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 窜货场里十分热闹,各色人等忙来走去,侃价的,聊天的,吵嘴的闹哄哄的。 佟奉全抱着东西进来了,进来后左看右看,像是在找人。禄大人坐在远处的茶桌边, 早就在等他了,一看他进来急忙挥手打招呼:“哈罗!佟先生!” 佟奉全看着别处,身子不动,假装没看见。 王财赶快过来:“佟爷……禄大人等半天了,这边请……” “我不去,跟禄大人说在这儿我可不卖……”佟奉全依旧左顾右盼,却又有几 分漫不经心。 王财激他:“您别跟我说啊……你过去跟他说去……” “说不着,想交易老裕泰茶庄……在这儿出给他东西,那不是生生的往我脸上 写字吗?” “什么字?” “汉奸!卖国贼!卖祖宗!” “瞧您说的……” “……跟禄大人说,有诚意老裕泰见,我还有旁的话说呢!” 王财往东边一指:“您还有什么可说的,你瞧瞧蓝掌柜都放出来了,您瞧不是 在那边喝着茶呢吗?” 蓝一贵果然在一张桌前坐着。 “好啊!好……我不进去了,您受累传个话,我在裕泰茶馆包间里等他……” 佟奉全说完,拎东西出门,走了。 佟奉全坐在裕泰茶馆的包间里,喝着茶,看着外面的街景,静静地想着心事。 有人敲门,佟奉全坐着不动:“进!” 禄大人推开门,谦恭地进来:“嗯!很雅,很雅啊!” “来了,您坐!” “中国人就是雅!卖东西都要选地方……卖也不叫卖,说均给您……或叫出让, 出让,表面的意思是东西好我也喜欢,但你要是更喜欢就让给您了,这不是很雅吗? 其实就是卖东西。” “您说的这是好的,也有不雅不讲理的叫强买强卖……欺行霸市……” “佟先生,你在说我呢吧?我不生气,中国还有句话叫志在必得,不择手段, 买卖跟打仗一样,雅致要讲,气势也要讲,谁强谁胜!有时钱都在其次,为的是争 个行市!” “禄大人您算是把中国这点事儿吃透了……书归正传吧。”佟奉全将盛尊的盒 子打开,小心摆在桌上。内心话,他这话算说到我心里去了,势不强不行!没什么 可说的。我得咬住了不能有一丝的懈怠,许他霸王硬上弓,也就有咱暗度陈仓的份 儿,觉着你是个中国通了,学吧,够你学三辈子的! 禄大人拿出原来的照片,拓片放大镜,和那只尊对照看着。 “禄大人,这么对可不成,对照片也不成!要是这么对您就等着上当受骗呢! 上三代的玩艺,先看绣,再看看底,口,然后鼻子凑上去闻闻有没有烟火气……都 对了看铭文是不是后刻的……”佟奉全边说边做,动作十分娴熟自然,“最后,最 后看看有没有补的,是不是源头货,然后离远了看看,器形对不对!喜欢不喜欢……” 佟奉全说完这些,撩袍子坐下:“喜欢吗?” “……喜欢!” “您别对着我说呵,自己问问自己就对了……” “问过了,喜欢……”禄大人还在细细地看着。 “好!出个价吧!” 范世荣正坐在雅集堂里发呆,莫荷推门进来了。 “哥……看您中午也没回家,我这儿做得了,给您送过来了……”莫荷边说边 往外拿吃食。 “不饿,莫荷,哥问你,佟奉全出去十来天干什么去了?” “……我也不知道……” “没问他?” “问了,没说……” “这小子没什么出息……” “哥!您怎么这么说啊?” “他关键时刻,往后退……” “哥,这话分怎么说……”莫荷脸色有些阴沉了。 “还有什么说的……他要是我妹夫,这不是给我丢人吗?我都说不卖了,他拿 着东西找人家洋人去了!” “哥您要这么说,我可得为他说两句了……当初,那张画是您逼着他做的,要 不是为了我……他不做,再有没那张画您这铺子开得出来吗?还有不是为了您那张 画儿,禄大人怎么要短也要不着他啊!这会儿您又说他没出息,往后退了……出息 这东西不是想有就有的,也不是扎架子能摆出来的……”莫荷说完自己也有些吃惊, 她可从来没有这样顶撞过范世荣。 “嘿,我这儿才说一句,你倒……”范世荣奇怪地看着莫荷。 “您招的!” “这还没怎么着呢!你先疼起他来了!” “我没疼他,我疼的是理!” “什么理呀!哥再没出息,哥是跟自己家人没出息来着,哥跟外人可没倒过大 清国的架……我比皇上强!” “没房顶就剩强(墙了)!我走了……您强吧,我走了……”莫荷拾掇东西要 走。 “哎!我跟你说啊!你们俩儿事儿我还没点头呢!”范世荣还想装大。 “晚了……”莫荷说完走了。 二 佟奉全说:“禄大人,蓝掌柜的那张画您退回去了?” “退了……” “多少钱!” “七万银票……”禄大人拿出银票。 “好!您放这儿……” “啊,很好,这个价钱我能接受……”禄大人说着放了银票就要抱尊。 “等等!要是这个价钱,我就不卖您了,您一定也不要……” “为什么?” “您还不以为是个做旧的呀!” “还要加多少?” “三倍得出头……” “……超乎想象……我不能接受……”禄大人有些生气。 “不能接受,好呵。我呢也不能从您兜里往外掏钱,这会儿我把东西抱走了, 您可能也不答应,这么着吧,咱两人都想想!” 两人暂时都不说话了。买卖古玩在陷入僵局时,往往先说话的会让步,可总不 说话也不成。这时候是谈价钱,最关键的时刻!一定要崩得住。 佟奉全看着那张七万的银票,不说话。心里告诉自己,不能说,等着,看他什 么态度……禄大人掏出鼻烟,嗅了两下,等着一个喷嚏打出来,这才说:“佟先生, 我只能给你二十万……” “不行,您再添点……” “二十一万?” “再添点!” “没有了……” “我要不卖给您呢!” “二十一万五千……”禄大人停了停。 佟奉全心说,差不多了,别卖炸了,最后一搏…… 禄大人开始往外数银票。 佟奉全故意说:“禄大人,我还没答应呢!” “二十二万,OK!来握个手,握个手!OK”禄大人突然声音提高了,“来这是 二十二万……” 包间的门突然开了,一群记者冲了进来!紧接着就是不停地拍照。佟奉全纵然 再精明也根本没想到禄大人会跟他来这一手,脸色变得苍白,呆呆地站着……手里 拿着银票,傻了。 禄大人高举着尊高兴地笑着,对佟奉全说:“佟先生,你不是不卖给我吗?明 天中国,过两天欧州的报纸都会登出来,你把这只尊卖给我路德维希!禄大人了, 你想再花二十二万告诉公众你不是卖国贼也难了……” 佟奉全先是无奈地站着,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冲动,大声喊道:“你不能拿走… …那是个假的……假的……” 禄大人得意地笑着:“谁信啊,谁信啊!” 佟奉全对记者们喊着:“那个是假的,是假的,是个假的呵!”却没有相信他, 后来也没有人理他了。 三 佟奉全的东西卖了,但因被禄大人设计照了相,心里非常沮丧,郁闷地走在街 上,走过了范家小院都不知道,莫荷在门口的阴影中看着他,等他走过去了,才跟 了上来。 佟奉全走着走着,蓦然回头,看见了莫荷:“莫……莫荷!” 莫荷心疼地问他:“你这是要去哪儿?” “找你。” “走过了都没觉着吗?” “刚觉出来。” “你怎么跟打败了的兵似的……” “心里乱,心里乱……” “跟我回家……”莫荷回身就走,佟奉全默默跟着。 莫荷和佟奉全进了正房。范世荣正在吃饭,没有抬头。 “五哥。”佟奉全的声音有些嘶哑。 “当不起,您别叫我哥了,我得喊您声爷……佟爷,您回来了,您请坐!”范 世荣揶揄说。 “甭听他的,坐下吃饭……我给你盛去!”莫荷小声说。 “佟爷,您这该是发财回来的呀!怎么一点笑模样没有啊!” “五哥,您别寒碜我了……”佟奉全站着不动。 “寒碜,我寒碜,您不寒碜,您风光,怎么着,没卖出去?” “卖出去了……” “卖便宜了……” “没有!” “那你应该乐啊!” “乐不起来!” “那是为什么?” “我让人给照了相了……”佟奉全终于说了。 “照相……照相是怎么回子事儿啊!照相怎么了?”