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影(1)
一想起来似乎已经去得很远了,算起来也不过是几年之前,这就是我在奉天时,
记得很清楚的一件事。
不必来说明是哪一年,总之是这么一年的春初,我到奉天的某机关里去做事。
我未到奉天之前对于它的推测,和已到奉天之后对于它的感情都是很坏很坏的。在
我顽固的成见中,似乎那一提起来虽则也颇有雄浑之感的塞外荒都,除了黄沙马粪
冰团雪块之外是一样也没有的。可是那时候上海的社会正逼得我无路可走,既有那
么一个每月百数十元收入的机会,我便毅然决然舍弃了这个正在等待春之再来的江
南都会,抱着一腔惜别的幽情,向北长征了。
初到那里的时候,江南的朋友们一叠连寄给我十来封信,不料半个月之后,大
概因为义愤激昂的党军刚到上海,他们都有了意料之外的交际之故,谁也没有一个
字来了。这些平常都很和我合得来的朋友们,当然对于我已经没有什么希望,所以
无须乎知道我的消息,而我,那时候确也不必他们帮助了,所以也不一定希望他们
的安慰,于是这两边的好感情凑合起来,就彼此断绝了音信。这也算不得一件大事,
然而于我成为大事的,那出生以来从未感到的孤寂,却像钉一般的钉在我的脑门上
了。
幸而是也正因为有了那孤寂之故,几个礼拜之后,我在那孤寂的地方也寻到了
一位照样和我合得来的朋友。这位朋友叫做易庭波,在一个报馆里当编辑,住处离
我那地方不过二里之遥。我第一次认得他的时候,看见他那长长的头发,瘦瘦的脸
儿,就知道他是一个从事美术的。果不其然,一谈之下,知道他是一个画画的人,
同时又会做做小说,他既是这样一个不是理智头脑的人,所以和我这种又像傻又像
聪明的大小孩子颇合得来,而且一合之后竟像前世因缘一般,感情一天一天地浓挚
起来了。我本来也喜欢涂几笔水彩画,另外又爱做些新式打油诗,便常常到他那里
去讨教。然而到底因为彼此的头脑都不十分理智,师生的态度非但没有做成,而狎
昵的情形倒弄了出来,于是那无聊的消遣,便由此起头了。
这是一个寒冽的春夜,塞外的天际撒满了寒星,地皮上泥雪交冻,错杂得像大
理石一般。我同平日一样,走到他那地方去,看见他独自一人躺在一张藤椅子上,
朝着火炉呆呆地望着。看见我一去,便用脚蹬了一下道:
“喂,这每天的黄昏怎么办呀!我自从到了这个倒霉的地方,简直要闷死了!”
“画画画,做做小说,不是于你很有趣的吗?”我笑着说。
“唉,你真不知道,你以为能画能做小说的人便不无聊了吗?如果你会画会做
小说,怕真不高兴去画去做小说呢!”
“真是的,这奉天,委实也太枯燥了,简直像一把干柴!”
“干柴!枯荆还会生花呢,简直是沙漠!”
“然而也并非沙漠,姑娘是有的。”
“啊,啊,都是夜叉精,哪能选得出几个好的来呢!”
“这是你的成见太深了,未必尽是坏的,南市场有几家颇有几个出色的哩!”
我这一句话却把他的兴致提起来了,只见他一抬腿便立起来:
“那么今晚不妨再去仔细看一看。”
“只要你去,我没有不奉陪的。”
于是我们又当做了一件大事,便一起到南市场去了。
南市场何以会成南市场的?是因为相隔五里之处还有一个北市场之故。这南市
场与北市场都是妓馆林立之所,说是“妓业特别区”也是可以的。不过南市场又比
北市场来得高等一点,一般嫖客中的贵族总到这南市场来,我们也免不了那种虚荣,
所以不嫖则已,嫖则非南市场不可的。说来倒是“艺术”得很,这南市场全体的组
织是许多妓楼重叠围转起来再四面八方通出几条大路,布置得好像八阵图一般,在
中间,是一片围以花木的广场,四盏大灯直立其中,和周围妓楼上的电灯辉耀起来,
在那凛冽的寒夜,也能引起人的热情的。
我们的马车到这地方停了下来。究竟到哪一家去呢?这于我们倒成了一个问题。
这地方我自从到了奉天,差不多每天都要去的,所以各妓馆里面差不多都有熟识的
姑娘。可是易庭波却有些“从一而终”的脾气,不像我那样难于取舍,我们在那圈
子里兜了一转,我说不如到潇湘馆去吧。
“好的,潇湘馆,这名字倒也有趣得很,难道里面有林黛玉吗?”
