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23)
二十六到放春假的时候,是春天来了,仍然是那十分可爱的春天。
清明那一天,正是天色晴明。那校园中,树木一早便向初升的太阳吸受暖气,
花卉一早就含着水分朝天空笑着,小鸟们一早就叫将起来,从这一丛树间叫到那一
丛树间,从这一个屋角叫到那一个屋角,叫到章太太的窗前,便把她从睡梦中吵醒。
她睁开眼睛,胸中觉得又甜又苦,猝然而来的情绪正像读着悲哀的诗句一般而感到
飘渺的甜美。第一个感觉,正像昨天,前天,以及以前一些日子一样,也像前两年
的春天一样。她沉醉着,望着窗外,天空是那样澄澈,嫩绿的枝头在它前面摇摆,
空气是那样明爽,花的芬芳在它里面流动,一缕怀旧的情绪,在她胸中像山中的清
溪隐隐然奏出微妙的音乐,她感到人生着实可怜,而宇宙却是终古光明的。
她慢慢地梳洗起来,懒洋洋地坐在房里,觉得不能够辜负这样良好的春天,但
是她的心中是那么空虚,她的生活是那么没有着落,终没有方法去充塞那个时间。
只见君达从外面进来,他的脖子上用白带缚着,一进来就坐到藤榻上去。他一样也
有这种怀旧的情绪,一样也看见那澄澈的天空和摇摆的嫩树,明爽的空气和芬芳的
花香,一样感到人生的可怜而宇宙终古光明的。
“你今天怎么起来得这般早呢?看你的脸色好得多了。”她说。
“我相信天气和人的健康大有关系的,便是天气温暖了一些,人的兴致也好些,
这春天真是很可爱的,我只希望永久过着这春天!”他说。
“可是日子过的真快,不知不觉我倒又在此地过了好几个春天了!唉!想起来,
小时候的光景,那时候的春天,去得很远很远了!”她说。
“小时候的生活真是越想越有滋味;可是那种福气是再也享受不到的了!我只
觉得一年不如一年,不知道还能够过到几个这样的春天呢!”他说。
“灵珊还是没有信来吗?怕有好几个月了,什么缘故呢?”她说。
“她吗,自然也在过着这样的春天;可是我也只是懒,懒得写信给她,不晓得
为什么懒到这样的?”
“天是这样和平而且普照着人间的,我想这种天气闷坐在家里岂不可惜,今天
我想到海边去走走,那地方我们有两年不去了。”
“我也这样想,唉,想起来,我们那次到海滨去,又早是三年前的事了!”
于是他们就安排起身,现在彼此的经济都不宽裕,那坐汽车的主意即行打消,
缓缓地走到火车站,去乘火车,他们杂坐在许多乡人的中间,那火车向海滨疾驰而
去。
那一次的旅行是在秋末,这一次的旅行恰在春间,那曾经走过的道路上的景色
大有不同了。车窗外展出无际的麦田,春苗在日光中荡漾,农村坐落在各处,像睡
眠一般。野花喷香,鲜草怒发,有时一只催耕鸟从田间飞起,咯咕地叫着,更有几
群白鸽,铃声朗朗,响彻天边。
不久间到了海滨,那竖有一根定风旗桅杆的地方正横着他们从前走过的曲折的
小路,无数的野菊花便镶在路的旁边。平田中开满杂花,像用杂色材料织成的布匹。
这是一个清明日,所以游人最多,他们这样走过去时,在旁边经过的人就很不少,
成双作对的也很多,这些人也正是感到天地的和平,而且普照着人间而来赏玩春光
的。
天色越发澄明了,而海更澄明地在他们面前展开,远处有一条长岛,平时被水
汽蒙住,这时分明地辨得出来,成一条模糊的青带横在水面,而后面,春云绵延在
水天相接之处,有一丝白云直飘到太阳旁边。
他们沿着那石砖岸走去,看见旁边横着一块曾经用以砌岸而被匠人落选下来的
大麻石,而近处,有一株杨树。在他们从前来的时候,这杨树尚是细得不成样子,
现在却把青枝横着,绿叶飘着,很像了一棵树木了。小姑母的怀念更深,走到这里
她就走不动了,就在那麻石上坐下。
“你看!两年不来,这树竟长得这样大,人生自然更有变迁了!然而植物一年
一年成长,一年茂盛一年,只要不遇到意外的摧折,是可以与天地同寿的,人呢,
一年一年地衰老,怎么能够和它们一样,每年逢春发芽,而无穷年代地发下去呢?”
