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锦。谭渔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激动而颤抖,在项县繁闹的大同街的空间里 显得很虚弱,但锦听到了那声音,锦停住了脚步。谭渔察觉到锦在看到他时脸上掠 过的惊慌,一卷纸从她的手里落下来。有一个长着三角眼的青年走过来弯腰拾起了 那卷纸,后来谭渔才意识到这个人就是汪毛,可是当时谭渔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 没有仔细看一看汪毛的样子,这么多年来汪毛留给他的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谭渔 听到锦对汪毛说,你回去吧。汪毛说,你哩,你咋不回去? 锦说,我不回去,我同 学来了。她指了指谭渔说,我们去找同学办事。 汪毛看了谭渔一眼,从他身边晃过去。谭渔闻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一股生铁 的气息,他心里不由打了一个寒战。谭渔看了一下汪毛的背影说,他是谁? 锦没有 回答他,锦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锦说,你不该来。 锦。锦把脸扬起来,阳光下锦的面容有些苍白。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把头 垂下来,她说,走吧,咱走。谭渔茫然地行走在项县陌生的街道上,雪花在他的四 周默无声息地飘落,匆匆而过的行人仿佛证明时光已接近午夜,一种飘游异乡的孤 独感涌上了他的心头。锦,你在哪里? 现在我来到了你的身边,你在哪里? 谭渔在 心里默默地叙说着,我现在是你的客人,却找不到客居的地方,锦,你在哪里? 雪 已经肆无忌惮地白成了一片,项县陌生的建筑在谭渔沙沙作响的脚步里不停地抖动。 谭渔在一条小街口的铺子里看到了一个身穿大红毛呢制服的姑娘,那姑娘图画一样 挂在柜台后面痴痴地看街道里的雪。谭渔咽了一口唾沫走过去,说,请问,南关小 学往哪儿走? 南关小学? 画中人苏醒过来,她重复了一下谭渔的话,然后接着说, 往东,看见路南那座白楼了吗? 对,白楼,白楼东边的大门就是。 谢谢。谭渔忍不住对姑娘说了一句礼貌用语。在以往的日子里他很少用这样的 语言对别人讲话,这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浅薄。他一边往东走一边嘲笑自己,这 场洁白的雪就是来净化我的灵魂的吗? 出现在他面前的挂着南关小学牌子的大门使 他突然想起他曾经在颍河镇小学度过的那十几年的教师生涯,想起了兰草和他的儿 子。孩子们的喧闹声如眼前洁白的雪花蜂拥而至。他看到许多孩子在飞雪里奔跑, 洁白的雪撒遍.了校园里的角角落落,就像那片永不苍老的阳光,阳光如雪一样布 满了谭渔的思想。他说,就是这儿吗? 锦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他一眼说,就这儿, 吴艳灵一毕业就分到这学校里了。谭渔说。还教音乐吗? 锦说,教,她们几个都教 音乐,赵静在附小,雷秀梅在回小。他们一同穿过一条长长的砖铺甬道,甬道上满 是雨天积下的泥块,冬日的树和两边的教室都显得干涩无味。在第三排的某间教室 里传来了琴声,一个女高音在琴声里悠扬地飘动,谭渔一下子就听出了那是吴艳灵 的声音。在春季或夏季的早晨,谭渔往往站在二楼宿舍的窗子前倾听从楼下琴房里 传出的琴卢和歌声,那些他熟悉的曲子往往如同山间的小溪一样从他的耳孔里叮咚 叮咚地流过,然后灌进他饥渴的脑际,这是他常常在早晨不去湖边写生的重要原因。 寝室里空无一人,在四张上下铺铁床空当的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图画,油彩的 气味穿越谭渔的肺腑。