他说着时那潇湘馆正灯火煌煌地立在我们的前面。我们推开那玻璃的风门,走
了进去。那里面也有我一个认识的姑娘叫做燕红,于是在那一个广大的穹窿形的琉
璃天篷底下,在茶壶(妓院中的伙计)几声高喊之中,我们便走上楼,到了十八号
燕红的屋里。
“好啊,今天什么风吹得来的,你这一向到哪里去了?”燕红看见了我们,便
做作地说。
“这两天有点儿公事,要不然早就来了。”我说。
“什么公事私事的,怕我不知道呢,准是在哪里热上好姑娘了!”
“你倒别冤枉他,老爷的心眼儿是挺好的,天天惦着你呢。”易庭波笑着说。
说到燕红这姑娘,在这里也似乎不必怎样来描写她,如果一定要替她表白的话,
那也不过是一个剪了头发,面孔圆圆,身材相称,穿一件品红双丝葛旗袍的妓女罢
了。她招待客人的方法十分不周到,往往有点在客人面前拿身分摆架子的意思,不
过我一半也不在乎她们的亲昵,一半又颇赞成她们这种气节,而且那房间也还合我
意思,所以我自从招呼她之后,也来了好几趟,头一天去,服侍她的那个老妈子华
妈——是个四十来岁的小脚妇人——就说要我们老爷们捧捧场,但我实在心有余而
力不足,所以直到那天也没有替她做过什么面子,至多多开几个小赏罢了。
华妈听说我们进来,也举起她那山羊蹄子似的小脚走来了,做出那种和我们前
世里就认得似的欢喜哈哈笑道:
“哈哈,叶老爷贵忙哦!燕红姑娘天天惦着你,天天哭着呢!”
“哈哈,难得难得,要是一个客人不来哭一遍,不知道要多少眼泪呢!”我也
笑着说。
嫖妓院本是无聊中的有聊,所以许多的消遣还是要自己找出来。这样夹七夹八
地谈着,我便叫她们拿大烟家私来,和易庭波躺到床上去烧大烟。约摸是点把钟之
后,烧完了大烟,我,易庭波,燕红,华妈,四个人坐在窗口喝着清茶。我看看易
庭波,他那种美术家的神气,又从骨髓里懒懒地露出来了,一句话也不说,似乎在
领会着什么东西。
“燕红。”我说,“这位易老爷是一位画家,他能够照着你们的面孔,画出比
你们还要漂亮的面孔来的,你要他替你画一个像吗?”
“真的吗?可是我的面孔不漂亮,不配画的。”
“你们还不知道呢,易老爷这样一个能耐的人,到如今还没有找到一个太太呢
;天天闷坐在家里。我说:‘这里有许多姑娘,何不去挑选一个,’所以他今天才
同我来了。燕红,你有没有要好的姊妹,漂亮点儿的,替易老爷保个媒吧。”
“有是有的,可是漂亮我可不敢说,易老爷喜欢不喜欢也不敢包的。”
“不要紧不要紧,你自己这样漂亮,保的媒决不会错的。”
这样燕红就走出去了。不一刻工夫,她领了一个姑娘进来,道:
“这是银宝姑娘,易老爷自己看吧,中意不中意?”
那个银宝姑娘立在她的后面。正像自己是一种货色,尚没有知道主顾中意不中
意的时候,带着点羞涩的恐慌。我看着那个姑娘,微微地吃了一惊。我这吃惊也不
是为了她的好看,实在说这银宝姑娘并没有了不得的相貌,不过令我奇怪的是她身
上不知何故带着一股冷气,这冷气非但为一般妓女所没有,就是普通的女子也不容
易有的,那种使人看了微微不安而竟有点不敢和她亲昵的冷气,我没有方法可以把
她描写出来,如果马虎一点来说,那么大概就是从前人所说的“冷若冰霜”的情形
吧。
一面我是这样看,心里却不知道易庭波中意不中意。不过我的脾气最怕使人家
心里不安,另外一方面,也深知易庭波很有些和我相同的地方,所以便自己做了主,
说道:
“好,银宝姑娘好极了,伺候这位易老爷,燕红,叫他们拿碟子来吧。”
茶壶拿了一碟瓜子进来之后,于是乎就算招待银宝姑娘了。
房里新添了一个姑娘,谈话的方向又多了一点。不过从那谈话上着眼,我知道
银宝不但身貌上有点冷气,谈话也是冷冰冰的,她的招待更比燕红不如了。那情形,
不单她自身来得沉郁,并且会灭杀别人的兴致,极像一块冰,放到房里来之后,骤
然使人减少心里的热度似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的个性是不能动摇的。同时我
们又不能相当财帛去买她们的欢心,又有什么方法去使她们快活起来呢?所以我们
也只好强作欢笑,坐到差不多的时候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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