莫荷看着佟奉全失神落魄 的样子,更心疼了。 “他禄大人早就憋着坏呢!先是想让我上窜货场去交易……好让行里人都瞧着 我给他服了软了,我没答应,可谁知在茶馆包间里他早安排好了,事儿一成,就有 人冲进来咔吧咔吧地给我都拍下来了……” “拍就拍,那有什么了不起的……”莫荷舒了口气。 “说是明儿个就见报了……丢人啊!” “活该!!”范世荣气得脸色都变了,“叫你扛着,你不想扛我给你扛着,这 下好,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汉奸了!活该!!” “哥,您怎么这么说话……”莫荷也急了。 “这么说是轻的……” “他不是为了蓝掌柜,为了您能这样吗?!牛都让你们偷了,橛子让他一人拔 了,你这会还说便宜话……” “莫荷!” “我活该……我……这会儿心里有什么赌心话都说不出来,想想就是活该着的! ……我跟他说那玩艺是假的,他们都不信了……我假东西卖了个真名声,我活该! 活该!我这话都不知怎么跟人家罗先生说了,五哥,您别再挤兑我了,我给你跪下 了,你别再挤兑我了,我心里也难受呵,我,我他妈的活该!”佟奉全真的给范世 荣跪下了。 范世荣看着别处,莫荷扑了过去:“哥,你还不扶扶他,起来起来,不怕,真 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起来。” 佟奉全备了一份小点心盒,来到罗先生的门前,是想解释清楚,免得罗先生也 误解怨恨他。上了台阶,门子让他等等,门子自己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门子出来了,手里捏着一张报纸:“佟先生,您回吧,我们罗先 生说了不见您……” 佟奉全求道:“您跟罗先生说说,我有几句话想跟他说……” 门子朝他一抖报纸:“佟先生,我劝您也不用说什么了,事都做了,报纸都登 出来了……我家先生当时想卖了房先交钱定下来,你都不答应,现在是到底给了洋 人了,还说什么呀!” 佟奉全想要强行进去,却被推了一把:“不是这话,这里边有事儿呢!您让我 进去,我自己跟他说两句……” 门子翻脸了:“不行,说了不见就不见!” 不料罗先生从影壁后转过来了:“别拦他了,还有什么说的?君子不信则不立, 商贾之人从来见利忘义,还要说什么,是要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吗?嗯,你当时 怎么应的?绝不卖洋人……刘河关门!” 门子刘河把佟奉全推了出来,点心盒被挤在门外,撒了一地。刘河手里的那张 报纸也落在地上。佟奉全楞了,呆了,捡起那张报纸,看见了自己和禄大人握手的 照片,那只尊就摆在桌上,位置很明显。 佟奉全愣了一阵儿,几下把报纸撕得粉碎。 四 索巴因为没钱,被马淑兰狠狠抢白了一顿,于是下定决心,又上茹二奶奶这儿 来抓钱,索巴还穿着为和马淑兰约会才买的花格子西服。 茹二奶奶在榻上半躺着,看着索巴:“索子你倒越来越洋派儿了啊……” “不瞒您说,姑我交了个好洋派的女朋友,外交部交际处马处长的千金,好穿 乔其纱的裙子,法国高跟鞋,吃西餐跳华尔兹,坐欧斯玛璧的汽车,喷法国香水… …” 茹二奶奶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行了!别说了,我一听就薰得慌……洋派好 啊,洋派儿摩登!” “姑,我既来了也就不绕弯子了,我跟您说句实话,交上这朋友后我短钱!” 茹二奶奶愤然:“你跟我说不着……” 索巴并不甘心:“姑,您先甭拿话堵我,哪怕是借,您也先借给我点!我跟蜜 斯马交朋友也不是白交,我跟着她认识洋人多了,要做百万千万的大买卖呢,到时 也算您一股……” “我不惦记,不是不给你,想给也给不了,没钱,你走吧!” “没钱?