涂染着他的某一种情绪。 就知道你在屋里。谭渔没有听到推门的声音,在清晨的光辉里,他看到锦走进 屋来。锦说,你老是待在屋里。我在等你。谭渔说,我一直在等你。锦说,等我? 谭渔说,我想给你画一张像。 我也是。锦说,我也想给你画一张。谭渔说,是吗? 那就画吧。锦说,谁先画 呢? 谭渔说,谁先画都一样,反正一个缺不了,画与被画都一样。谭渔笑了,他把 锦让到窗前,在一张木凳上坐下来,自己退到床边支起画夹。我早就想给你画一张 像,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就产生的想法,我每天都立在琴声里重复我的这个想法。 锦说,琴声? 谭渔说,是的,你听,琴声。琴声和着酥甜的女高音在某个遥远 的春天的早晨从窗口灌进来。谭渔说,这是咱班同学唱的吗? 是,吴艳灵。锦回身 对谭渔说,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告诉她一声。锦穿过一排房子的阴影,在一 间教室的门前停住,琴声和学生们的合唱声停止了,接着谭渔看到了从教室里走出 来的吴艳灵。吴艳灵在夏季里常常爱穿一身白色的衣裙,她细细的身条如同梨花仙 子在众多的目光里游动。现在的吴艳灵脱去了白色的长裙,臃肿的冬装仍遮不住她 的秀气。吴艳灵在冬日的阴影里朝谭渔摆了摆手,然后他在锦的带领下又穿过两排 教室,在甬道的尽头停住了。 锦对谭渔说,她就住在这里。这是一间让谭渔羡慕的单身宿舍,一进去谭渔就 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芳香,那种芳香在冬季里很少能闻到。一道鲜亮的白底红花布帘 把吴艳灵的闺房分隔成两半,布帘遮掩了许多让人怀想的秘密。谭渔在桌前坐下来, 一幅摆在桌面上的吴艳灵的照片呈现在他面前,她那无与伦比的鼻粱和自然的卷发 再次使他想起春天某个早晨涌进他窗子里的琴声。 那琴声使他感到一阵眩晕,他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眩晕。他忙扶住路边的 墙壁停下来,他扬起头,越来越稠密的雪花不停地落在他的脸上。 这时他听到一阵铃声从飘雪中传过来,随后,孩子们就喊叫着踏着掺和了积雪 的铃声往教室里奔跑。谭渔站稳身子,他看到一个头戴灰色线帽的女教师朝这边走 过来,他迎上去清了清嗓子朝她说.哎,请问,吴艳灵在吗? 谭渔问完就愣住了, 他透过飘扬的雪花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尽管褶皱和迟钝几乎改变了她的面容,但 他还是在相隔多年之后一下子就认出了她。他说,吴艳灵。 你是? 谭渔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那声音如刀子一样划过他的胸腔,他看到一 个身穿白色衣裙秀色可餐的女子唱着他熟悉的曲子随着某个春季的轻风飘然远去。 他说,你认不出我了? 她说,有点面熟。谭渔说,我姓谭。姓谭? 五柳镇的老谭吗 ?不是。我是你师范的同学,谭渔,画画的。 谭渔? 呀……谭渔! 咋是你? 走走走,上屋去。谭渔跟在吴艳灵的身后,感到 她说话的声音就像一片枯干的树叶在冬日的树枝上摆动,那声音刺得他心痛。他跟 着她来到一间房子里,这间房子又把谭渔带回到十多年前,只是一切显得陈旧而破 败。由于家具的增加,房子的空间变小r ,这间厨房与卧室并用的凝聚了吴艳灵部 分生命的房间在这个飘雪的日子里显得更加阴暗。谭渔看到那道白底红花的布帘仍 旧挂在那里,但已经肮脏不堪,一片又一片发黄的水痕使布帘仿佛被火烤焦了,生 命的历程已达到了终点。吴艳灵走过去把布帘撩起来,谭渔看到一张大床上纷乱地 堆放着一些衣服,许多年前那道布帘留给谭渔的神秘一下子消失了。他看到吴艳灵 朝他张嘴说话,但他听到的却是让他心疼的沙哑的声音。 让你见笑了,屋里乱得不像样子。谭渔不敢正视吴艳灵,他咬了咬牙,终于艰 难地吐出了以下几个字:你老了。她说,老了? 还能不老? 