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6)
六这样,小君达就准备来过年了。
前几天,家里打发秋香来接小姑母回去,说他的父亲母亲请小姑母到家里去过
年,等开学的时候再搬到这里来。但小姑母住惯了一个地方不愿意搬来搬去,仍然
住在学校里。君达本来不大愿意回去,见小姑母住在这里也住在这里。小姑母自从
被音乐教员欺负了一次之后,常常觉得害怕,生怕再有人来欺负她,她现在这宿舍
里的人差不多走完了,吴妈一定要回去过年,隔壁小房间里也没有人,她又寂寞又
害怕,便叫小君达搬到旁边一个空屋子里去住。小君达搬过来的时候,她看见他的
被头太薄了,就从自己床上分一条被头给他。
小君达晚上住在那间空屋子里;日里过来陪小姑母谈天。她的房里有一具小煤
炉,上面可以弄东西吃,窗槛上还有两个大玻璃瓶,里面不断地装着蜜饯,靠着这
些东西消遣他们的日子。小姑母有些时候又爱喝一点酒,她把珠兰花浸在上好的高
粱酒里面,造成一种芬芳润舌的美酒,君达不会吃酒,闻了这个味儿也要喝一杯。
小姑母喝了酒之后面孔就比平时红润了。君达喝了酒之后别的地方不红单红眼睛旁
边的一带,当这半醉状态中,他们也就说些笑话。小姑母每天睡得很早,但上床之
后不容易睡着,那时候又要君达坐在床沿上陪她谈天,谈了一会然后他再到那边去。
廿五的晚上,小姑母到校长太太家里去吃晚饭,被一个仆妇送回来,她已经很
醉了。
“君达,你不来扶一扶你的姑母吗?”她走上楼时喊着。
君达听到这声音走出去,看见姑母的眼睛也有点停滞了。他走上去扶她,她便
扑在他的肩头上,于是进了她的房。
“你怎么喝这样多呀,这真喝醉了,姑母。”他一面说一面扶她到床上去。
“谁喝醉呀,你才醉呢!”她睁着醉眼笑骂君达,一伸手,一个巴掌打到君达
的面颊上。
“是我呀!姑母!你怎么打我呢?”君达着急地说。
“这不是你吗;我打的也是你呀!”她仍然睁着醉眼说。
“你为什么要打我呢?姑母!”
“你那天为什么把我抱住,你这个不怀好意的人!”
这一来把君达呆住了。这话从哪里说起呢?然而小姑母再也不说话,她睡着了。
君达回到空房子里,那一枝老早点在那里的蜡烛——这是校长先生的经济办法,
放了假之后各房子里的电灯泡都收去了——点剩了半枝,摇摇晃晃的光把床架子的
影子射在墙上动,他睡了下去,一心想着姑母刚才的举动,再也想不出什么道理,
他怕什么时候得罪了姑母,心里很是难过。因为这一来千头万绪的念头又上了他的
身,血液往脑里冲着,又睡不着觉了。一会想着现在的苦况,一会想着以往的不幸,
一会又想着未来的渺茫。那一次的风潮和到校长公馆里去的事情是他近来最新最深
的大创痛,于是他又用这件事来触类旁通地证明他的种种苦厄。那闹风潮是他受了
别人的利用,那在校长公馆里的事情是他受了别人压迫,凡是被人利用受人压迫的
人自然是最没有用最可怜的一世也不得翻身的人,他竟成了这一种人,他的命运可
以在此一举上决定了。
他又想:他也是和别人一样具着五官,具着百骸的人,为什么别人能够利用人
压迫人而自己则被人利用受人压迫呢?这都是因为穷的缘故,假使有钱的人,便有
所恃而无恐而可以肆无忌惮地不受别人的钳制了。他又想:所有的人并不都是有钱
的人,有些穷的人也有能够做出大事业来的,这又是什么道理呢?这是精神和魄力
的缘故,有精神和魄力的人,一定胆子大,面皮老,决不畏难决不怯弱的,那些又
畏难又怯弱,像他这样的人就被他们玩弄于手掌之上了。他又想:这种精神和魄力
是从哪里区别出来的呢?这完全是地位的关系,地位高的人总是胆壮的,像他这样
的人无从胆壮起来。他想来想去,那道理循环着成了一个大圈子,那些幸福的人占
住了这个圈子,不幸的人就被拒绝在圈子之外,一句话全说完,幸福的人越变越幸
福,不幸的人越变越不幸。
这样自问自答地想着,他的神经越想越跳动,血管都紧胀着,他的胆量忽然比
清静地时候壮了,他突然觉悟,想从此以后再不要去怕别的人,也尽其所有地拿出
一些手段和人家奋斗,这奋斗是可以改造人的命运的,大凡一个人不怕怎样的困难,
只怕不能奋斗。这时候他又向幸福那方面想了过去。
“君达!君达!”忽然小姑母又在隔壁房里喊了起来。
君达走了过去,看见小姑母拥着被头坐在床上,她的头发松散着,面颊熏红着,
很像有病的样子。
“你还没有睡着吗?我当喊你不应了。”她懒洋洋地说。
“醒了吧,好一点儿吗?”
