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谭渔在恍惚之中听到有人敲门,他睁开眼,在黑暗里他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处何 地,也不知道那敲门声来自何方。 随着敲门声他又听到有两个女人在某处对话。一个女人说,喂,这里面的人呢 ?出去吃饭了?另一个女人说,没看见呀,好像他一进去就没有出来过。 那你开门看看吧,我是他同学,约我来说话。 谭渔听到有钥匙哗啦啦地响,两个陌生女人的对话就此而中断。谭渔看到有道 灰红色的光慢慢地在他的视线里展开,随后又被一个身影挡住了。一个女人说,开 关呢? 屋里开关在哪儿? 谭渔听到一声开关的声响,就有一阵电流声在他的头顶嘤 嘤作响,嘭地一下,强烈的荧光照亮了狭小的客房。谭渔推开被子坐起来,他看到 一个高个子女人站在了他的面前,这个身穿银灰色毛呢大衣的女人脱掉手套拍打了 两下身上的雪花,她把那条红色的围巾从脖子上闪开,用惊喜的目光盯着谭渔,她 说,谭渔,是谭渔吗? 谭渔说,你是? 认不出我了? 谭渔说,好像在哪儿见过。好 像? 光好像吗? 我是雷秀梅呀! 说完她就朝谭渔伸出手来。雷秀梅? 谭渔站起来一 边接过那只手一边看着她说,你可变了,变样了。 是吗? 真变了吗? 谭渔说,变了。上午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就想过你在学校时 的模样,可有一会儿,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谭渔松开她的手说,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们一边在沙发上坐下来,一边对视着。雷秀梅说,我整过容,当然不是原来 的样子了。 整过容? 怨不得我认不出你来了。雷秀梅笑了。谭渔说,听说你开出租车? 哎 ——谭渔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她说,我想起来了,今天上午九点半的那班 车,你是不是在火车站等客? 红色的士? 雷秀梅说,是呀。谭渔说,看看,你一进 来,我就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当时你坐在车里,还问我要不要车。 看看……雷秀梅也激动地站了起来,要不然也不会叫你住在这儿,让我好找。 谭渔说,哎,对了,你咋知道我来了? 吴艳灵打电话给我,找你,可我没见你呀, 她说你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咋不往我家里打电话? 谭渔说,打了。打了? 往我家打 电话了? 几点? 谭渔说,记不清了,没打通。谭渔又听到瓷器破碎的声音从小城的 某个方向传过来,他笑了笑说。老占线。 真是。雷秀梅说,知道你来了,我不能不见你呀,老同学哩,我就给赵静打电 话,赵静说好像在啥宾馆。项县的宾馆我熟,我想找吧,一下子找了四家,把条件 好一点的宾馆都找完了,也没有找到你。吴艳灵说你是从她那儿出来的,我一想那 可能就在这条街上,来这儿一查,你果然在这里。谭渔说,我一直都在这里。咋? 没出去走走? 谭渔说,没有。 那肯定还没有吃饭,走吧,今天我请客。雷秀梅站起来对谭渔说。谭渔说,好 吧。他看到一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两边长满了绿色植物的甬道,在那甬道上有一个 高个子女孩在细雨中默默地行走。锦说,你看我那老乡。 他们一块儿走出旅馆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由于雪的缘故街道两旁的建筑 还都隐约可见。雷秀梅指了一下停在旅馆门口的的士说,上车吧,咱们找个好一点 儿的饭馆。 不麻烦,就近吃一点,吃了咱们好好地说说话儿。 也中。于是他们就踏着积雪穿过马路来到对过的饭馆。饭馆的主人在门里站着 朝他们微笑着说,二位来了,里面坐。他们在一张靠墙的桌边坐下来,雷秀梅朝饭 馆的主人摆了摆手,主人就走过去,说,咋吃? 雷秀梅说,先炒两个热菜,再要两 扣碗。主人说,好哩。 雷秀梅说,先拿一瓶酒,饭一会儿再说。谭渔一下想到了叶秋,他说,还喝酒 ?雷秀梅说,当然喝,你来了能不喝酒?谭渔说,要啥酒? 雷秀梅说,宋河。谭渔说, 别浪费,大曲就中。雷秀梅说,大曲不中。我们毕业这么多年了,不才见一回面吗 ?嘿,真快,一晃可都十几年了。谭渔说,就是。 雷秀梅说,这些年你都于些啥? 还在学校里教学? 谭渔说,没有。雷秀梅说, 转行政了? 谭渔说,也算吧,我调到地委了。雷秀梅说,地委? 谭渔说,对,锦城 文联。雷秀梅说,哦,干啥? 谭渔说,编辑。雷秀梅说,还是写是吧? 