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 茹二奶奶正坐在床上喝粥!突然一只小狗摇着铃铛进来了。那小狗也真通人性, 一下就蹿到床上,在桌前看着茹二奶奶。茹二奶奶望着跟她这么亲近的小狗,突然 鼻子一酸,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冯妈站在门口,看着。 茹二奶奶说:“这是谁的狗啊?” 冯妈说:“老爷给您选的!” 茹二奶奶听了,半天才说:“……叫个什么?” “等着您起名呢!” “就叫柱子吧,原打算给孩子起的名!柱子!就叫柱子!” “好!柱子!柱子!” “他人呢!” “回来了,在南屋呢!” “柱子,柱子!”茹二奶奶抱着狗,小狗不停地舔着她的手,让她心里痒痒的, “让他进来!” “哎!我叫去!” 冯妈还没出屋,佟奉全抱了一缸金鱼进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放到窗台上。 茹二奶奶不看,逗着狗。佟奉全坐下,不知道说什么。 “柱子……柱子,”茹二奶奶啪一拍狗屁股,“……冯妈把这剩粥收了吧!” “哎!”冯妈把粥端走了。 屋里剩下两人了。茹二奶奶说:“……这回我可什么也不欠你的了!我自个儿 想死,死不成,谁承想孩子死了……你从来就没想过要给这孩子当爹!这回可好! 遂了您的愿的……” “你干吗把我想得这么坏?” “那该想成什么样!我把你想成薛平贵,可你不是……” “孩子的事儿我也伤心……甭管是谁的孩子,一个孩子平白冤死了……大人争 竞把孩子冤死了……怨我!” “不欠你了……我这些日子心里都平过不来,我看见过他啊!脸皮嫩得像鸡发 蛋皮似的,可惜凉了,到这世界上一眼都没瞅见就回去了……黑古隆冬的来,黑古 隆冬的走,想想多孤单,想想多凄凉!” “怨我……” “我一想他啊死的心一千倍一万倍的。我不知道,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苦 得跟黄连尖儿似的……我想不通,老天爷,干吗这么不待见我,这么不顾及地往我 这么个可怜人身上捅刀子带撒盐呵!”茹二奶奶说着又伤心起来。 佟奉全不说话,坐着,听着。 “后来我想明白了,我欠你的。我让你委屈了,我让你吃了瓜落了,我冤枉你, 信不过你了……我欠你的……我又死不了,只有让这孩子死,让孩子的死来还你的 情……” “你什么也不欠我!这情我受不住。” “受不住也还你了,我这么一想也就平静了,佟奉全,这会我是什么也不欠你 的了,咱扯平了!” “我欠您的!” “你要愿意这么想就欠着吧!哼,这是到了君子国了,客气着,欠来欠去的!” “我……欠您的!” “你要非得说欠我的,我想问问打算怎么还啊!” “我欠您的……我……还您……我还……”佟奉全那意思是还个孩子。 茹二奶奶笑了:“我可没那么想过,也没那个心了!咱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吧, 自自然然的,过着,活着吧!苦着!熬着吧。” 佟奉全看着鱼缸里的鱼,“我……欠你的我一定还!” 这是郊区一座破旧的小院,是枪贩子的家。范世荣端着一杆破土枪,闭着一只 眼睛瞄着,瞄着,右手食指一动,“砰!”一枪打在对面墙壁上,炸出一个大窝。 枪贩子站在旁边,一脸的得意。 范世荣说:“怎么这么震手啊?” 枪贩子说:“爷!自己造的,能使,就是震点……要好的可贵呢!” “准不准?” “哪儿能不准啊!