都30多了! 我们毕业多 少年了,1980年,现在是1993年,一晃都13年了! 还会不老? 你忘了,刚毕业那一 年你和锦一块儿来看我,哎,对了,锦死了你知道吗? 你说啥? 谭渔吃惊地睁大眼 睛,突然而来的锦死亡的消息使得谭渔目瞪口呆,他几乎忘记了.呼吸。她说,她 死了,你不知道? 谭渔说,不知道。 她说,天哪,你咋会不知道? 谭渔说,我真的不知道。她说,她都死了3 年了。 谭渔看到吴艳灵灰色的线帽在他的视线里旋动,他晃了两下险些倒下去。他叫一声 锦,头就重重地跌撞在桌子上。 三年多了,暑假里,喝家药死的。我记得那天热得要命,一早我就满头是汗, 热得我只穿了一条裤头,谭渔,也不怕你见笑,咱们老同学,到了这个年龄。还穷 讲究个啥? 反正学校里放假了,整天都不会有人到学校里来,哪像咱们在师范那会 儿,那会儿多讲究? 你看看现在我这个家,咋讲究? 没法讲究。唉,有时候看看人 家,想想自己,我就不想活了,越活越没劲,可是死了又咋着? 就像锦。 锦死了,啥都没有了,啥都看不到了,还不如我这个样子干活着,常言说,好 死不如赖活着。谭渔,锦的婚姻你知道吗? 你一定知道,你俩在学校好得就像一个 人,咱班的谁不知道? 那个时候谁都说你俩会结婚,可是结果她嫁给了汪毛。锦一 定很痛苦,我知道她爱你,她临死的时候还叫着你的名字。谭渔,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不想听吗? 想听就别哭……你一哭我就讲不下去……别哭,我知道你会挺得住的, 因为你是男人。说实在的,在项县我们这些同学当中,我和锦的关系最好,赵静呀、 雷秀梅呀,都没有俺俩近。现在她们都比我强。赵静在邮局,邮局是好单位。哎, 对了,我这里还有她家的电话号码,232952,记好。还有雷秀梅,雷秀梅早就不教 学了,现在开出租车,光整容就整了两回了。她家里也有电话,223068。我都给你 写在纸上,别忘了…… 谭渔把手掌从脸颊上移开,在吴艳灵沙哑的叙述声中他已渐渐地平静下来。他 看着吴艳灵从一个学生的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来,在上面写下两个电话号码,然后 推到他的面前。她说,锦喝农药的消息,是雷秀梅告诉我的。谭渔,给你说句实话, 锦的婚事一点都不顺心,她真是自己一头跳进苦海里,她明明知道自己不爱汪毛, 可她还是嫁给了他。你知道因为啥吗? 你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 我以为你早就知 道哩。你想哩,她爹娘死得早,汪丙贵把她姊妹俩拉扯大,又供她去读师范,她有 啥话说。谭渔,我跟你说,锦上师范的时候肯定就有这种压力,汪丙贵可能早就把 这个意思告诉过她姊妹俩,让她们报恩,报恩的条件,就是让她俩其中一个嫁给汪 毛。我们上师范的时候最要好,我们常常一块到湖边去,在那里练声,实际锦比我 唱得好,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就不唱了,改画画了,有些时候她总是傻坐在那里想心 事,半天也不画一笔,你想,她能让妹妹嫁给汪毛吗? 不能,她只好牺牲自己。 吴艳灵沙哑的叙说声仿佛无际的秋风掠过已经枯黄的草原在谭渔的面前漫卷, 这是多年以来谭渔第一次听到这么多有关锦的话语,吴艳灵的话语像这个季节寒冷 的空气占满了屋子里的每一片空间,挂满了屋子里的每一寸墙壁。他们陌生而又熟 识地相视而坐,他们之间无论其中的哪一个人只要一伸手就能触及到对方,可是, 他们同时又都感觉到了锦的存在。他们听到有纷乱的脚步踏着积雪朝门口奔过来, 接着门被推开了,有三个孩子立在门口,雪花仍旧在他们身后飘飘扬扬。 一个女孩说:老师,班里乱了。一个男孩接着说:曹明跟牛涛打架。另一个女 孩扬扬手里的纸条说:我把下座位说话的都记下来了。 我知道了。吴艳灵站起来对他们说,先回去,我这就去。 谭渔看到那三个气咻咻的孩子又踏着积雪跑走了,他说,你有课? 没事,坐吧。 