姑,您别轰我啊……有钱没钱的,也不是说说就是的。”索巴耍开了 赖皮。 “还要怎么着?” “您还别以为我不知道……” “嚯,我好害怕呵,你知道什么?” “您金条、洋表的养着小白脸有钱,亲侄子向您借俩钱,您都这么不给面儿, 我这话再要说出来可就不中听了啊。” “怎么着,想吓唬我啊?!你给我滚蛋……”茹二奶奶气得别过脸去。 冯妈怕惊了胎气,赶快跑进来:“侄少爷,您可不能这样,太太身子不爽,得 我这儿有两块大洋,您拿着走吧……” 索巴瞪起眼:“干吗!打发要饭的啊!……今儿我不拿上千儿八百的我不走!” “有种的你别走!茹安!茹安!冯妈叫茹安喊巡警……” “太太,您别急,消消气!侄少爷您还不快走!走吧!” 索巴的声音更高了:“这吓唬谁啊,叫巡警,最好了!让巡警来看看,来看看 你这寡妇家家的怎么养汉怀孩子了!” “我……我乐意。”茹二奶奶突然一捂肚子。 冯妈慌了:“太太您别真生气!跟他犯不上,侄少爷您走吧!” 索巴冷笑:“您乐意,跟您说有不乐意的,别逼我,逼急了我可不想闲着……” 茹二奶奶喊道:“茹安,茹安!” 茹安闻声赶来,手里握着一把刀。 茹二奶奶依旧捂着肚子:“茹安,把,把这王八犊子给我轰出去……” 茹安上来拉扯索巴,举起了刀。 “好小子还动了刀了……有能个砍死我!砍我!……跟你说,我来闹是轻的, 您别以为不出门了,人家不知道,瑞家人早晚知道了,饶不了你!”索巴大声嚷着, 推门走了。 茹二奶奶满头是汗,紧紧捂着肚子:“冯妈!快叫赵大夫,叫赵大夫!我…… 我肚子疼!” 冯妈忙说:“哎!茹安!快拦车找赵大夫,找赵大夫!” 佟奉全回到茹府,正好赶上冯妈送走赵大夫回来。佟奉全刚要回小南屋,冯妈 叫住他:“佟先生,您回来得早啊,您不上屋里瞅瞅去?太太病了……” “是啊,我回头去吧,这会儿怕不方便……”佟奉全说完要进小南屋,冯妈又 说:“佟先生,您要得空,我跟您说句话……” 佟奉全愣了愣说:“……那……那您请过来吧……” 他们进了小南屋,佟奉全给冯妈倒了杯水,冯妈慌忙接过:“哎呀!我这一辈 子净给人家倒水来着,让人倒水,我可是当不起!佟先生,您要不嫌我,我坐会儿。 咱太太怪可怜见的……” “是,是啊。”佟奉全并不接茬。 “孤苦伶仃的一辈子净受人欺负……受外人欺负也就受了,自己家的人也真能 下得了手!” “……寡妇难当!” “您算说对了,在论的踹寡妇门,刨绝后坟,家里没个撑门立户的就是不成! 什么人都敢上门敲一杠子……” 佟奉全没吭声。 “佟先生,闲了,您跟太太多说说话……就算是怜惜她一个可怜人了……” “怕是没机会了!冯妈,正好您在,我有个事也先跟您说明了吧!” “什么事儿啊?” “我挣着钱了,太太的钱我想还上了……” “哎哟!这么快啊!佟先生您可真的有本事……”冯妈的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冯妈,您别笑话我了,我想一会儿过去就把这话说了……把钱还了,夜里就 走……” “应该的,这院里天天的这么多麻缠的事,搁着谁也想走!何况您也急着,应 该的……怎么这么巧,赶上这么个时候……” “什么时候?” “赵大夫说了,不能惊着、吓着、气着……正是这时候您要是再跟她说了这话 ……她……可您也得走啊,应当的,应当的。” 佟奉全不再接话:“冯妈……没什么事吧……” “没事,我走了……”冯妈嘴上那么说,却摸摸屈屈就是不想走,“那什么, 佟先生,要是我的话说错了,您就当没听啊,我一个老妈子,不会说话,您见谅……” “有什么话您说吧……”佟奉全说。 “我过来,其实就是想求娶了我们太太,就当救一个可怜的人了,可不知为什 么进了您这屋,我就张不开嘴了!