指哪儿打哪儿!当年老佛爷要有我这家伙还能那么让洋人欺 负啊!早给他们崩跑了!” 范世荣又放了一枪,甩甩手,掏钱:“得!我要了……” “五爷您弄把枪干吗使啊?” “告你也不信……听好了,我想把自己脑瓜子崩开了!” “五爷您玩笑了,哪儿有崩自己的?得!您爱崩谁崩谁吧!” 二 蓝一贵指挥着人把雅集堂那块大匾取下来。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片。蓝一贵说 :“挺好的一块木头,贵山啊,回头搭后院当铺板睡觉去吧,打嗝放屁跑肚尿床他 都得接着了……” “爷,我可不躺这上边!开倒了的买卖睡着都晦气!”贵山朝后退了一步,好 像真怕沾上晦气。 众人大笑。蓝一贵说:“那有什么呀!你他妈还真会琢磨……这雅集堂算是背 到家了,你不要谁要,谁要谁给个仨瓜俩枣买走了,当劈柴烧去吧!” 一群看热闹的人喊:“开倒了买卖,谁要啊,没人要!” 佟奉全正好下车过来。有人问:“多少钱啊!”蓝一贵说:“见钱就拿走!” 那人说:“得我出一大枚,我扛走了!一大枚啊!”蓝一贵说:“扛走,卖了,当 劈柴烧可能都不着,这五爷要知道了还不气死!一大枚买个烧饼都不够,把他的招 牌给扛走了,扛走!扛走!”那人上来就要扛,佟奉全拦住了:“等等!蓝掌柜您 这是……” 蓝一贵说:“哟!佟掌柜您想要啊,晚了!你五哥的买卖倒了,铺子我接了! 招牌一大枚我当街给卖了!扛走!” 佟奉全说:“蓝掌柜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是当街让人吃屎还得说香啊!蓝掌 柜咱别把破鼓往死里捶!放下!这回我也要耍回三青子了,谁今儿要想抬走这匾就 先把我放平了再说!” “哎哟!佟掌柜看不出来,你还真像个道上的啊!”蓝一贵也不肯让人。 “蓝一贵,爷我一肚子火不知冲谁来呢,再说你欺人太甚!” “佟奉全,你别太拿自己当人……小子扛走,谁没踩住了你冒出来了!自己的 事儿还没了呢,给人家拔闯来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什么东西!”蓝一贵不再 看他。 “好!你个蓝一贵你他妈的今儿个算是坏了这条街的规矩了……这匾谁也别动, 谁也别动,谁动我跟他玩命,给我斧子!给我斧子!”佟奉全一肚子火没处撒,这 会儿真像疯了一样,追人抄家伙。 “我劈了它,我劈了它!”众人躲来躲去地藏斧子,耍他。那人扛匾要走,众 人说:“走!走!让他躺门板上试试。”蓝一贵看着暗自得意。 “砰”地一声响,众人全都安静了,好奇地看着胡同口。枪烟散处,范世荣从 胡同口出来了……冲天又放了一枪。一听枪响众人吓得要跑。蓝一贵脸都白了,拨 拉着人群想躲。范世荣有点费劲地拎着枪说:“谁也别动,谁动打谁……奉全,你 走吧,五哥活这一辈子算交了你这么一个朋友!好兄弟!” 索巴这时过来搅局。“瞧我了,瞧我了!五爷,蓝掌柜有我在打不起来,瞧我 了!” “一边呆着去!小心我先崩了你!”范世荣喝道。 “得,我走,我走!”索巴拦了一辆洋车,朝警局驶去。 蓝一贵被众人让出来了,孤独地站着,有点无倚无靠。 范世荣走过来,蹲下用胳膊肘,慢慢地擦着那匾,“雅集堂多好的名字,文人 雅集,诗人兴会!好字眼,好书法!好匾额可让我把买卖开倒了,怨不了旁的,我 目光短,嘴上说世袭的家业都败没了,一个小铺子算什么呀,不在乎呀!嘴上这么 说,我其实是拿铺子当事儿了!按理说,我范五这辈子还用做样给谁看啊!金銮殿 我都上去过,龙门跳过,狗洞钻过,还想让人看什么啊,想不开啊,想不开!