吴艳灵朝桌上的小闹钟瞅了一眼说,不管他,快下课了。你还不知道,咱当教师的 每天不都是这? 备课,上课,改作业。说话间,果然就有铃声传过来。吴艳灵说, 现在我一听见铃声就头疼,有时候我就想,活着真没意思,唉……吴艳灵叹了一口 气说,可死了又咋着哩? 像锦,锦死了,锦喝农药死了。那天我和雷秀梅赶到医院 的时候,她还没有断气,她两眼怔怔地看着我们,样子真可怕,真可怕呀,谭渔, 她嘴里叫着你的名字。谭渔。谭渔。你俩那么好,可为啥不结婚哩? 你当时的勇气 哪儿去了? 你走了,一走就是13年,可人家临死的时候,嘴里还喊着你的名字。 唉,这也不能全怪你,是不是? 但我给你说,她心里自始至终都想着你。当时, 我们几个本想给你打个电报,让你过来,可一想,不中,怕你受不了,就算了。你 知道那年夏天多热吗? 热得要命,你就没有一点感应吗? 锦的尸体没放两天就发了, 发得不像个样子,我给她换衣服的时候,都是戴着口罩去的,她的内裤勒到肉里去 了,是我用剪子给她一点一点剪开的。谭渔,你别哭,我不说了,不说了…… 吴艳灵沙哑的声音停止了,窗外校园里响着杂乱的奔跑声和喧闹声,铃声再度 从飘雪中传来,校园在很短的时间里又安静下来。谭渔擦了一下眼泪说,你上课吧, 别误了工作。 没事的,没事。这些年你不才来一回吗? 再过13年,我们见面时会是个啥样子 ?唉,锦要是不死,也一定老了,面上也该有皱纹了,肯定不是我们刚毕业时的样子 了,你说是不是? 如果她还活着。这会儿和你坐在一块儿该多好。可是她走了…… 外边有脚步声响过来,有一个男人在外边说,吴老师。吴艳灵站起来拉开了门, 风夹着雪趁机卷进来。谭渔看到一个头戴棉帽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他说,你这一 节不是五(2) 班的课吗? 吴艳灵说,是呀。中年人说,课调了吗? 吴艳灵说,没有, 你看,我老同学来了。中年人说,谁来了也得说一声呀,是不是? 班里乱得很。 你去吧。谭渔站起来说,你先去上课,反正今天我不走,咱有的是时间。吴艳 灵一边把课本夹在胳膊里一边对谭渔说,一会儿就下课。她走出门又回过头来对谭 渔说,等我。 谭渔点了点头,一闪,她就走出了谭渔的视线。谭渔朝前走了两步来到门口, 看着吴艳灵走进了一间教室里。他怔怔地望着满天乱纷纷的雪花,那些雪花仿佛某 个夏季里扬散的纸钱。谭渔没有勇气回过头去,他身后的屋子里涌动着吴艳灵许多 有关锦的话语,那些沙哑的话语来回地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使他难以忍受。我 得离开这个地方,应该先去找个住处。谭渔回到桌边取他的旅行袋,他似乎听到了 那些有关锦的话语在他的耳边哧哧作响,这使他感到了惊恐。他匆匆走出门来,在 他离开校园的时候,他再次听到了吴艳灵那沙哑的声音夹杂在琴声里从某个教室里 传出来,他感到她的声音呈现出一种浅灰的色彩,就像头顶上的天空,那种浅灰色 的乐声使得这场大雪黯然失色。在那浅灰色的乐声里,谭渔脚步轻飘,好像走在幻 觉里。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了一家门口挂着牌子的旅馆。 失去阳光的项县在谭渔的思维里已经没有了方位感,出现在谭渔视线里的那些 项县的房屋或者街道可以呈各种走向,或东或西,或南或北。这在谭渔看来已经很 不重要,锦死亡的消息使他悲痛万分。他的思维变得迟钝起来,立在旅馆的门前迟 疑不决,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进去还是应该在飘雪里继续行走。 这时从旅馆里走出来一个身穿军大衣的男人,那男人朝他问道,住下吗? 那个 男人没有给谭渔留下半点印象,他只听到那男人持着一种亲切的声音向他询问,之 后他说,有热水,现在就可以洗澡。谭渔说,洗澡? 男人说,是呀,单间,还有电 话。谭渔说,好吧,就要一个单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