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谭渔在飘动的雨雾里,再次看到了小慧那口淡蓝色的牙齿。昨天坐在会议室里, 谭渔第一次看到了小慧那些隐蔽在她红唇里的淡蓝色的牙齿,那时她被谭渔的一句 很幽默的话语引逗得发出了笑声,谭渔看了她一眼,突然打住了正在进行的话题。 主持会议的老刘说,说呀谭渔,继续说。谭渔说,不行不行,我这话一停,思维就 断线。你知道,我是思维型的发言者,没有连贯性。谭渔当然知道老刘是当地文联 的主席,知道他很有活动能力。 他不但把这次会议拉到他们这儿来开,而且还带来了几位颇有姿色的女作者, 小慧就是其中的一位。几个月前,由于老刘的推荐,谭渔在他主持的《黄泛区》上 给小慧发了一组散文。谭渔自己也知道,在这种年代,谁要是把自己标榜成文学青 年或者文学爱好者,那才是十足的傻×,你到街上孬好搞点什么都会比在这儿有出 息。特别是像小慧这样的女孩,随便到哪个酒吧或舞厅里坐坐吧台什么的就会比这 儿强上一百倍。你想想,现在她还来搞文学,真是难能可贵呀! 老刘说,谭渔,你 是少壮派,你不说谁说? 谭渔说,老刘,你就饶了我吧。老刘说,就指望你在思想 观念上对我们来一番轰炸呢,你不说谁说? 谭渔就把双手握在一起,向在座的诸位 求饶。好在老刘嘴里是那样说,实际上并没有纠缠他。谭渔平静下来,他开始一次 又一次地去看小慧那淡蓝色的牙齿。晚饭后不是小慧到了谭渔的房间里,而是谭渔 主动来到了小慧的房间里。在小慧的身上仿佛隐藏着巨大的秘密,那秘密像一团雾 挡住了谭渔的视线,他迫切地想冲破这团紫色的雾气,看到她本来的面目。 谭渔来到小慧房间里的时候她正在洗衣服.她同屋住着的女孩不知道跑到哪里 去了,小慧一看到谭渔就叫起来,呀,谭老师,我没去看你,你倒跑来看我了。谭 渔说,我怎么就不能来看你? 你是我的作者,杂志办得好坏全靠你们。小慧从卫生 间里探出头来看着他说,你说的这是实话? 谭渔笑了,谭渔说,当然是实话。小慧 说,不诚实。 说完她又咯咯地笑了。谭渔坐在外边的沙发上。 就好像看到了小慧那口淡蓝色的牙齿,他说,我看到了你那口淡蓝色的牙齿了。 小慧又从卫生间里探出头来说,你说啥? 谭渔说,你的牙,你的笑声使我看到了你 那淡蓝色的牙齿。小慧听到谭渔的话怔了一下,她一下把手中的衣服扔在浴盆里, 甩着手上的水来到谭渔的面前,看着他说,你怎么知道的? 谭渔说,不是吗? 小慧 说,是的,可是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她说着在谭渔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仍 旧看着他说,好看吗? 谭渔没有看她,而是把头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说,我从来 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牙齿。他就那样闭着眼睛,他没有听到小慧说话,但是他听到 了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突然挺起身子,看着她说,为啥是淡蓝色的? 小慧又笑了, 她说,你真想知道吗? 谭渔说,是的。我很想知道。小慧说,现在不能告诉你。谭 渔说,那么你啥时候告诉我呢? 小慧说,明天早晨。谭渔说,明天早晨啥时候? 小 慧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话,她说,明天早晨我们一块儿出去走走好吗? 有一股热流 从谭渔的身上涌过,她可不那么简单,她也不是那种傻乎乎的所谓的文学青年! 后 来的事实也证实了这一点,小慧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女孩子。谭渔现在把目光再次探 到窗外,他看到窗外那些一晃而过的农舍在建筑风格上发生了某些变化。尽管天气 已经到了冬季,可是有几头水牛仍然在户外的田地里悠闲地走着,他知道再过一两 个小时列车就到达终点站了,他闭上眼睛,小慧那口漂亮的淡蓝色的牙齿再次出现 在他的脑海里。 在暖洋洋的秋日阳光里,谭渔看到有几只鸟飞落在不远处的一座哥特式风格的 建筑上。谭渔的眼眶里不由得盈满了泪水。小慧从兜里掏出一条手帕递到他的面前, 她说,你看上去是一个挺现代挺激进挺开放的人,实际上你骨子里还十分传统。