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把一切都忘记,对不对? 叶秋说,在草坪上躺下来,望着广阔的天空,可那是 梦。你不能不面对现实,你有妻子,你有儿子,你有贫穷的根,这些我在你的小说 里早已感受到了,小说里写的是不是真的? 谭渔说,这你明白,小说都是虚构的。 叶秋说,但没有对生活的深刻感受,是写不出你那种情感的。谭渔说,你说得很对。 叶秋说,那你的妻子一定很漂亮了? 谭渔说,不,她不漂亮。叶秋说,正应了那首 歌,她一定很温柔? 谭渔没有说话,他注视着手中的茶杯,茶水淡黄的颜色如同妻 子煮好的浓浓的红薯稀饭。他们相对而坐。这会儿餐馆里很静,只有操作间里刺刺 啦啦的爆菜声隐隐地传过来。谭渔在淡淡的香味里又一次想起了妻子,他不由得长 长地叹了一口气。叶秋说,她读不读你的小说? 不读。谭渔说,她很难弄懂我在小 说里所表达的思想。当我把发表的小说拿给她看时,她只是淡淡的一笑。我明白了, 叶秋说,你很幸福,因为你有一个贤惠的妻子,但你也很痛苦,有些时候她并不能 理解你,你们只是生活上的夫妻,但精神上有很大的差别。你是一只落在杂木丛里 的雄鹰,你总是仰望蓝色的天空在那里积蓄着力量。 所以有时候你就渴望着在黄昏的河边坐一坐,进人如同在梦境里飞翔一样的生 活。 谭渔说,实际人生就是一个梦境。我写东西首先是为了生存,我有父母我有妻 子我有儿子,我要尽我的义务。可是后来我突然明白了许多道理。有些时候我站在 河岸边就感到这人太脆弱太渺小了。你想,多少年以来,颍河就一直在那儿流呀流 呀,一直没有间断过。可人呢? 走了一茬又一茬,再过50年我们这茬人还都在哪里 ?没了!你当50年还多么漫长吗? 它在时间的长河里只是一瞬。我们的祖先祖祖辈辈 在这块土地上生存又消失,可他们留下啥了? 就留下了文化,留下了用文字所记载 的他们苦难的经历。有时候我想尽管人生是场梦,但我总想用笔把这场梦的一部分 记下来,我认为这是我生命过程中最有意义的一部分。所以我把一切看得很淡,我 们每个人最终都要面对死亡,知道了到这一点,面对一切你还有啥不能坦然呢? 能 给我一点写作的空间我就满足了,再也没有比让我尽心地写作更快乐的事了。 在那个最初进入城市的夜晚里,谭渔真实地认识了叶秋,他突然感到有很多话 要对叶秋讲,多年以来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愿望。那个晚上他们一直说了很久,在 不知不觉之中他们几乎快把那瓶白酒喝光了,他看叶秋的眼光有些发直,他从来没 有喝过这么多的酒,他几乎忘记了叶秋是什么时候结的账。那个初春的夜晚他们一 同走出那家餐馆,寒冷的风迎面吹来,使他有些站立不住。叶秋说,能走吗? 他说, 能走。可走了两步他就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叶秋上来扶住了他。 叶秋说我送你回去吧。他们相互搀扶着往回走,街道上已经没了行人,只有风 卷着几片肮脏的碎纸在奔跑。回到文联,叶秋却一头倒在床上,她说,晕死了。叶 秋双手捂着头,片刻,她就不动了。 谭渔的头有些晕,他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接一盆凉水洗洗脸,然后立在床前看 着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叶秋,他身上突然涌过一阵热潮。他在床边上坐下来,颤抖 的手落在了叶秋的身上,他的手一接触到叶秋那柔软的衣服,心里就打了一个冷战。 他慌忙站起来,倒了一杯水,在沙发上坐下来,懵懵懂懂地望着躺在他面前的叶秋。 叶秋的身体在他的面前晃动起来,最后化成r 一股绿色的风,那风在他的感觉里长 久地呼啸,几乎吹遍了他思想的旷野。 谭渔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长时间,最后站起来给叶秋脱掉皮棉靴,把她的身子 扳平。谭渔的手通过柔软的衣服触到了叶秋的肩膀,那一刻他突然产生一种想拥抱 她的念头,那个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又使他打了一个冷战。他忙给叶秋盖好 被子又退回到沙发上。他久久地坐在沙发上望着躺在被子下面的叶秋,听着叶秋的 呼吸声在寂静里走动,那声音又化成了一股绿色的风,他在那绿色里恍惚地看到一 个女人朝他走过来,他看不清那女人的面目,那女人好像是叶秋,可是她的身姿更 像他的妻子。兰草,他喃喃地叫了一声妻子的名字,突然意识到他的妻子这会儿正 在一所乡村小学的厢房里睡觉。一想起妻子他就狠狠地压住了一个念头,他在心里 咒骂了自己一句。 我就这样看着她坐一夜吗? 