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男人踏上长廊,缓步走到底,便听见推开的窗子内飘出含糊不清的咕哝。 “明明一样是一百石,为什么冬天时,南来的米粮非得要再加计一石重,而春 天时又得减一石?老是这样加加减减的,难怪我总是算错重量。” “那是因为冬天适逢雨季,米粮含水,重量自然要加计。而春天的时候刚好相 反,南方烈日正盛,米粮在晒谷时,重量会减轻。”他走到窗前,自然而然地脱口 而出,一双桃花眼对上正吃着米香的米乃禄。 米乃禄眨了眨眼,嘴里的米香塞得她说不出话,赶紧配了口茶,一口吞下,才 忙问:“你怎么会知道?” “不知道。” “可是你刚刚说的很有道理,一点都不像是胡谒的。” “不,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知道,纯粹是直觉回应。” “喔……我说你啊……”话一出口,她不禁顿住。“真伤脑筋,不知道你叫什 么名字,这样你啊你的叫,真是太失礼了。” 男人看看不断从案上小缸里取出方块状的米香啃着的她,又看了看那缸。 那小缸像是白玉打造,雕着童子送桃的图腾,而她的小手白皙润美,不断拿起 米香送进红滟的小嘴,窸窸窣窣啃得一脸满足,教他想起先前半昏半醒之际,瞧见 的大兔子。 除了她的手很美,水灵的杏眼也极为秀美,细致柳眉还添了些许英气,小巧菱 唇鲜嫩欲滴,搭在那张圆圆的嫩白脸上,极为讨喜。 “不如,你替我起个名。”倚在窗前,他随口说,双眼仍盯着那润白小手,发 现她连指甲都修剪得圆滑,泛着樱花色泽。 “欸,这样好吗?” “有何不可?要不没名没姓的,怎么称呼彼此?” “你这么说也对。”米乃禄点点头,圆圆的大眼骨碌碌地转啊转的,突道: “就叫福至!” “……福至?” “对了,还没跟你说,我是米乃禄。”不像时下姑娘那般矜持规矩,她非常爽 朗直率地说:“我爹叫做来宝,常总管叫寿,我叫做乃禄,再添个福,不就是福禄 寿皆有?欸,等等,要是叫招财似乎也不错。”她说完,一脸兴味地看着他。 “……福至好了。”他唇边的笑意有点僵。 “好,从今天开始,我就叫你福至。”米乃禄热络地朝他招手。“来来来,进 来吧,刚才听你说那些话,我想也许你在失忆之前,根本就是个商贾,要不怎会懂 这么多。” “也许。”他大方地推开书房的门走进去。 书房格局方正,一入内,正前方就是一大片抵着房顶的书架,摆满各式书籍, 右手边是成套梨木桌椅,左手边则是黑桧木大桌,上头摆着几本已经翻开的册子。 “我在想,能不能请你帮我看看帐本?” “这不妥吧。”他想也没想地说。 “有什么关系,就当是帮我的忙吧。”她小嘴瘪得可怜。“我真的好可怜,永 远搞不懂一季进货扣掉一成税赋之后到底还剩多少,更搞不清三百石的米粮分送到 各家食堂之后,究竟剩余多少。”不是她不肯学,而是那些数字完全不给她面子, 不愿和她交往啊! “可是……”他直瞅着她,发觉她天真得可怕。要是他今天心怀不诡,她岂不 刚好正中歹人心思? “算我求你了。”她抓着帐本送到他面前,可怜兮兮地央求。 趁现在四下无人,丽儿又外出帮她买零食,正是找帮手的绝佳好时机,一旦错 过,只怕她再也无法回天了。 瞧她可怜得要命,他不禁莞尔地接过帐本,逐条看着,一边沉吟道:“这记帐 的方法容易教人搞混,应该要分门别类,把所有帐款明列,进出的价格也都要列表 计算,否则又怎会知道一批货到底能赚多少?” 米乃禄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再度发现自己真的好可悲,已经摸了两年的帐本, 却依旧有听没有懂。 “福至,那你觉得应该要怎么做?” “把所有的粮货分成几个单本记载,从买入价到卖出,税赋和徵收部份一同计 算,不是更清楚?”他指着帐本上的数字和粮货,从简单之处教导她。 “那要怎么做呢?” 他俊面波澜不兴,缓缓侧过脸看向她殷殷期盼的眼。她的眼像是会说话,里头 装满了祈求,教他想视而不见都难。 “……小姐不是要我替你整个重拟吧?” “我看不懂。” “……” “虽说现在要你报恩听起来有点卑鄙,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你刚才说的,我 没一句听得懂,但再晚一点我爹就要来收我的帐本了,要是我不赶紧写好,说不准 连午膳都没得吃,更可怕的是,我爹会一直待在我身边,一边催促我一边骂我。” 米乃禄连珠炮似地解释完,便动手轻扯他的袖角。“福至,求你帮帮我,求你……” 瞧她双手紧抱成拳,低声下气的哀求,黑白分明的大眼还浮上一层水气,圆润 的体态裹在月牙白的罗裳底下,俨然像只可爱的兔子,他不禁抿嘴低笑。 “好吧。” 她刚刚吃了下少零嘴,就算不吃午膳应该也不打紧才对,然而她那脆亮又柔软 的嗓音像是有股魔力,就是差动得了他。 “福至福至,你一来,我的福气就来!”闻言,米乃禄喜出望外地拉着他坐到 案前,把她的宝贝米缸拖到他面前。“来,这是京城闻名遐迩的粹酿堂米香,它用 的是我家的米,加上各种干果,淋上一层麦芽糖,搅拌均匀之后再放入烤窑里烤制 而成的,你尝尝。” 他看着她以两指掐住的方块米香——“你吃吧,我不饿。” “可是你从昨儿个到现在都没吃东西,真的一点都不饿?” 