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里之一夜(1)
易庭波从永安公司的角门上走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沉了西,朔风越发比先前
吹得紧,天上浮满着冻雪,全街市蒙着一层紫沉沉的寒气,许多来往奔驰着的汽车
却在这寒气里头呜呜地狂叫。他刚从暖和的地方走出来,不由得浑身微微地战了一
阵。心里想:今天一天又过去了,现在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只好回去吃晚饭
吧。就把大衣的领子翻上来护着项颈,免得外面的寒风侵入去,再按一按帽子,放
开脚步,顶着西风向法租界一路斜过去。
绕过大世界,将到法兰西马路尽头的地方,那一点红的颜色又闪进了他的眼,
他知道就是那个挂在房檐下上面贴着老通源三个扁字的大灯笼。不自主地抬起头来
看,铺在板上的下酒菜似乎变动了一点,那个烫酒的正端端正正坐在炉灶旁边,向
他显出亲热似的点一点头。
他因为吃了酒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好事情,已经屡次想戒酒,今天这样匆匆地走
路,一半是因为天气冷,一半也无非想抹过这个地方。可是现在灯笼又看见了,而
且还有烫酒的,他便有些按捺不下去,走了几步,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辜负那烫酒的
一片好意的招呼……那亲热的点头……再看看路上一片萧寒的景象,心里就说着
“天气委实冷哩”,于是他就回头走,到老通源去。
他近来更烦闷得厉害,对于自己的生活非常之感伤与不平,像一片热肠没有人
收拾似的,像一个小孩子受了冤屈没处诉说似的,蕴结在心底里的一团热剌剌的东
西,总需要一味对当的药剂来调剂一下,有时闷得没有法,只好抱着被窝睡一觉,
而醒来时,他的面颊触着松而软的棉被,总蓦然心里一酸,来了一缕缠绵的悲意。
前时小春天气,他总独自一个凄凄冷冷地到附近一个公园里去走,坐在那池塘
边头的草地上,看看浅水里的游鱼,望望悠碧的长空,不知不觉眼的眶里流出两泓
热泪,总还觉得至大的自然还没有摈弃他,这里头还隐隐约约有些诗的甜味上心头
来的。近来刮了几次朔风,园中的衰草一层一层地枯黄起来,树木凋零得只剩了骨
瘦的枝干,自然的遭逢正和他的心情一样悲郁,他也跟着气候格外的落寞起来。住
久了的房间自然索然无味,只好到朋友那里去发发牢骚。但是谈了一会,终不能从
他们那里听到一句知心的话,而回来时,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进那阴气森森的弄堂
里,就自悲自叹他一生也无非是这样过去了!
照他的相貌看,在人堆里也还挤不下去,他的朋友们为安慰他起见,也总对他
说对于各方面的希望,总有相当的机会的。他在路上从商店铺面窗子里看出自家的
影子,也决不是苦命相,总暂时替自己假定一个前程。然而归根结底,他自己知道
生来带着这一点流气,以及种种古怪的脾气,也可以决定一生的命运了!