谭 渔抬起头来,他用泪水嚎咙的眼睛看着她。 小慧说,我这样说你受不了是吗? 谭渔咬着自己的嘴唇不吭声。小慧说,我问 你,为了我,你能离婚吗? 谭渔很诚实地摇了摇头。小慧说,那你准备拿我怎么办 ?让我当小老婆娶过去?可惜这不是妻妾成群的年代! 你知道吗? 我们只能是朋友关 系……谭渔再也忍受不了自己的痛苦,他一下子把小慧搂在了怀里,他的泪水再次 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来……谭渔不得不承认,在那个秋日的下午。在鸡公山上那温暖 的阳光里,小慧一刀就刺进了他的灵魂深处,把他以前没有认识到的肮脏东西血淋 淋地亮在了他的面前。谭渔想,这就是我吗? 我看上去是一个对生活充满了激情充 满着幻想和浪漫的人,而我的内心里却是这样的肮脏,是我没有意识到呢还是我不 敢去想呢? 我一边渴望着能得到小慧的爱,确切地说我更多的是迫切地想得到她的 肉体,我是什么? 在我的身上充满了可怕的兽性吗? 我只是像一头种猪那样为了发 泄吗? 不是这样,我真的是喜欢她,我喜欢她! 我爱她! 可是叶秋呢? 我没有勇气 抛弃掉我生活中的一切,我的妻子,我的儿子,我的父老乡亲,我的良心.良心? 我还有良心吗? 如果我对小慧说,我可以离婚,那样,我将怎样走进颍河镇呢? 如 果我对小慧说我们结婚吧,可是我将怎样面对叶秋呢? 谭渔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眼睛 有些潮湿,他那颗痛苦而矛盾的心灵又一次在深深地折磨着他。如果不能,我这是 去干什么呢? 是什么指使着我前往呢? 谭渔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是一个很无耻的人, 是什么指使着我呢? 我为什么还会有痛苦的感觉? 我为什么还会流下像猫尿一样的 眼泪? 谭渔泪水汪汪地看着窗外那些一闪而过的景物,他真的感觉到自己很无耻, 他看到自己映在玻璃上的面孔有些模糊不清,我就像窗外那些恍惚不清的景物吗? 是的,有些时候我真的看不清自己。 这个时候,列车进站了,他看着坐在他对面那个脸上有疤的青年从货架上取下 一个大提包顺着车厢里的走道往前走去,一会儿就淹没在晃动的人群里了。或许从 今以后我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或许这个人就像风一样从我的面前消失了。 是的,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我们每天都会遇到许许多多的陌生人,你不知道 他们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们往何而去,你不知道他姓啥名谁,你对他一点都不了 解。同样,我们也不为他们所了解,我们彼此都像风一样匆匆地擦肩而过,因此, 我们的生活才变得神秘起来,我们的世界才变得陌生起来。 就是退一步说,我们就算认识,可是我们之间又都相互知道多少呢? 比如小慧 ……谭渔通过窗子望着车站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又想到了小慧,小慧那口好看 的淡蓝色的牙齿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谭渔说,你的牙齿为啥会是蓝色的呢? 下午 两点钟的时候,谭渔来到了那座名叫信阳的小城。午后的车站看上去多少有些冷清。 一支军乐团正在车站南边那座高大建筑的阴影里演奏。可能是那家宾馆刚刚开业, 他看到一些彩旗在那些围观者的头上不停地舞动着,那些旗帜发出的琐碎的猎猎的 声音被军乐团凑出的曲子吞没了。谭渔站在初冬的阳光里,他想在这座不大的车站 广场上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像当年他站在项县的火车站想看到锦的身影一样, 可是他失望了。有一个嘴唇涂得火红脸上长满雀斑的女人朝他走过来,是雷秀梅吗 ?当然不是霄秀梅,她脸上的微笑像她脸上的雀斑一样堆积着,她看着谭渔说,住旅 社吗? 谭渔说,不住。那女人仍拦住谭渔不放,我们那儿条件齐全,要啥有啥。谭 渔说,有那吗? 女人明白了谭渔的意思,她说,有那,而且价格合理。 谭渔笑了,他们彼此领会了对方的意思。