钱没 了,心也小了!让这路小人给算计了!”拿枪指着蓝一贵:“不怨别人,怨我自己, 蓝掌柜!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再说一遍!” 蓝一贵此时一动不动地站着,腿有点抖,说:“我……我什么也没说,是他们 起的哄!” 范世荣说:“怎么着,这会儿就不认了……你?” “五爷,您说。咱还有一文书没签呢吧!不……不签也行!不签了,不……” 蓝一贵想走。 “那不合适,那不是当着这么多人说我有了杆枪就欺负你了吗?告诉你蓝一贵 你不对份,我范五欺负也不欺负你个买卖人……你他妈的太不对份了,把文书拿来 吧!” “贵……贵山!贵……贵山!”蓝一贵很费劲地喊了两声,声音都失真了。 贵山早吓坏了,这会儿从人群里挤出来,端着纸笔墨砚。“签归签,我认赌服 输,当着你一个人我这样,当着这么些人我还这样认赌服输,可有一条,今儿真是 个好场子,你把我这匾怎么摘下来的,怎么给我挂上去!” 范世荣把枪一挥,蓝一贵慌忙指挥着人们往上挂匾。匾又重新挂好了。范世荣 将文书签过。 “蓝一贵,这匾只要挂上去了,就不能往下摘,你要敢摘,我范五死了做厉鬼 也饶不了你!” 蓝一贵说:“不摘,不摘!” “今儿个欺负你,就欺负你一回了。”范世荣说着弄了下拨机子。刚说到这儿, 嘟嘟嘟,警笛大作,二十多个警察围了过来! 蓝一贵想跑,被范世荣一把抓住。警察冲进人群,端枪围住:“凶犯把枪放下!” 范世荣说:“事儿都快了了,你们来了!真会挑时候!没事儿啊!我们闹着玩 呢!” 蓝一贵说:“警官救命!” 佟奉全说:“五哥,放手吧!” 范世荣说:“放心,我不杀人!蓝掌柜,你小子阴损坏,挤兑得我范五最后那 么一丁点作人的尊严都没了,别说当街了,缩起来蹲着的地方都没了……别动,听 我说完了,按理说我该拿这把枪崩了你!买枪时我这么想来着,可这会我瞧你这德 性,你他妈的还真就不对份,您不配接爷我一枪……爷我是世袭网替八大铁帽子王 的后裔,……爷我早就活着没劲儿了,可我还想活着,可到了今天就这会儿,我觉 着没脸了,你当街这么往我脸上抹大粪,我不杀你给祖宗丢人,杀你也丢人,我活 腻了,我走了!我得笑着走,算是没给金戈铁马的祖宗把脸丢光!” “砰!”一声枪响,正打在他自己的左心上。鸽群惊飞,天空倒转。蓝一贵当 即堆缩在地,佟奉全扑向范世荣近前。 范世荣旋转着,望着蓝天白云,含笑而去…… 范五爷死了……为了脸面,为了一口气,说是让人挤兑死的也好,说是为了不 丢人也罢!范五死了……风光过,落魄过,声色犬马过,饥寒交迫过,算是活过了, 那位爷说了,可没活出来……一辈子活自己的时候少,活给人家看样儿的时候多! 不算活出来了……那是你心里的称约出来的贵贱,他不那么想……他就是死也得当 街死个样,活没活出来,死可死出来了,他要力量,他要脸面。他把脸面气度看得 比命更重!老辈的旗人,可不就有这么股劲儿吗? 范五爷死了……范五爷就在那一天那样地死了! 三 禄大人推门进了通古斋。索巴赶快迎上去:“禄大人刚给您沏的乌龙,您坐下!” 禄大人阴沉着脸:“不喝!跟你说东西再不运过来!我就按照法律办你!” “禄大人,不好吧!您这人太性急了……沉不住气!多大点事儿啊!至于吗, 您这可不像礼仪之邦学出来的,您还不够从容!”索巴说着话,把王财的电报拿出 来了,“话说回来了,没有这张纸,我说话也没这么硬气!王财的电报来了,您是 自己瞅啊,还有我给您读啊!” “说的什么?” 