“请你在炉子上炖一点茶我喝,我渴极了,好像有了点病,自己爬不起来。”
君达用手到她的额角上去摸摸,小姑母真的有了病,皮肤上滚烫地炙着他的手,
她叹了一口气,又躺了下去。
君达煨了一壶茶,自己呷一口试试冷热,递给小姑母吃。
“凑上点呢,你知道我的嘴在哪里呀。”她忽然笑将起来说,用只手捏住君达
的手腕,因为他那把茶壶拿得不甚适当,“看看你倒聪明呢,做出事情来总是这样
笨手笨脚的,将来讨了老婆不知道被她骂得怎么样呢。”她又笑着说。
忽然她又推开茶壶,皱着眉头悄悄地说道:“你去睡吧,你过去吧。”这时候
君达看见那玻璃窗上有了一个面孔,倏忽之间又隐没了,那个面孔上有三个大黑块,
不知道什么人在这深更的寒夜还到各处来散步呢。
明天早晨小姑母明明白白有了病,叫君达搬到她房里去陪伴她,他的被铺就安
置在一张藤榻上,这藤榻是她一个月之前买得来的。
廿八的清早秋香又到学校里来请他们到家里去。小姑母还没有起来,她先到君
达房里。君达看秋香的面孔,似乎瘦了一点了。
“我这两天不回去,家里不说什么话吗?”他问。
“家里有什么话呢,不过你老是不愿意回去为什么来呀?我是晓得的,你不回
去是看不惯家里的样子,在外面怎么不舒服呢?但是假使我也不愿意回去呢,叫他
们怎么办呀!”她说。
“你说我这里舒服吗,我比住在家里还苦呢。”他说。
“怎么不苦呀,又有小姑母,又有朋友,这才苦得不愿意回去呢。”她说。
“你这个人怎么尽冤枉人,难道说我不知道你不愿意我住在学校里的意思吗?”
他说。
“去你的吧,你住在家里住在学校里关我什么事,你飞到天边去我也不管,你
不要拉到我身上来。”她说。
有一种声音惊动了他们,原来小姑母起来了。小姑母今天身体复原了,她叫秋
香先回去,随后她就和君达一起回去。
大概是中午时候,她和君达方始到A路来。今天她打扮得很清洁!好像恭恭敬
敬来赴一个圣会似的。这是君达家里一年中最高兴最有光彩的一天,除了小姑母以
外还请了几个亲戚。这些人都是一夫一妇,只有小姑母一个人落了单。在那间平时
聚着说话的房里,有种不大调和的空气。
君达的父亲虽则遇到这类事情他的面孔上依然默守着顽固的神气。君达的母亲
要做出高兴的样子而精神却反而颓唐着。一个是君达的舅父,他的面孔上留满着胡
子却带着几分荒唐。坐在旁边的他的妻子永远用严肃的眼光暗暗地盯着他像管理他
的样子。还有一个高身材的人是君达的嫡亲的姑丈,他那身体高得几乎顶着挂在天
花板上的篮子,而他的腿又细得像快要插进地板里去了。至于君达的嫡亲姑母偏是
那么肥胖,和她的丈夫比起来,恰恰矮了半截,而分量倒可以比他重几十斤。这就
是君达家里请得来的亲戚,把小姑母加进去一共是五个人。他们的亲戚当然不止这
几位,但其余几位看来不会来的了。
这小姑母和那嫡亲的姑母比起来,真不知道她们两个究竟哪一方面生得对。讲
起年纪来自然是姑母的年纪大,但是讲起风韵来就是小姑母占优胜了。讲起体格来
或者那肥胖的姑母自然强健一点,但小姑母的体格上似乎有比强健还要令人羡慕的
东西。论起性格来姑母自然是沉默得很,但小姑母的多说话也有她的强点,总之这
是两位绝对不同的太太,那嫡亲的姑母是绝对在稳重方面做工夫,这小姑母完全在
漂亮地方赚本领。那是一个当家把计的贤女子,这是一位会说会笑的社交家,那一
位只可以帮助她那高身材的丈夫生男女,整理家庭,这一位倒的的确确具着太太的
身分呢。
不到四点钟那能干的秋香就把饭摆出来了。今天这顿饭菜的价值超过了他们平
时一个月饭菜的价值,还有两壶酒热气蓬勃地立在旁边添加那些菜食的威风,一只
可怜的病猫,自从上一个月到这里来后没有闻到荤腥,这时候那不幸的小东西不住