他拿起笔蘸了墨,正要重拟帐本,却见米香在他眼前晃动,“小姐,你挡着我 了。” “你真不吃?”她挪开一些。 “不饿。” “好吧。”她把米香一口塞进嘴里,咬得卡滋卡滋的,又迅速拎了一块,一边 嚼一边说:“真不知道我爹怎么搞的,为什么硬要我学算帐呢?” “小姐可有手足?”他边写边问。 “没有,我爹就我一个女儿。” “那就对了,往后铺子的生意必定是要交给小姐的,小姐要是不学算帐,谁学?” 他神情专注,运笔神速,却还能一心二用的与她交谈。 “可是我爹一直在替我物色夫家,要是我出阁的话,这铺子我也管不了。” “那么,老爷必定是打算替小姐招婿。” “如果是招婿的话,往后把帐本交给我的夫婿不就好了?为什么非要我学这么 多?而且不是我不肯学,实在是我真的没慧根,要是叫我做粗活,可能还上手一点。” “小姐贵为千金,岂能做粗活。” “我没那么娇贵。”她说着、吃着、抱怨着。“更怪的是,我爹老是带我到地 主、商家那儿走动,举凡城里有什么筵席,也总要我出席。” “到地主、商家走动,与他们结识,有助你日后掌管铺子。”听起来米老爷用 心良苦,要她学会亲力亲为,可惜她一点都不领情。 “这事有我未来的夫婿,要不还有我爹在,何必要我去做呢?”她叹气,只觉 得这是门苦差事。 要是参与筵席,有得吃还一点都不苦,苦就苦在到地主家,得要看米质、算米 重,还得记帐,而到商家时,则必须一并送货上门,货物进出当然也要记帐,偏偏 她一看到帐本便头昏眼花。 他顿了顿,停下笔,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原来小姐一心只想当米虫。” “米虫?”她看着掐在指间的米香,不怒反笑。“对啊,我还真是米虫呢!我 最爱吃米了,只要是米做的各种零食,我都爱得要命,方才我才要丽儿去城南的兴 客食堂替我买米圆呢!你知道米圆是怎么做的吗?那要先把米磨成米汁,然后——” 这丫头真是单纯得教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竟连他的明讽都听不懂。“小姐,时 候差不多了,要是我不赶紧重拟帐本,重新计算,只怕老爷来了,小姐就连话都说 不出口了。”他笑中带刺地打断她的话。 虽说他挺喜欢涓流般的亮嗓,可她该是要学会适时闭上嘴。 “……喔。”她可怜兮兮地垂下脸,乖乖坐好。“福至,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要吵你,只是啊,我没有兄弟姐妹,更没有交心的姐妹淘,有时常常觉得很闷呢。” 正因为闷,她才会常在外头走动,可是有时独自一人,一旁没个知心好友陪伴,还 是令她惆怅。 “小姐不是有个贴身丫鬟?” “丽儿是我的丫鬟,也像是我的妹妹,可是……要怎么说呢?她待我是主子, 而不像手足,我想要的是一个不在乎我身份,可以和我平起平坐,随心所欲闲聊的 知心人,是女是男都不打紧。”她说着,目光看向窗外,压根没瞧见他眼角抽动, 迳自说下去。 “可是我爹总说男女有别,不许我和男子走得太近,所以也对你失礼了一点, 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会的。”他边写边回答,额角的青筋隐隐浮现。“只是小姐把心里话说给 我这个外人听,妥当吗?” 这丫头到底是怎么着?装了一肚子的话,也不管他是熊是虎,就一古脑地和他 聊心事,这是……寂寞吗? 思及此,他突地顿了下,想起以往身边好像也有个聒噪的人,每次要那人闭嘴 时,对方总说就是寂寞才想讲话。 那人是谁,现在他想不起来,但是“寂寞”两个字,倒是深刻地镂在他的脑海 里。 “可我不觉得你是外人,何况你现在还在帮我拟帐本,不是吗?” 他顿时无言以对,但也替她庆幸她遇见的不是豺狼,要不就连怎么被吃都不知 道。 “福至,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烦?” “……还好。” “那就是不会喽?” “……大概。” “你想,有没有那么一天,我可以遇见一个我想说话时他就坐着听,我想吃零 食他就陪我吃的人?” “也许。” 她开心的笑眯了大眼。“福至,要是我说话太吵,你要记得告诉我,不要讨厌 我。” 他又是一顿,觉得她这人热情得紧,没半点千金架子,也不至于神经大条到无 视他人感受。“放心,我一定会说。” “嗯,那就好。”她笑了笑,抱着自己装零食的小米缸,高高兴兴的开启新话 题。“对了,我跟你说,这小米缸可是白玉打造的唷,听说是我娘嫁来时的嫁妆。 我爹说,哪天我要是成亲了,就要往下传给我的孩子当传家之宝,可是我总觉得… …” “闭嘴。” “咦?” 福至抬眼,笑得她头皮发麻。“我说……闭、嘴!” 米乃禄顿时可怜兮兮地扁起嘴。“喔——”尾音拖得长长的。 耳根子清静了,他思绪专一地继续拟帐本,开始分条誊写,好一会才抬头,却 见她一脸无聊地坐着发呆,连米香都不吃了,“……你可以再说一会。” “真的吗?”她双眼登时发亮。 他不禁莞尔。冲着她这有趣的模样,就暂时委屈自己一下好了。“说吧。” “福至,我跟你说喔,我啊……”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