她说,很有点感伤了。
君达在这天气中也很疲乏了,脖子上的东西受到太阳的熏炙便干燥地发痛,他
也走不动了,也坐了下来。
“我看天地间最无价值的生命是人的生命,而且这生命中充满了苦痛,你看那
些动物,那鸡那犬,一样的由少壮而衰老,由衰老而至于死,然而它们一定不知道
活之足喜,死之足悲,更无烦恼与苦痛,所以我看它们虽然和人一样活着,是自然
给予它的生存,和人一样死去,是自然给予它的毁灭,只有人,偏生有了一点灵性,
要奋斗,要抗拒自然,而结果烦恼丛生,又不免于死,而死便死得更加苦痛!”君
达也感伤地说。
“嗳!你怎么说起这种话来呢?在这时候还不快乐些吗?”小姑母感到他说的
这些话很不顺耳,便忘记了自己的感伤,连忙止住他。
果然他们今天的游散不如当年来的时候那样快乐,那外界引起了他们的种种不
欢,然而他们还没有看出这地方另有一个绝大的变迁,本来有一块沙滩已经被海水
冲掉,旁边却另外涨出一块更大的沙滩,这沙滩上正有很多的人在上面。因为沙滩
洁静,又比较的靠近那火车站,所以一些终究不爱清静的人,都到那里去歇脚。
“不知道什么道理,我现在对于无论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了,我只觉得疲倦,
而且这疲倦不单是身体上的疲倦,实在是心意上的疲倦。只要举眼一看,看见别人
都是高高兴兴的,只有我整天沉在病的衰弱里,好像我另是一种人似的。好比是这
种青天,这种碧海,这样好的天气,全和我没有关系,我领略不到他们的好处。你
看,他们这些人,是多么的有情有趣呀,然而我,我不明白他们何以会这样高兴的?
……”君达在那柳叶缝中的太阳光里,觉得精神越是疲乏了,几乎想躺了下去,有
气无力地这样说。
“是的,我也是一样。从前这自然界的东西是十分能够打动我的,现在我觉得
我的心头像石头一样麻木了。从前在这种天气,我不是喜欢画些画的吗?现在那些
东西看来也没有一点意思。只觉得,需要一样新的东西来安慰我,然而不知道那东
西在哪里,而且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什么东西……”小姑母说。
“对了,完全一样,好像一切的东西都来得很是陈旧,都是经我们用到熟极了
而生出厌烦来似的。有些人说。生活本来没有什么乐趣,在乎自己去找寻的,可是
我已经没有这种找寻的兴致,况且无论如何去看它,四面八方都是一样的乏味,这
有什么办法呢。这样的生存下去,也可以算得苦的了!……”
有了这许多乏味的言语,那情形更来得乏味了。看看日色已将晌午,杨柳的影
子渐渐地从他们的肩头上移到石头上去了。海也变了颜色,田野间是一片炫目的金
黄,令人想起夏天快到而忽然起了一点烦躁的闷气。那沙滩上的众人,大概有的去
打吃饭的主意,有的也游散得有点疲倦了,便慢慢地移动而离散起来。君达呆呆地
望着那边,只见从人堆里走出那音乐教员何梦飞先生,懒懒地拖着一根棍子,仍旧
是那直僵僵的气概。他现在似乎也变得很是麻木,不动感情,世界之于他也像很麻
木不动感情,他是孤立着,外界的一切都不足以刺激他,今天的游散或者还是出于
自己的勉力。
然而现在君达只知道别人都比自己好,他全不知道音乐教员的苦处,他说:
“你看,那音乐教员,倒一向有这样的兴致,我看见他每天黄昏时候,还在校外一
带散步,傍晚,总是一曲钢琴。其实,那种钢琴的声音,在现在的我听来,也犹如
敲着木盆一般并无好处可言,可是他似乎把全部生命寄托在那键子上的,他的精神
比我们好多了,然而实在我还比他年轻得多。这是什么缘故?或者是身体强弱的关