他惟一的替自己设法,只有麻木地过去,像一根浮木随着潮水冲来冲去,像一
枝风中之烛,任他去飘摇,任他去熄灭,又把自己看做别个人似的,好奇的且看将
来的遇合如何?对于一概事物,毫不顾及利害,撞到哪里是哪里。以此酒量也比从
前大,租界上竟有几处卖酒的地方认得他。至于戒酒一层,不过在宿醉未醒时受了
一点痛苦后的悔意罢了。
他坐在一面大镜子前面的一副白木座头上,跷起一只脚,眼睛望着门口一口炒
面锅子里发散出来的蒸气,慢慢地把热酒一口一口咂下去。看看桌上已经横着四个
酒筒子,脑子里也潮也似的涌起来。清醒时的意思,到吃了酒更会活动,他心里有
两个念头在那里争斗:一个叫他回家去,一个叫他到旅馆里去开一个房间。他用劲
想:一边是从朔风凛冽的弄堂跑进去,到一间书籍横杂的屋子里去枯坐;一边是从
砌着花砖的扶梯上楼,在雪亮的灯光底下听溜亮的琴声,看如花的美女,那雪一般
的皮肤,血一般的胭脂……他心里活脱活脱只是跳。看外面时,夜色已经沉沉盖了
下来,车子上的灯火和铺子里的灯火,混乱地在风沙里摇摇不定而耀眼,他就立起
来,心里说:且走几步路,到那照相馆的门口再决定吧。
他走到街上,被寒风一吹,更带着一阵酒寒,浑身收缩得紧紧的只是走,不知
不觉早就过了那照相馆,意思自然是决定了,但是不多远,前面正是大世界屋顶上
的五色灿烂的电灯,这电灯又引动了他的心,又使他变了计,他想旅馆里终究太单
调,不如到大世界去混混,那滋味自然丰富得多,于是又决计进了大世界。
大世界他在白天已经进来了一次,目的是来看哈哈笑戏里面一个女角色的,偏
偏那个女子没有上场,后来到共和厅去看林小云,林小云又唱过了,所以怏怏地出
来的。本来这个地方也是他找安慰的地方,他每礼拜多半有几个晚上消磨在那里头
的,他的来意也不能说是解解愁,完全是来摹拟一个对象发泄他的苦闷的,又把她
们看得非常之高贵而自己忠顺而竭诚地捧着的。
这一次进来更非单是那一层意思,更添上一股酒后的狂热,第一步沿着中央那
一围棚座兜了一个圈子,而后向各处游艺场里去搜索,只要望见人堆里有刺戟人的
颜色在,就插身进去。
这种事情在他本来是极不愿染一染手指的,他的朋友中间有的犯了这种毛病,
他也暗暗鄙薄过几次,又自己警戒过几次,每当谈话中遇到这些事,也屡屡宣言自
己无论到如何一种境地,决不走这一条路的。然而现在到了这山穷水尽的时候,对
于四面八方寻不出一丝一毫的机会,那黑暗的悲哀却揭开了一层又是一层。既没有
一只手来好好地搀扶他一下,真正灰心的时候又没有到,在浩浩大海中失去了方向
的船,就不论他是荒岛是大陆,且泊一泊岸再说。在茫茫的沙漠里渴极了的人,就
不论他是泥水是清泉,且止一止渴再说。所以他这方面既然断绝了他的路,不得不
向那方面走,就逐渐逐渐自己不知不觉地心情变得乖张起来,把从前以为不应该的
事,都认为是极应该的,从前认为应该的,却认为是一味矫揉造作的。
况且他每逢在路上走着的时候,那视为圣洁而渴慕而崇敬的女学生,从不抬开
眼睛来看他一看,反把头低了下去,而那些狐媚假笑的妓女,倒总丢些留恋的眼锋
给他。他虽然知道这是自己的状貌上本来适合她们注意的条件,但是他总可以承认
她们决没有一点恶意。无论她是真情是假义,有意或无心,他只要接触一下,也可
以在心里得到一些滋补,无论是暂时或永久,肉体或精神,只要求得自己飘摇终日
的灵魂能够到这温柔的空气里去浸一下,也就心满意足了,也就比到梦里去寻求强
得多了!
更加他现在把生命看得如同一叶之飘浮,对于未来生着一个好奇的愿望,各种
奇奇怪怪的世界上有的事情,也要去亲尝一下,免得将来的憾惜,所以这种事他越
发认为正当而不可不做了。
人越发挤起来,电灯越发灿然耀目起来,他也越发忙起来。他现在到了进门地
方一个戏场口头。从他的观察上知道这里是她们荟萃之地,总可以挑选一个的了。
于是他立定,点上一枝香烟衔在嘴里,两只手插在袋里,先做一种暗示,使她们了
解他是怎样的人。
来了,首先一个大眼睛而鼻子高高的扭过头来朝他看。他就把右眼眨一眨。她
就慢慢地走拢来,用脚尖拨弄他的脚尖,轻轻地问:
“去不去啦?”