地把鼻子动着,抖一抖身上的不大光润的毛,想跳到桌子上去,这一副不爱脸的样
子君达看了好生担忧而惭愧,大概它在黄昏人静的时候,在感到身世萧条的时候,
也战战兢兢想着一腔心事的吧。
于是主人和客人都坐好了,那把酒壶在君达父亲的手里轮着,至于小君达他是
不会这种礼节的,他常常被父亲称为“呆鸟”的。
无论父亲母亲,姑丈姑母,舅父舅母甚而至于小姑母都好像不管君达怕麻烦似
的,本来好好地在谈着各地方的风俗的,忽然那问题一转又谈到君达的婚事。
“这么大的年纪可以结婚了。”胖姑母平时不开口遇到这种事情偏偏爱说话,
最可恨她虽然说着“这么大的年纪”的时候而她的神气却明明把君达当做小孩子。
“有了妻子心才定呢,二十几岁的人正是成家成室的时候,迟了倒反不好。”
舅母说。她这个人常常在管着丈夫,不想现在的话里竟有点教训起君达来了。
“哪来这门当户对的呢,只好看他自己的本领了。”君达的母亲在忧愁中破出
微笑,似乎在希望她的儿子有本领,而这本领她的儿子或者会有的样子。
“父母还养不活呢,还养妻子哩!”君达的父亲望着酒杯说。他藐视了小君达,
断定了小君达,但不知他自己怎么养他的父母他的妻子的。
“钱铸九的女儿也有十九岁了,人是不大好看,苦是吃得的,我来替小君达做
做媒看。”自信力很深的舅母又说。
“管她生得好看不好看,只要生得饱满是个有福气的样子就好了,我们又不是
大官大府人家,要把活美人养在家里做什么。”不爱脸的胖姑母大概因为自己生得
不好所以说了这种话,她不看看小君达生得一个什么模样儿,现在他喝了一杯酒,
眼睛的一带又红了,这多么好看。
“现在还用得着你们媒人吗,人家自然会凑合的,君达这一副相貌还怕找不到
妻子?你们看吧,学校里有这许多女学生,总有一个爱上他的,也许现在已经有了
人呢。”小姑母说。这自然是君达爱听的话,但也令君达好生心痛,因为那爱他的
人还不知在哪里呢。
君达默默的不做声,他坐在这里好像仍然在另外一个地方似的,那些不中听的
话接一接二地攻打他,他那沉思默想的自己的世界也被扰乱了。他望望小姑母,小
姑母抿着嘴在朝他笑,她大概以为君达害羞了。君达也用眼睛望望她,他承认小姑
母才是了解他的人,那和他在同一血统上生长出来的嫡亲胖姑母远不如这小姑母,
他几乎想对小姑母说出“姑母我们回去吧”的话来。
君达尽是忍耐着,忍耐着,这一顿像一条不容易死的昆虫似的大筵席也终于慢
慢地吃完了。接着亲戚散开来,他可以和小姑母回去了。
回到学校里的时候已经很晚,那门房很不高兴地来开了门。他并且用手擦着眼
睛说有一个女学生来望过小姑母的。
“谁呀?”君达赶紧问。
“有谁呀,那个音乐先生的侄女,叫做灵珊的吧,我也不记得这些名字。”
君达听到这个话,懊悔到家里去吃了饭,那顿饭又这样地无趣味,他很懊恼地
跟小姑母上了楼。
在那将要睡觉的时候,小姑母笑着说道:
“君达,我来替你做一个媒吧,女学生里面有没有中意的人?”
“怎么你又提到这种话来呢。”君达说。
“那灵珊怎样呀,刚才怕是来望你的吧?”她笑着说。
“她是来找你的,不是你答应替她画一张东西的吗?”他说。
“这灵珊漂亮倒真漂亮,就是太轻佻了些,怕早有了人呢!”她说。 然后他
们各自去睡了。君达一心只想着灵珊,小姑母的话勾起了他全盘的爱慕,他当时很
愿意依了小姑母的话,但那羞怯心终于闭住了他的嘴,他睡在被窝里动情动得了不
得,假使小姑母的床上不是睡的小姑母,他怕要爬了过去,这一种模糊的幻想慢慢
地把他送到梦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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