谭渔说,可惜我不是卫生防疫站的, 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去检查检查你们存放的肉是否变质。谭渔说完不再理她,他朝 一个设有公用电话的小铺子里走去。 守电话的是一个老人,她用昏花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谭渔,谭渔一边拿起话筒一 边想,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如果时光倒退40年,那我可就受不了了。谭渔突然想起 了锦城那个刚刚被枪毙的年轻人,在一天黑夜里那个不到20岁的青年强奸了一个86 岁的老太太并残忍地杀死了她。谭渔一边拨着号码一边想,真是不可思议,他是一 头种猪吗? 谭渔一边把话筒放在耳边一边看着离他很近的老女人。她年轻时一定很 漂亮也很性感,可惜现在她已经苍老了。话筒里的鸣叫声很有规律地响着,就像他 在几个小时前在省城听到的一样,但这次却没有小慧的声音,那呜叫声一直没有停 下来的意思,最后谭渔不得不把话筒放下来,转身朝广场上茫然地寻找着。这时他 身后的老女人突然说,哎,钱。 谭渔回过头来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他说,啥钱? 老女人指了指电话说,电话费。 谭渔说,没打通还收钱吗? 老女人伸出手摁了一下她面前的计时器说,你自己看。 谭渔看了一下计时器,那上面显示着这样一个数字:0 .40。谭渔说,真的没通。 老女人说,那一定是响过6 下了。响过6 下就收费吗? 老女人突然变得有些不 耐烦起来,她不再说话,而是拿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谭渔。谭渔又看了老女人一 眼,他突然觉得她变得十分丑陋。 谭渔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他已经不忍心同这样一个老女人计较什么,如果时 光再倒退40年…… 不就是四毛钱吗? 他从兜里掏出一沓钱,从中找出一张一块的,他连犹豫都没 有就把那张一元的钞票抽出来放在了她的面前,随后转身离开了铺子。 在谭渔走向广场的时候,他听到了那个老女人朝他发出的喊叫声,她说,哎, 钱。但是谭渔没有回头,他仿佛看到了那个老女人张开的嘴巴。一条粉红色的舌头 在那空洞的嘴里抖动着,40年前你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在冬日的阳光下.他 一边想象着那个老女人尴尬的模样一边寻找着来接他的人。家里电话没人接那一定 是出来了。 谭渔一边想一边四下里巡视,可最后他还是失望了。小慧,你在哪儿? 谭渔沿 着广场边上的一溜铁栏杆往前走,军乐团凑出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了,有几个穿得 很单薄的头发染成金黄色嘴唇涂成紫色的女孩子嘴里吹着泡泡糖从他的身边走过。 谭渔停下来看着她们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一边朝那座高大的建筑走去,他从她们的 身上闻到了一股别样的气息,一股时常要远离他的气息。谭渔想,这不单单是某种 化妆品的气息,这是青春的气息。如果她们中间有个女孩子突然回过头来到他的身 边挎着他的胳膊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如果有这样一个女孩躺在自己的身边那 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可惜叶秋已经不是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了,可惜她们那样的 年龄哪一个都可以做我的女儿。小慧比她们能大多少呢? 按年龄小慧不是也可以做 我的女儿吗? 可是我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不,我爱你,难道爱也要受 年龄的限制吗? 不,小慧,我爱你! 在那个细雨蒙蒙的早晨谭渔突然停住脚步,他 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小慧这样冲动地说。