你到底写出 来了,那个时候我就听锦说你喜欢写东西,你到底写出名堂来了,我们一班这么多 人有谁转行政了? 就你呀。谭渔说,还有赵静。 她也算,可她跟你不一样,她是靠她老爸,你靠谁? 正说着,他们的酒菜上来 了。雷秀梅把酒泻在杯子里,两人一起端起来,雷秀梅说,来,干杯。就干了。又 泻,又干。这样一连干了三杯,谭渔感到喉咙辣辣的,说,没想你现在还能喝酒。 看心情。雷秀梅说,心情好了就能多喝点儿。 有时候心情坏了也能多喝。毕业那年我来项县,那天晚上我和锦也喝了不少酒。 谭渔,你说锦了? 你到底说起她来了。谭渔,我给你说,我一听说你来,锦就 开始在我心上压着,一直在我心上压着,我不敢对你说起她,我怕你伤心。谭渔看 着雷秀梅用颤抖的手倒了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而后趴在了桌子上。 谭渔说,锦,你别喝了,再喝就要醉了。 醉? 我正想醉,醉了好,谭渔,醉了多好! 锦说着又饮了一杯,把头靠在椅背 上。谭渔看到两行泪水挂在锦的面颊上。谭渔说,你别哭,锦,咱们今天就走,走 得远远的,去新疆,我大伯在那儿。 锦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说,我哪儿也不去,你死了这条心吧,谭渔,咱没缘分, 你知道我心里想的啥?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谭渔,我不会再见你,我真的不会再见 你。谭渔痛苦地把手捂在脸上,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现在他长长地叹了一口 气,把手伸出去,搭在雷秀梅的肩上,他感到雷秀梅的肩膀在颤抖。他说,秀梅, 你别难过。 秀梅把头抬起来,谭渔看到她的眼睛已经潮湿了,暗红的灯光穿过在空中盘绕 的热气照在她的脸上,她的面容看上去给人一种憔悴的感觉。 她说,我这人就这样,心软。说实话,谭渔,在咱们同学之间,我和锦最要好, 可是,她死了。每年的清明节,我都去墓园给她烧纸,每次去,我都要在她的坟前 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谭渔,锦死了,你知道锦为啥死吗? 她是为了你呀! 她在临死 的时候,还在叫着你的名字,谭渔。 谭渔的手从霄秀梅的肩上滑落下来,一直滑到她的手上不动了.他用力握了握 她的手说,我一封又一封地给她写信,可是她一封也不给我回,一封也没有,那几 年,我写给她多少信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可她连一封也没有回,秀梅,哪怕她给 我一张四指宽的纸条,我也会立刻来到她的身边。 锦就是命苦,谭渔,她爹娘死得早,她爹娘死得早你总知道吧? 让大火烧死的。 你知道她家咋起的火吗? 是汪丙贵放的。那个时候街道里还都是大集体,七几年的 时候吧,锦她爹和汪毛他爹,都在社办工厂里当工人,砸白铁。锦她爹偷偷地在后 院里开了个油坊,当时锦她妈请了假,在家里做杂事,听人说锦她妈长得同锦一样 秀气,汪毛他爹没事的时候,就帮着锦家往外边悄悄地卖香油,买点芝麻啥的。谁 知汪毛他爹不是个东西,趁锦她爹不在家的时候,对锦她妈动手动脚,这也难为他, 30多岁就死了女人,地旱得久了,还能有不盼下雨的? 这样一回两回,时候长了能 不露馅? 有一天就被锦她爹撞上了,锦她爹要拿刀去劈汪丙贵,锦她娘死死地拉着 他的腿,锦她爹就狠狠地揍她,揍得没劲了就抱着酒瓶子喝酒,那样干喝还有不醉 的? 谁知当天夜里周家就失了火。你说这火着得奇不奇怪? 有人说是汪丙贵在外面 把门锁死后放的,也有人说是锦她妈自己把门弄死在屋里放的,反正那火把锦的爹 娘都烧死了。锦的命真苦,后来她又偏偏要嫁给汪毛,你知道她为啥要和汪毛结婚 吗? 就是要为爹娘报这个仇。谭渔,你知道吗,自从他们结了婚,锦就没让汪毛碰 过她,一次也没有。在他们结婚的十几年里,汪毛无论费多大的劲儿,也没能得到 过她,锦每天睡觉的时候,光裤腰带就系了五六根,而且都系的是死结。 有一回汪毛把她的手脚捆住了,她就说,汪毛,你弄吧,你今儿个要是这样弄 了我,我明儿个就死给你看。谭渔,你知道她这是为啥吗? 她说,她要叫汪家断子 绝孙。 断子绝孙? 雷秀梅说,是的,断子绝孙。可是这事儿她给谁也没有说过。谭渔 说,她不是有个儿子吗? 谭渔,你看你有多傻,那儿子是你的呀! 这是锦亲口对我 说的。你们的儿子才是她活着的唯一的希望,可是后来小渔也死了。 死了? 雷秀梅说,死了。要不我咋说锦的命苦呢? 那年冬天小渔和几个孩子在 街上玩儿,到一堵山墙下去躲炮,那山墙就毫无道理地倒塌了,这真是命。那墙靠 街,就在小渔学校的外边。墙是一家姓张的墙,城建局要那一片的居民都搬走,在 那儿盖一幢楼,可是因为钱的事儿姓张的和城建局的人说翻了,扒了一半停下了, 有一半墙根脚都掏空了,结果就让小渔给赶上了。