身边的方岳和子女。 但愿从今以后,可以过平静日子,再也没有逃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