想着您也有您的想法不是,事儿不能强求,也不 该强求,我这嘴几次想张都张不开了,我不是那不懂事儿的人,这些日子,我们太 太总念叨您好,厚道、仁义,知道疼人,要么我也不能有这想法了,这是前段的话, 我总算说出来了……我知道说了也白说,可说出来了,说就说了,您别怨我……” “我不怨!” “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你不娶也就不娶了,可您说今晚就想还了钱走,我这可 有句话想求您了,容几天吧……太太正不好着,怕急,怕惊、怕气……您这一说万 一要了她的命呢,不是一条是两条呢!按理这话不该我说,可实在的没别的主意了 ……求您了,我这儿求您了……”冯妈突然给佟奉全跪下了。 佟奉全赶快扶起她:“可不敢,可不敢,冯妈您快起来,快起来,可不敢这样。” 冯妈就是不起:“我求您了……您容几天,您容几天!” 佟奉全只好答应:“成!成!我不急着走,等两天!” 冯妈连连磕头:“我代太太谢您了,代太太谢您了……” 人间事,看似无序,其实一环套一环。那些命运的大车往往在飞驰之间,被一 粒小小的石子一碰,就改变了方向……人生呵那种偶然的小小的石子常使得命运大 变。 五 索巴一气之下,来到了瑞贝子府院里,气哼哼地推着那些拦他的人,嚷着非要 见大奶奶不可:“嘿!怎么着,大清国的时候,我都是想进就进……这会儿都民国 三十多年了,我进个贝子府还不成了,啊!?别拦着我,放开,我要见主事的,主 事的出来!” 这话一出,两边厢房廊子下站了一群各门里的满清遗老,遗少们,乍一看很像 漫画里的人物,样子都怪怪的,衣着旧而脏,神情消沉而迟钝,听着索巴吵闹都若 无其事地看着。 索巴看了一眼他们又大喊:“有主事的出来一个,出来!” 大奶奶终于从北屋出来了,春天了还穿着厚厚的棉衣,叼着个水烟袋……大襟 祆上都有了污渍了:“这是谁啊……” “大奶奶,咱们见过……我是茹家的侄子……索巴子!” 大奶奶皱了皱眉:“茹家的!二奶奶家的侄子……索巴子?我们跟茹家早没来 往了……您上这儿干吗来了……”说完要回,索巴忙说:“等等!您有没有来往我 不管……可她给你们瑞家门丢人了,您总不能不管吧!”大奶奶已回身进屋了,这 下又回过头来。廊子两边,原来的人都嗖地一下人都没了。大奶奶喊道:“给我们 瑞家丢人了,来人,客厅侍候!” 客厅里很潮湿,里面的摆设显得又旧又破,椅垫子的棉花都露出来了。帐幔子 上也油滋麻花的。瑞家大少爷早就坐在一张老躺椅上流着口水……半瘫了。 大奶奶招呼索巴:“进来吧……坐!看茶!” 索巴进来,觉到有点瘆得慌,看着大少爷:“大……大这是大爷吧?” “中风了,自打老太爷一走,这家算是败了……”大奶奶又跟大少爷说,“哎! 这是二奶奶家的侄子……别生气……不碍的,我问他个事儿啊!你歇着吧!” 大少爷嘴里呜呜着。 大奶奶说:“他一提二奶奶就生气,家里的好东西老太爷给了她不少。这会儿, 这一大家子人全仗着卖东西撑着呢,你进来见了,一大家子人横草不拿,竖草不拈, 除了吃喝什么都不会,这家我也管腻了……东西卖光了那一天就散了……” 索巴说:“你们在这儿受苦,我姑她可活得新潮呢!按理说这话不是我当侄儿 该说的,可我也要脸呀!再说了您这也丢不起那人啊……我也顾不得了……” 大奶奶狐疑地瞅着他:“怕不只是为这些个吧。” “您爱怎么想我不拦着,您先听我把话说完……” 听了索巴的一番话,大奶奶把府里的人都叫到了客厅,气氛显得很紧张。大奶 奶坐在太师椅上,索巴坐在旁边。 “老三、老四、五格格,六婶你们都听好了,那个死妖精方人败家的茹秋兰可 是给咱们瑞家的祖宗丢脸了!”大奶奶说着气得拍了一下桌子。 众人默默听着,都不说话。 大奶奶又说:“饱暖思淫欲一点也不错,他偷人养汉子肚子里还有了种儿了, 虽说是寡妇,她可还是咱瑞家门的媳妇呢!咱要看着这事儿不管……可就让人戳脊 梁骨了……旁的我不想多说了……这件事就是我想饶他,祖宗也饶不了她!