男人有些时候总是这样,当他热血沸腾的时 候他就会变得像个孩子那样傻乎乎地说出他心里渴望表达的愿望,他很少去想一想 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谭渔看到他们头顶上的雨伞把小慧的脸映照得有些发黄,小 慧显然对谭渔的话感到意外,她说,这话可不是随便乱说的。谭渔说.怎么是乱说 ?那是我心里话。小慧说,我知道是你心里话,你知道吗,心里话放在心里可以,一 旦说出来你就要为它负责呀。小慧说完挎着他的胳膊往前走,在谭渔的感觉里他们 面前的山路被连日来的雨水冲洗得异常干净,延绵不断的石阶像被血浸泡过一样殷 红,山风摇动着山林在他们的四周发出经久不息的涛声。小慧突然停住脚步望着他 说,为了我,你能离婚吗?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从谭渔的身边开过去,潭渔想, 我能吗? 她的年龄都能做我的女儿了……谭渔心里突然一阵凄伤。 他面前的阳光变得有些寒冷,我已经老了吗? 这时他腰间的BP机响了,他忙取 下来,他渴望着是小慧打来的,可是一看,却是省城打来的,会是谁呢? 叶秋吗? 肯定是。我给她打回去吗? 你到锦城了吗? 如果她让我……我该怎么说呢? 不,这 会儿我不能给她回话。我做贼心虚吗? 我偷什么了? 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吗? 想不 给我自由你跟我一块儿回来呀? 他把BP机放回了腰间,我今天就不给你回。这时一 辆黄色的出租车从他的后面开过来,长着一脸胡子的司机从车里朝他探出头来对他 说,哎,要车吗? 谭渔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我等人。 司机又把头收回去,那辆出租车在他身边丢下了一串难闻的汽油屁开走了。谭 渔又在广场上搜寻了一遍,他显得有些焦急,怎么会呢? 她肯定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情,她突然生病了? 要不她怎么会不来接我呢? 上午都在电话里说好的呀。谭渔站 在那里犹豫着,最后他还是沿着广场边上的那条街道往北走去。谭渔记得往北走不 多远就是一条穿过铁路的闸口,从那里可以穿过铁路,再沿着一条街道往东走上三 里,然后左拐向北再走上二里左右,再上一个长长的缓坡,就是小慧的家了。那个 秋日的下午,谭渔和小慧一起乘公交车回到火车站之后,就是沿着那条路线走回去 的。 谭渔说,你们学校完全不是我想象之中的样子。 小慧看着他说,在你的想象里,我们的学校该是个啥样子? 谭渔笑了,他看到 有一缕阳光穿过车窗照在了小慧的脸上。 呈现在谭渔面前的那所师范学校的格局完全打破了他以前的想象。谭渔一边沿 着弯弯曲曲的铺满鹅卵石的小路往前走一边观看着学校里那些风格独特的建筑,茂 密的丛林和那些隐蔽在树林中的建筑形成了这所学校的基本风格。一些青春的面孔 和他擦肩而过,他们脸上的朝气和神采使行色匆匆的谭渔显得更加疲劳。这时他看 到有一个身穿米黄色风衣留着一头超短发的女孩从他的对面急匆匆地走过来,谭渔 站住了,他朝那个走过来的女孩微笑道,请问,中文系朝哪儿走? 那个女孩并没有 说话,她扬起那只拿着书本的手一边走一边侧着身子朝一片树林里指了一下,谭渔 先看到了一片绿色的树林,然后才看到树林里的那座红色的建筑,最后他才看到有 一张小小的纸条从那个女孩子的书本里飘落下来,那个女孩并没有看到那张从她书 本里掉下来的纸条,她匆匆的脚步表明她一定有紧急的事儿要去办理,谭渔看着那 张纸条在空中摇曳了几下落在了他的脚下,他本能地朝那个女孩哎了一声。可能是 他的口腔干渴的缘故,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声音是那样的微弱,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 听到。谭渔站在秋日午后的阳光里看着那个女孩快速地离他而去。谭渔迟疑了一下 弯腰从地上拾起了那张纸条,他看到那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字:432100湖北省孝感市 孝北区物价局,王肇敏宅电:(0712)28323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