索巴清清嗓子:“禄大人,索掌柜见字如面,洛阳之事货已到手,现在火车站 待运,因资金短缺,请速汇银洋两千至洛阳车站,以便速速发货,弟王财上!” 禄大人惊喜:“搞到了?啊!这是搞到了!” “再搞不到,我脑袋割下来,让您当板凳坐!” “那赶快汇钱!”禄大人十分高兴。 “是啊,不就为这事急吗?我没钱啊……钱得您出啊!” “您会没钱?据我所知,给你的钱,都花在一个女人身上了,我不能再给你钱 了!你想办法,三天!三天之内,把汇款单据给我看!跟你说,请不要玩火……索 先生你谈恋爱我不管,但把我的钱花在她身上我要管。”禄大人抓起一把青铜剑, 啪,剁在桌楞上,走了。 索巴看着还颤动的青铜剑,呆了老半天。 茹二奶奶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坐着,看着柱子跑来跑去。茹二奶奶见园子里的 月季花开得发疯,突然返身进了堂屋,拿了把剪子出来,一朵一朵把花都给剪秃了 …… 冯妈在厨房看见了,跑出来:“太太,您这是干什么呢?” “没事,你做你的饭吧!开得一个个的跟火苗子似的,看着闹得慌,剪了好! 剪了清静!你做饭吧!你做饭吧!”她剪完花扔垃圾箱里,回了堂屋。一会儿又出 来了,抱了一堆唱片,把唱片垫在台阶上,拿脚跺。一张一张跺断了,很认真,很 费劲。 冯妈又跑了出来:“太太您这又是为的什么呀!这是!” “没事,你做你的饭。摆屋里看见了就想听,一听又生气,索性毁了,毁了眼 不见心不烦,我把它们都毁了……” “得!您别跺了,回头再崴了脚,你交给我吧!我待会拿斧子全砍了,好不好? 您交给我!”冯妈把唱片抱过去了。 茹二奶奶看着刚才剪花用的剪子,拿在手里,左找右找。“柱子!柱子!过来! 过来!” 冯妈刚抱着唱片进了厨房,这会一看,茹二奶奶手里玩着剪子喊柱子,担心了。 “太太,太太,剪子不用了吧,给我……给我……我给您收着去!快给我!” “您做您的饭去,我给柱子剪剪毛,我给柱子剪毛!” “呆会儿我剪,我剪成不成,快把剪子给我,快给我,” 茹二奶奶不给她,两人争来夺去,抢了起来。茹二奶奶一手不行,用两手,使 劲拽…… “剪子多悬啊,松手,松手,看割着,割着。” 就在这工夫,索巴进来了。 索巴一看:“哟!这儿干什么呢!冯妈!住手!住手!怎么着,瞧我姑身边没 人了,是不是,你这是要害主啊!” 冯妈终于把剪子抢了下来:“索少爷,谁害主啊,我怕太太玩剪子伤着自己… …我害主,我害主还用到今天啊……咱有一个害人的……” 索巴说:“姑,伤着您没有?” 茹二奶奶很伤感:“伤着倒好了,我就知道疼了……索子干吗来了,又想要钱 是吧?” 索巴拿着个小果篮说:“看您把侄子我瞧的……我就那么没出息啊!侄子混好 了瞧瞧您来不成吗!时鲜的果子,让冯妈洗洗您吃了,冯妈!冯妈!”冯妈不理。 “甭叫了,我不想吃!坐下吧!” “哎哎!我坐下,陪陪您,姑闷吧,回头我给您传个堂会,咱不出去听了,他 们家里来唱!” “快别提唱戏了,戒了,刚把唱盘都剁了,别提戏了……我现在一听戏就头疼 ……” “那我带着您去天桥逛逛去!” “没脸出门!……索子!我闷也没辙,真没脸出门,自瑞家来闹过,我就没出 过门了,没脸!索子!” “您说!” “索子,你说有没有那种既能让人高兴,又能让时间过得飞快的玩艺啊!什么 九连环啊……华容道什么的!” “姑,那些都不管用了,过了季儿了,其实我今天就是来给您送乐子来的!” “什么呀?” “您说啊怎么那么寸,福寿丸,吃了又增寿又保眼前……吃完后,这日子想怎 么过就怎么过!只要能想想什么,什么就来,好东西,赶上原来的仙丹了!”