那是春节刚过.有几个小青年在 大街上放大炮,小渔就和另一个孩子跑到那墙下去躲炮,当时人们都在看那个碗口 粗的大炮,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墙,结果那墙在炮响之后就倒了,一下子把两个孩子 都拍在了下面。谭渔,你知道吗? 你知道锦为啥给那孩子取名叫小渔吗? 那就是为 了你! 可小渔死了,这一下她的精神支柱就没有了,她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了。 她受的打击太多了,她疯了,谭渔,锦疯了,锦每天披散着头发,光着身子在街上 行走,她一边走一边轻轻地叫着小渔的名字,小渔、小渔…… 小渔真是我的儿子? 真是你的儿子,谭渔,你不信吗? 要不一会儿咱们去汪丙 贵家看看,锦和小渔的照片,仍旧挂在锦生前住过的房子里,那么大一个院子,现 在只有汪丙贵一个人守着。 谭渔在幻觉里穿过空空荡荡的街道,街道两边全是两层陈旧的小楼,在那条名 叫大同街的尽头,他终于看到一个用白铁做成的水桶为幌子的白铁铺子,随后他看 到了那个身材高大的白铁匠,那个人扬起的锤子撞击在铁皮上,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在一个充满阳光的冬日,谭渔听到那种声音仿佛来自大地的腹部。在一个有雪的冬 日,谭渔坐在一家小饭铺里,又一次闻到了那种生铁的气息,他说,锦在家吗? 白 铁匠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着谭渔,说,锦? 锦是谁? 雷秀梅说,汪丙贵的养女。 汪丙贵? 噢,你说那个汪丙贵吗? 他在几年前就搬走了,搬到后街那一片去了。 1993年1 月18日的夜晚,谭渔和他的同学雷秀梅在飘飘扬扬的大雪里走出了餐 馆,穿过马路,先后坐进那辆红色的士。汽车的机器声打破了项县某条街道的寂静, 强烈的灯光在铺满白雪的街道上滑行,他们要去看望一个名叫汪丙贵的老人,这个 他们不甚了解但又痛恨的人和一个名叫锦的女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之所以 去看汪丙贵,实际是想通过他去看看锦最后生活过的房舍,去看看那个曾经被称做 小渔的一个小男孩的照片.或许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可是当他们在通往汪家的 小胡同前停下时,雷秀梅被从对面走过来的一对夫妇拦住了,那个男人怀抱一个发 烧的婴儿,他们哀求雷秀梅用车把他们送到附近的医院里去。雷秀梅看了一眼谭渔 说,这样吧,你先过去,我把他们送到医院就回来接你。 那你快去吧。 雷秀梅指了指他身后的胡同说,就这儿,一直走到底,大门对着胡同的就是他 家。 我没事,你去吧,孩子看病要紧。谭渔在飘雪里望着那辆的士一直拐过街角消 失后,才转身注视他身后的胡同。那条深不可测的胡同静立在这个有雪的冬夜里, 只有谭渔的脚踏在积雪上的时候,胡同里才响起一种孤独的声音。在孤独的脚步声 里,谭渔依次走过胡同两边一个又一个的木门,那些木门都关闭着,像一只只紧闭 的眼睛,无边的寂静使谭渔感到紧张。他在紧张之中不知走过了多少人家,终于走 到了胡同的尽头。在胡同的底部他看到了一扇黑色的门,他在门前迟疑了一下上前 叩了叩门环,可是他没有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他又连续叩了几下,在等待回应的时 候,他回头朝来路观望了一眼。他刚刚走过的胡同在积雪里显得更加幽深,他突然 有一种陷进深井里的感觉,这感觉使他更加紧张,他不由得伸出手推了一下门,没 想那门却开了。谭渔迟疑了一下走进门来,他看到眼前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在院子 中间有一丛巨大的石榴树,石榴树繁杂的枝条上已经开满了白色的雪花。在院子的 底部,有一溜房子,房子的门楣和灰色的窗子在白雪的映照下隐约可见。但屋内没 有灯光。谭渔想了想走过去,他来到靠右边的一扇门前,用手轻轻地叩了叩,问道, 有人吗? 谁呀? 屋里立刻传出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深更半夜的,谁呀? 我,我来看 你来了。 谭渔听到屋里有塞寒率搴的穿衣声。片刻,屋里亮起了烛光,随即,门被推开 了。谭渔在跳跃不定的烛光里看到一个十分消瘦的老人,老人的身子似乎很单薄, 他单薄的身子不停地随着烛光摆动,他说,你找谁? 谭渔说,我从颍河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