该怎么 办,让这位索巴先生说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嚷道:“饶不了她!饶不了她!” 莫荷一见佟奉全回来了,急忙站起,有些紧张地问:“钱还了?” “……没呢!” “不是说今儿个给还上吗?”莫荷心一沉。 “不急吧,再停两天!” “早还早出来……怎么着,你还恋着那个院子大呀!” “不是那话……得对了机会!” “还钱还有什么对机会不对机会的……是你还她钱又不是她还你钱!天底下还 有怕人还钱的事儿吗?”莫荷说着将手里的一副鞋垫摔到床上。 佟奉全无言。 “我知道,人家不是怕你还钱,是怕你走了!” “秋兰太太病着,被家里的人欺负得快小产了……冯妈说这会我说这事儿不合 适……”佟奉全急忙解释。 “怎么才合适?还钱又不是还情,佟哥,你对别人可真好!” “说不着,赶上事儿了……找个合适的机会吧!” “赶得真准……她那边总赶上,我这边总是赶不上。您想过没有,佟哥,我这 儿等着盼着,高高兴兴地迎着你来了……可你心里一点我也没有,一丁点都没有!” “莫荷我把你当自己人,自己人委屈点早晚能找补回来,我……我这会儿看着 她那样儿,我张不开口……”佟奉全凑过来。 “佟哥,我也是个女人,我知道女人的苦处,我同情女人的苦处,旁的事儿委 屈点,我一句话也不说……可这事,我不是觉着委屈……我是怕……我害怕……” 莫荷拨拉开佟奉全的手。 “怕什么?” “怕你把我辜负了……” “莫荷,我宁可负自己,也不会负你……” “佟哥,你一天不出了那院子,我听着你这话就像是给你自己鼓劲的,其实你 心里也怕……” “我怕什么?” “你怕自己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不在一个辙上……佟哥,你扪心自问地说说, 你是不是在犹豫,你是不是想扭了脸从我莫荷这门里出去!” “没有!” “那你为什么几次三番地出不来!是不是就不想出来!” “不是!莫荷,跟你说句心里话,我这人受不了人家对我好,受不了看着人可 怜……莫荷不管怎么说,我在牢里是她给我保出来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 给她当伙计卖东西,一是为了还她钱,二是为了报答她的恩典。要么我一大老爷们 住一个寡妇门里,我就不怕人家多想?我为自己想我也觉着委屈呢,说这话听着矫 情,可谁让赶上事儿了呢!我为别人想我就只有受着……莫荷,你要看准了,你就 没错,你佟哥不是那样的人!” “看的和行的不一样!想的和见着的也不一样。” “在我这儿都一样!” “佟哥,你不想她,可挡不住她不想你!……佟哥,说实话,她跟你提过婚嫁 的事儿没有!” “……没有!” “再说一遍……”莫荷盯住佟奉全的眼睛。 “没有……”佟奉全眼光躲闪了一下。 “她嘴上没有,可心里有过……我别的看不出来,见她一面,我什么都清楚了, 女人和女人之间没有看不透的!” “……” “不说这些个了!” “对!对。咱说点别的事儿吧!”佟奉全又伸过手来。 “你什么时候娶我?”莫荷的手没动。 “莫荷你那么年轻、漂亮,这话听着怎么像是逼着我一老光棍啊!” “就是逼你……”莫荷一下握紧了佟奉全的手。 “还了茹二奶奶的钱,再还了蓝掌柜的钱……咱成亲……” “还得还蓝掌柜……?” “还……我卖东西时就想好了……有错就得改,就为了这,背个坏名声,我… …我也只有忍了……我忍了!” “佟哥哥,你,你算是个好人呵!放在别人那儿我都不信……”莫荷一下扑到 佟奉全怀里。 六 夜深了,天和居里还亮着灯,蓝一贵手里正盘着一件古玉器,望着新收来的一 件青瓷碗,细细品味着心里卸下包袱后的轻松踏实,突然听见了敲门声,蓝一贵下 意识地一怔:“谁啊?” “我!