索巴 拿出药来。 “是大烟吧!”茹二奶奶警觉起来。 “啊……姑,您又把侄子想歪了,大烟是抽的这是吃的,看您想的,我能给您 大烟吗?您要不信,就别试了,省我回头落埋怨!” “贵不贵?” “有病吃药!贵不贵问那干吗呀!有侄儿呢!回头我给您留点……难受了就吃 一丸,吃完了,再问我要啊!” 茹二奶奶把索巴递给她的药吞下去了。 “没那么快,等一会儿就飘了!一会儿就好了……” 茹二奶奶说:“这会儿我就有点飘了……” 四 佟奉全让范世荣入土为安之后,一直带着孝。他正在阅汉堂里坐着,索巴推门 进来了:“姑夫,姑夫,哎!”佟奉全抬头看他一眼,不理。 “您倒是应一声啊,我叫的都没什么,您倒不好意思了……” “索爷,什么事儿啊?王财回来了?” “管他干吗呀?姑夫给我支点钱!” “你开着你的买卖,我开着我的买卖,凭什么你叫我一声姑夫我就得给你支钱 啊!” “凭什么,凭您是我姑夫啊!”索巴说着话,把茹二奶奶写的一张条子拿出来, 拍在桌上了。 佟奉全拿起来:“大洋五千!我这儿没有……” “银票也成!” “索巴,索巴,我真服你了……你怎么跟个耗子似的,哪儿都能掏出东西来啊!” “哎!你算说对了!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只要能活好了,是猫是耗子我不在 乎!姑夫,您也不含糊,啊您瞅瞅,啊……啊……咱不多说了,给现啊,还是兑银 票!” 佟奉全说:“银票,金海给他开抽屉支钱!”金海拿出一张五千的银票,双手 递上。 “姑夫记帐啊,记账……记上点账……回头没数!我走了!甭送!甭送!”佟 奉全看着人走了,呆坐着:“这世道就是这帮游手好闲的人活得好!……金海,来 客人了,开门。” 蓝一贵自范世荣死了之后,有点呆了。贵山从后门进来喊他,吓了他一跳,神 经质地左顾右盼:“啊!啊……什么事儿啊?” 贵山说:“西边铺子收拾好了,您过去看看吧!” “我,我还看吗?我还看吗?” “您看看合适不合适,趁着工匠还没走,说说!” “行!那过去看看!” 雅集堂现在改了样了,铺子重摆了。蓝一贵进来,还是有点忌讳:“摆出来, 还挺大的,早我说当库房算了!” “这么好的门脸房,当仓库多糟践啊!”贵山说。 蓝一贵看着原来范世荣总坐着的那个地方,说:“贵……贵山,范五原来就是 总坐……坐在那儿吧!” “爷你记性好!可不就坐那儿吗?” “死了有多久了?” “快过七七了!” “记着点日子,到了七七好好地请一起经,做个大法事,超度,超度!” “我记着呢!” 蓝一贵也有点伤感地说:“也……也不容易,算是个爷了,算是个爷了!我, 我这会儿算明白一点了,活着容易,死难!” 茹二奶奶吃了药,身上,脸上,头上也不收拾,睁着眼睛做梦呢,睁眼看着天, 脸上笑笑的。“冯妈,冯妈!把那水晶珠子给我递过来!” 冯妈进门:“太太咱哪儿有水晶珠子啊?” “那不是吗?我都看见了,你瞅不见……窗户上挂着呢!” 冯妈不理她,低头收拾屋子。 “不拿也成,挂着就挺好看!冯妈,几点了早起儿了吧!” “太太,天都黑了!” “是吗?日子可过得真快!刚起来天又黑了。我这一白天就算过去了,冯妈, 我一白天都干什么了?” “您说呢?您什么也没干,净吃药了……” “对!你不说我还忘了,该吃药了……” “呸!瞧我这嘴,太太,不能吃了,那药可不是好东西,您不能吃了,您不能 吃了。” 茹二奶奶抢过药盒子,冯妈跟她抢:“您可真不能吃了!” “不吃不行,不吃我难受,不吃不行!你松手!你不让我吃,我跟你拼命!我 拼了!”茹二奶奶啪一个嘴巴,把冯妈打到一边去了。 “你!”冯妈捂着脸惊住了,随即转身冲出门去。 茹二奶奶浑身哆嗦着什么也不管了,翻出药来,哆哩哆嗦地把一丸药吃下去。 冯妈冲出门,捂着脸在花架下闷声哭着。南屋门一响,佟奉全听着动静出来了, 慢慢走过来:“冯妈……这是怎么了?” 他一问冯妈更伤心了,哭出声来:“呜……老爷,您别问了,没事,老爷您别 问了……” “这是怎么了,她打人了?您倒说啊!” 冯妈捂着脸边哭边回:“老爷哎!您别问了,她打她骂我都不在乎!可不能再 让她吃药了……” “真就打人了……让她吃,让她吃……” “老爷,不行了,您得管管了……您再不管这家就没了……” “让她吃,吃药行!打人不成!”佟奉全气呼呼地往堂屋走去,进了堂屋,佟 奉全开始四处找药,却没有找到:“把药给我,把药给我!” 茹二奶奶紧紧抱在了怀里。佟奉全上手去抢,茹二奶奶吃了药身上有劲,死死 抱着不给。 佟奉全急了,上手就掰:“你也不看看,你什么样了,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成什 么样了,给我!给我!” “不给!不给!就不给!” “不给吃死你……不给吃死你!” “不给!” “砰!”二人把药盒子抢飞了,一下摔在地上,滚了一地。佟奉全低头抢着, 使劲跺着。 “佟奉全,你给我滚!我的事儿你管不着!我愿意死,我吃死活该!我!” 佟奉全停住了,看着茹二奶奶。 “你给我滚!” 佟奉全不理她,一脚又一脚,把药都跺了:“好!你吃吧!吃死你算!” “我吃死你管不着。”茹二奶奶从椅子上冲下来,捡命一样把药放回盒中。 佟奉全望着她那疯子一样的举动,愤然离去。 王财押着几辆大车风尘仆仆地进了琉璃厂街道,车上装的都是大木箱子。车到 通古斋门口停下了。禄大人的汽车也从迎面开来。索巴赶紧出来迎接:“好!好! 王财你算给哥长脸了,你立了一功,你立了一功!禄大人,您可来得真快!禄大人, 禄大人你下了车什么也别看,别瞅,快快上后院去,就当平时逛街一样,……您先 上后院!您进去吧太招眼,王财啊!这铺子前可不好卸车啊!再说多招眼啊!能不 能后院……” 王财说:“后院进不去车!不在这卸没旁的辙!卸吧!” 索巴说:“禄大人您后院等着去,王财你也过后院去,咱前边一个人不留,快 卸吧,越快越好!太招眼!快点动起来!” 索巴把禄大人,王财都让到后院去了。 五 天和居里,蓝一贵先还坐在椅子上探头往外看,过了一会,从椅子上下来,不 错眼珠地看着通古斋门口那些人卸货。 金海说:“爷……要么我出去问问?” 蓝一贵说:“什么东西啊!一箱一箱的,看着怎么那么沉啊!一溜四辆大车。 金海这是什么东西啊!……把山搬来了!青铜器?不可能,要一时地出了这么多青 铜器,那咱这条街上的玩艺还不都该论堆戳了!金海……金海,你出去瞧瞧,什么 也别问,看是石头,是铜器,还是木头。有个谱赶紧回来,甭问人家,免得人生疑!” 金海推门就出去了。 蓝一贵说:“要是石造像,我……我可就起急了,青铜器不怕……我那路玩艺 不多!” 一会儿,金海跑了回来,蓝一贵赶紧开门,问:“看着没有?是什么?” “真让您说对了,把山搬来了,是石头!石造像!” 蓝一贵忙乱起来:“坏了!快给龚先生打电话,就说他看好的这几尊造像,我 准备出手……快打,快打!……他……他们哪儿来的这么几大车石头啊……这…… 除了洛阳就大同有了……这可……这……” 禄大人在通古斋后院里走来走去,索巴在院子里指挥着众人把箱子堆在院子里。 王财累了,坐在椅子上喝水。 禄大人说:“王掌柜,我怎么看着这东西,不整齐啊?” “整齐?