系,或者是境遇上的关系吧?的确有许多生活一向很平稳的人,精神也永久很平稳
的,好比他……”
但是小姑母说道:
“可是你这种话又不尽然了。在你自己,或者总以为别人都比你好些,你总觉
得自己没有兴致,其实在我看来什么人都是一样在那里觉得乏味呢,譬如你看他,
似乎很有兴头的,然而又安知他一定有兴头呢?他那种似乎有兴头的样子,或者也
是出于无奈的自己找寻一点乐趣吧?反过一说,就好像我们现在实在很乏味地坐在
这里,在别人看来又安见得不以为我们很有趣味呢?所以我想,惟其是这样的生活,
只好看得开一点,千万不要以为别人都比自己好,也许还有比我们更坏的呢,能够
这样想时,心里也许会宽些了。……”她的这几句话,也许是因为了解何梦飞的一
部分而说出来的;但是她感情也来得好生漠然,像看了一个陌生人一样,好像她和
他从前并没有发生过什么纠葛似的。这大概是时间隔得太远的缘故吧?她自己也不
知道何以会这样缺少情感的,何以不会像那次一样,立在高楼深处时,对着这不改
常态的老男子,倾注一滴同情呢?
君达默默地不说话,他的眼睛正望着远处,似乎在注意那一片海面上的白帆,
像有什么东西足以打动他似的。其实他并没有看见什么,他的心正沉在过去的景象
中,那景象又来得好生模糊,并且毫无滋味。他有点感伤,但这感伤却来得好没来
由,他的感情似乎广漠无边,散布在身外,而不居在内心,他完全近乎麻木了。
小姑母要想鼓动一下兴致,然而也终于鼓不起来,她想找适当的话来说,可是
话到嘴边又似乎无庸说出来,所以她一时也竟不说话。这样两个人全不相关地各自
呆然闷坐过去时,太阳却渐渐地打斜了,杨树的影子明明换了方向,而海面的反射
更其强烈了。在沙滩上,一抹石砖岸的影子伸了出来,把那些向着阳光闪耀出五光
十色的贝壳掩没了。有些螃蟹,趁这阴凉的机会横着身体从洞里爬出来,怒举双钳
呆呆地朝着天空,也像岸上的那一对可怜人儿一样,很想说话而终于没有话说似的。
岸上的人终于说话了,这由于君达先生已经有点支持不住而兴致越变越来得颓
唐,觉得大可以不必如此坐下去了。他今天之所以到海滨来,完全出于小姑母的怂
恿,在他本来以为即使是这样好的天气,也还不如躺在床上来得舒服些的。
“我们回去吧,我今天的精神实在不大好,这样呆坐下去,还不如坐在我们那
个亭子里好。”他说着把身体站起来,有一种病的愤怒不愿意曲尽做侄儿的礼数了。
实在小姑母倒也不见得因为这句杀风景的话便扫了兴,她现也有点觉得在那房
间里还来得安闲些。她很不明白,那早晨的一番兴致,何以一出校门便减了一些,
于是逐渐减少,以至于现在呆呆地坐在这无生气的麻石上面。
“那么就回去吧,改一天,我们应该带一些东西到这地方来吃吃,或者能够增
加一些兴味……”她说着也立起来了。
于是他们又慢慢地步行起来。可是他们现在是茫然走着,沿着那曲折的小路走
过去时,并没有注意到那灿烂的景色与告别的人们,直至走到那曾经吃过饭的小店
门口时才知道已经是下午的天气了。
君达今天虽则走了这么些路,肚里并不觉得饥饿。小姑母因为历来喜欢吃些零
碎的东西,那饭之吃与不吃倒也随便的,所以那个坐在板凳上的老板奶奶,一看见
他们便以为又来了两个主顾,可是只见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在店门口抹过去了。
他们便这样乏味地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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