和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女人在一间屋子里待一夜 意味着什么? 这事传出去他就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呀! 我初来乍到如果留给同事 们这样一个印象那自己往后的路还怎么走呢? 他想了想,站起来给叶秋倒了一杯开 水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拿起军大衣走出门去。 他犹豫了一下又走回来,把钥匙掏出来放在水杯边,而后轻轻地把门带死了。 在带上门的一瞬间,谭渔有些后悔,他在门口停了一下,使劲儿推推门,没动。 他无奈地披上大衣走出去,城市的夜和乡村的夜都是那样的静,都是那样的寒冷, 所不同的是城市的街道里有昏黄的路灯。谭渔走在城市昏暗的路灯下,他深深地感 到了孤独。他的身影被灯光拉长又缩短,涂浓又画淡,我要走到哪里去呢? 不知走 了多久,谭渔最终耐不住寒冷。我现在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文联,回去吧,还回到 那个地方去。他回到文联立在走廊的灯下,但他没有去敲门。最后他突然想起了电 话间,可他没想到电话间的门也是关闭的。他抬头看看,让他感到幸运的是,电话 间的门头窗上有一块玻璃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他吃力地爬上去,打开门头窗钻进屋 里,然后在冰凉的沙发上躺下来,把大衣盖在身上。他像一条狗把身子弯曲在一起。 寒气毫不客气地从四处袭来,但他还是很快就入睡了。 谭渔被冻醒的时候,文联办公楼错对门的那家卖油炸烧饼、芝麻糊的个体户已 经起床,正在摆弄着上街出摊的车子,他起身拉亮灯轻轻地打开门走到编辑部的门 前,他听到皮鞋不时地敲击地板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听到有水哗哗地注入盆里的 声音,他知道叶秋已经醒了。谭渔又悄悄地退回到电话间,把门轻轻地关上,也没 拉灯,重新在沙发上躺下来,他想象着叶秋在醒来之后的情景。他突然有一种渴望, 渴望叶秋能看到他现在躺在这里的样子。这段在等待中度过的时光显得是那样的漫 长,他突然有一种想写诗的冲动。甚至他连诗的名字都想好了。我渴望有洁净的白 色/如风一样来吹拂着我的黑发。他很为其中的两行佳句而激动。就在这个时候他 听到了叶秋的脚步声,叶秋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停止了,那脚步在走廊里迟疑了一下 又走到电话间的门口。谭渔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叶秋悄悄地走过来,叶秋立在了 谭渔的身边。谭渔听到叶秋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他多么想一下子坐起来拥抱着她, 可是他没动,他就那样躺着,仿佛正在熟睡里。谭渔多么渴望她在他的身边坐下来, 而后把他摇醒,可是她没有。谭渔听到叶秋走出去,片刻又走回来,有一床被子轻 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这使他感到了温暖。他在那温暖里一动不动听着叶秋再次走 出去,听着叶秋推着她的变速车轻轻地走出了楼洞。等那声音一消失谭渔就坐了起 来,搂着那床被子,紧紧地搂着,他仿佛沉浸在一种梦境里。最后他抱着被子回到 了编辑部里,脸都没有顾得上洗,就写下了一首题为《等待》的诗:我两手弯曲/ 立在冬日的旷野/我渴望有洁净的白色/如风一样吹拂我的黑发/车如季节在我的 身边穿行/我向它发出呼唤/只有驶过的狼烟和尘土/季节留下我独自而去。 写完之后他就坐在那里,沉浸在一种情绪里。窗子渐渐地明亮起来,身后火炉 上的茶壶里的水响了,楼外开始有小贩的叫卖声。 谭渔走到桌前,立在那里望着窗外。窗外是几棵粗大高深的法国梧桐,那些铁 一样冰冷的树竞相挤向灰色的天空,那天空仿佛他的思想。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就 在一种焦躁不安的情绪里度过,在他的身上涌动着一种隐隐的渴望,渴望是那样的 朦胧,是那样的不明朗。现在已经是初春。可却突然间又下起雪来,天气也冷起来, 这就是人们说的倒春寒吗? 夜幕降临的时候,由于飘雪,整个办公楼都墓穴一般地 沉静,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他孤独地坐在窗前,听着城市的脚步声在他的四周 慢慢地淡下去,一些往事像潮水一样涌过来,他再次想起了锦,可奇怪的是,每到 最后,锦那模糊的面孔都被叶秋所代替。