能运出来就不错了,我跟你说,中间村民闹事,差点把我打死!”王 财捋起胳膊,露出一块大伤:“您看,这是刀砍的!要不是田大胡子,派了兵匪压 着,想整齐,一块石头片子都运不出来!” 禄大人根本不听,冲出门吼道:“别乱放啊!索先生,看看箱子有号没有号!” 王财跟出来:“没号,全在这儿了,想编号也来不及了!全都乱了,回头摊开了对 吧!” 禄大人脸色很难看:“那多费事啊!王财!” “想要不费事你别应人家啊!我他妈的算看出来了,什么时候都是干活的人落 不是,一身的不是!” “王财,你当着禄大人说这干吗?咱不是有分工吗?” “说的是,便宜、功劳都让你占了,索巴我这话不怕当着禄大人说,说好我的 货运到,你把三万大洋给我……这会我要钱!” “少不了你的!” “这会儿就要!我还就当着禄大人要!” 禄大人说:“要……要得对!” 索巴说:“这会儿我要是不想给呢?” 王财说:“索巴,还是那句话,别以为就你精,别人傻,实话跟你说吧!有车 货没拉过来,进城,我给藏了,对,禄大人,我藏起来了,……你要少我一分钱, 禄大人您正好在,您找他算帐!”说完要走。 “等等,”禄大人对索巴说,“请你马上把钱付给他,要是过了今天,我对你 绝不客气!我只要摇个电话……五分钟之内,就让你在监牢里!三天之内把货凑齐!” “禄大人你怎么也跟着乱啊?王财谁也没说不给你钱啊!” 王财说:“现在就要!” “行,我取去!”索巴说完就走。 索巴着急用钱,又来到阅汉堂,一看佟奉全不在,就要撬抽屉取钱。金海上前 拦阻,不料被索巴掐住脖子,推到墙边。索巴说:“怎么着,你还真想让我动家伙 啊!快开锁拿银票!” “不开!” 索巴啪地抽了金海一个嘴巴:“开不开?开了没你事,我这儿有我姑的条子! 你快开,我把条子给你留下!” “有条子也不给你开,你卖烟土害人,就不给你开!” “好小子,嘴上不积德了,我得给你点真格的!”索巴说着抽出匕首就去划脸! 刀在肉上走,一道血丝丝,血渍儿渗了出来。 佟奉全撩帘子从后边出来。 “索巴,好你,别松手,有能耐你把他杀了,你杀了他……当我这是银行呀, 拿着洋人对付大清国的那一套,对你亲姑是不是……贩烟土骗银子,你他妈的是坏 到根了……你别走,你别走!”佟奉全抄起板凳就砸过去,“你这是逼兔子咬人呢! 我跟你拼了!”索巴夺路而出,开车就逃。 佟奉全追到大门口:“你他妈的早晚报应,不得好死!” 索巴跑回茹府,茹二奶奶正犯烟瘾,难受得抓耳挠腮:“索子,你没给我带药 来!你快取去,你快取去呀,我受不了了,浑身疼,不自在!快去,快去!你没给 我带药来,快取去!” 索巴满头是汗:“姑买药得花钱!佟奉全他一分不给,还拿凳子砸我……不是 我跑得快,伤着了……” “我不管,你快拿药去,快去!冯妈给他钱!冯妈!” 没人理她。 索巴说:“要么这么着……您有东西我先取一件,押了钱我给你办药去!” 茹二奶奶说:“东西,东西……那……” 索巴说:“您要舍不得咱就没辙了!” “舍得,舍得!”茹二奶奶说完起来冲进内格,马上端了个粉彩箪瓶出来, “你拿走吧!你拿走!快去快回,要么今天我就得死了!” “行!姑那我先走了……您等着吧!”索巴抄起个桌布,把东西包上走了。 家有千金仓,架不住大烟枪,金山银山也抽光。烟土害人,大了亡国,小了破 家,再小致人于死!茹二奶奶,这会儿已经是弯弓没有回头箭了,她的生活,她的 日月,都被索巴的烟土牵住了……哪儿还有什么日子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