她这样郑重其事的怕人听见似的声音,至少带着一点哀调。但是他所注目的却
不是她,另外隔着丈多远有一个眉心里有一点红的在那里朝他笑。他对着那一个耸
一耸肩,表示叫她等一等,却不睬身边这一个。身边这一个也由此望见了隔着丈多
远的那一个,就把嘴唇往两面挂一挂,别过头去了。
可是过了一会,那一个却不走过来,并且不望他了。他明白她也正和自己一样
处于审查的地位,大概已经不必舍近就远了,就进几步,靠到一根柱子上去。这是
一个中心,向四面探望比较便利得多。
当时她们也好像已经知道他是个诚心的主顾,在他的周遭走马灯似的动起来,
他从底下两条腿上所受到的一点重量推测,知道她们的裤子正在他的裤子上用工夫,
“去不去啦?”的声音,先先后后高高低低送进他的耳朵去。
奇怪呀?这里面真有一些看不见的魔力,他的辨别力竟慢慢的薄弱起来了,她
们各自特有的好处,无论一朵绒花,一枝发针,几绺头发,一粒金牙齿,都会在那
边喊着“来呀!来呀!”的,尤其是那一道眼角上的锋芒,他觉得脚底下有些颤动
起来,喉咙里也是咽不住的唾沫,只好暂时把眼睛闭一闭,镇定自己。
但是他这种胆怯的举动,适足以引起她们的蔑视,就有两个把头凑在一处做出
几种讥刺的笑,有一个更偏过面孔来把嘴向他捞……没胆量的东西,这事情不是你
做的!……这一种轻视使他难堪,他想到这明明的竟敢侮辱自己,在她们面前已经
失去了一点面子,知道这地方不能久留,就走了开来。
第二次走过那中央一圈棚座时,又发现了一件生气的事,因为他一眼望出去,
正看见方才那个隔着丈多远向他丢眼色的正靠着一个工人模样的人在那里走着,这
个是他认为她们中间最好看的一个。现在她的肩膀一路和那工人的大衣领子摩擦着,
说话显得非常甜蜜似的,委实有点气人,难道自己连那工人也不如,就起着一阵酸
化作用,心里不觉又来了一层薄薄的悲哀,灰心似的再到楼上去。
其实在那弥漫的空气中,虽然无从辨别和自己一样做着同样事情的是哪几个,
但可以断定照他自己这样场面的人来做这样事的是极少数的,只要自己愿意,她们
立刻可以跟着走,无庸费多少苦心孤诣的手续的,不过他定的标准太高了,选择的
工夫未免太细致,所以自八点钟进去到十点钟,时间如此之久,反弄得他头脑渐渐
模糊,无从向那方面下决心,到后来感到一阵疲劳,由疲劳而灰心,就想还是到共
和厅去听听林小云的戏,就回去算了吧。
当他从共和厅出来,决意安排回去的时候,门口就来了一个,一下就把他站住
了。
那是一个高矮合度而又不是装束奇异的,头发松松,脸儿淡淡,衣衫窄窄,裙
子飘飘的女学生模样的女人,手里还捧着一个热水袋,这般温雅地姗姗地朝他走过
来。
“好呀!”他吃了一惊。但是总以为她是来听南方歌剧的正式人家的闺女或是
少奶奶,不敢把她列到她们中间去,后来接着在她的后面又看见了一个大裤脚管的
娘姨,才相信自己的运气来了,就先用眼睛和那娘姨打了一个招呼,跟在她们后面
一路挤过去。
她们绕过共和厅,上了楼,他在楼梯脚下稍些顿一顿,也上楼去。
共和厅的上面,有一个亭子,在这亭子中可以望见大世界的全景,在夏间,这
亭子一带摆满了茶台,许多游客挤在这里乘凉,现在一到冬天,那些台子椅子都堆
在一只角落里,光剩着一张散着香烟头橘子皮的空地,只让西北风在这里过往,人
是不大来的了。
他们上了楼,正来到这个地方,就不期然地都立定了,三个人立成了一个三角
形,一闪间大家的眼睛都触了一触,她望望娘姨,娘姨望望他,他又望望她……但
是他要想把这种滋味延长一下,还不十分睬她们,故意走到那亭子里去,坐在那里
装做看别处,只在眼稍头打探她们来也不来。
这于她们怎么办呢,自然是走过去了,不过将到那一条长廊转角之处,她们又
极留恋地转过头来望……来不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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