蓝掌柜没歇着吧?” “……有事儿吗?”蓝一贵冷冷地问着,却把门子打开了。蓝一贵回身坐下, 自己喝茶,也不让佟奉全。 “伙计后边歇了,不知您要来,可没给您备着茶。” “才喝过了,不麻烦,不麻烦!您盘玉呢!” “上三代的鸡骨白,刚出来时,软得跟滩泥似的……这慢慢地盘出点包浆,盘 出点润劲儿来了!” “玉就得盘……离了人就没灵气儿了!” “那也得看,离的是什么人了,君子佩玉,小人藏刀……人和人可不一样了……” “……蓝掌柜,我知道您还为那桩买卖的事儿记恨我呢!” “佟掌柜,那叫买卖吗?那叫做局撅人……下套子逮耗子……为这个我记恨不 着你。” “记恨也是就当的!” “我记恨您干吗呀?我恨我自己……我是一个冤大头,自己管自己叫蓝半尺, 多响的名号啊,人家不冤你冤谁啊?活该!” “您说这话我不更不自在了……您骂我几句也成!” “我不骂,我一骂您不就更透着我傻了吗?佟先生您别有半点的不自在,您是 高人,您玩得地道,使出来的活,蒙得我一楞一楞的……您可别让我骂您……我骂 您跟抽我自己嘴巴有什么两样,我非但不骂你,我还想跟您学呢,我……” “我错了!蓝掌柜我给您认个错……我诚心地说一句真话我对不住您!”佟奉 全从怀里掏出银票,“这是您那七万的银票……完璧归赵,算我实实在在地给您认 错了……”说着起来鞠了一躬。 蓝一贵愣了……看着那银票,说:“哼!这是寒碜我呢吧!” 佟奉全忙说:“全无一点,佟奉全实心实意地认错来了。” 蓝一贵看着银票,心里话,他这是真的?真的又怎么样,造了假卖给你,看着 你倒霉一溜够,再拿钱给找巴回去……这不是玩人吗!这要真传出去,我还混不混 了……于是大声说:“佟掌柜甭管你是真的是假的,你这一嘴巴扇完了我,今儿个 是又给了我一个嘴巴,你这叫左右开弓了啊你!” “你干吗那么想!”佟奉全有些搞不明白了。 “干吗这么想!街面上混的就是一口气!你这打一巴掌揉三揉我要是都受了, 我这口气还不全就让你给放光了……” “架式是撑给别人看的,活人是活给自己瞧的,气这东西太容易鼓也太容易泄 ……蓝掌柜,我今儿是诚心诚意来的,为什么选了晚上,就是怕您白天有客人,有 伙计,一个不小心把话传出去,不好听……我是这么想的,除了咱俩谁也不知道, 您怎么想的,我管不了了,得错我认过了,我走!” “等等!……佟掌柜你就是真心认错,我也不高兴,这透着你更加的比我高明 了,说心里话,琉璃厂这条街上,我最不服气的就是你,你让我一辈子不自在…… 这钱要真是你明路上挣来的跟你说我一个子儿都不要……可我知道这不是你明路挣 来的。这钱我一分不少照单子都收了……”蓝一贵说着啪地把登着罗先生一篇文章 的报纸摔在桌上。 佟奉全看着那篇文章的题目,是骂他卖国行径的,的的确确属着罗先生的名字, 佟奉全为被罗先生误解而伤心了,推心置腹地说:“……蓝掌柜,有时人做事是出 于无奈。可我也不想用无奈这两个字给自己挖条逃跑的地道,说完就跑了,说是无 奈,其实是妥协!我得承认我办过不地道的事……我办过后心里难受……可这件事 ……我办的没什么错……” “难道你这尊也是……造的旧?” “从我嘴里你听不着这话了,我什么也不说。蓝掌柜,今儿这事,我算跟您了 断了……打在狱里看见您一身的血,我就下了决心了,这钱得还您……认个错,您 谅解我也好,不谅解我也好……都没关系了,我心里宽多了……蓝掌柜日久见人心 ……人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慢慢地品着吧!我走了……您留步……”佟奉全身站起 出门去了。 蓝一贵没有送他,门一开,风把那张银票吹动起来,蓝一贵赶快用手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