那些日子里,谭渔在这种情绪里写下了好 几首诗。 我坐在窗前/渴望着灿烂的阳光/遥想着你那双眼睛/轻轻地哼着伤感的小调 /轻轻地哼着一遍又一遍/没有文字能表达我的忧伤我坐在窗前/绿的春天就要来 临/遥想着你那双眼睛/轻轻地哼着伤感的小调/轻轻地哼着一遍又一遍/没有语 言能表达我的思念没有永远也没有/阳光不能/春天也不能/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 /静静地望着你的眼睛/泪水已经积满了我的眼眶这首题为《独坐》的诗就是其中 的一首。在孤独之中他把文稿作为自己交谈的对象,可是那些几乎全是用陈旧的手 法来表达的浅薄思想的文字使他更加焦躁。这种时候他会突然想起妻子和儿子,想 起他在师范学校里度过的时光,他会想起师范里的同学,他会想到锦。锦,那个他 曾经爱过的和眼下他生活的城市有着同样名字的女孩子,有些时候他就会生出想去 项县去看望锦的念头.尽管那念头从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思念的情绪有增无减, 在那个开始飘落雪花的上午,他的这种情绪就如同那场雪一样越下越大铺天盖地, 他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下狂飞乱舞的雪花.就想起了他在乡村小镇上度过的时光。 在往年的雪天里,谭渔独自一人在田野里游走。无边无际的白雪呈现在他的视野里, 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积雪在他的脚下发出嚓——嚓——的声响,他知道在那雪原 下是等待着春天的麦子。在往年的雪天里,他会领着儿子在学校的操场上堆起一个 老大的雪人,拿两块煤球做眼睛,安一个红色的胡萝卜做鼻子,寻一顶破旧的草帽 给雪人戴上,那个时候儿子就会欢快地跳起来。在雪原的另一边,他仿佛听到了儿 子呼叫他的声音。他再也忍受不了那种孤独了,他再也忍受不了那火一样烫人的思 念了。他胡乱地整理了一下提包,给汪洋留下一张便条,就匆匆地走进茫茫的大雪 里去了。 那个雪天里谭渔几乎丧失了有关时间的观念,阴沉沉的天气使他弄不清现在是 中午还是下午.是清晨还是傍晚。等他来到车站的时候,已经没有开往东边的客车, 连个体户的车也没有。那个时候候车室里已经亮起了灯,他看到墙壁上钟表的时针 已经指上了6 点。由于雪的缘故,春日的天推迟了黑暗的时间。谭渔站在城市的街 道上.孤独地望着通往故乡的道路,他仿佛看到了儿子在远方向他招手,他把心一 横,自言自语地说,走! 谭渔在那个雪天里果断地踏上了返乡的路途,寒风吹拂着 他的面颊,吹扬着他的衣襟,雪花从空中落下来积在他的帽子上积在他的衣服上, 他不停地走呀走呀,嚓——嚓——嚓——,40里路他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当他来 到颍河镇对岸的大堤上他的喉咙就有些发痒,他真想高声地喊叫两声。可是整个河 道都深深地陷进了白色的寂静里,渡船如同一条冻僵的鱼被抛在冰面上。谭渔叫一 声,船上没人。他跳上船放下提包,拿起船篙朝冰面上击砸。河冰在啾——啾—— 的疼痛声里一块块地破裂,谭渔击砸冰面的声音在朦胧的夜色里传得很远,这如同 他的思念。谭渔怀着急切的心情踏上了河岸,匆匆地穿过他所熟悉的仍在沉睡之中 的街道,回到了学校里。他甚至想象得出妻子在开门之后吃惊的表情,妻子一准会 急切地扑进他的怀里,儿子也会在被窝里向他伸出双手,儿子说,爸爸——现在他 正穿过那片铺满白雪的操场,他看到了那两间灰色的卧在白雪里的厢房了,一股热 流涌遍了他的全身,他一步步接近家门,他终于敲响了那扇他不知关开过多少遍的 房门,他急切地叫着,兰草,兰草。 但他没有听到妻子的回声,他的手随后摸到了一把冰凉的铁链,那铁锁告诉他 妻子不在家,妻子一准去走娘家了。那一刻他的心刷地一下仿佛也被铁锁锁住了。 提包从他的手里滑落下来,他无力地靠着门框滑坐在雪地上,失望和劳累一起朝他 涌过来,他茫然地望着被白雪笼罩着的他所熟悉的校园,泪水流过他的面颊,很快 变凉了。 到后来谭渔一遍遍地回忆那个雪夜里的情景,可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他坐在那个 门前都想了些什么,一点都记不起来,他只记得他最后拿起门边的一把铁锹,走向 开阔的操场。他在大雪纷飞的操场里不停地往一块儿堆雪,他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在 操场上雕塑了一个老大的雪人,那雪人几乎高出他身高的一倍,那个老大的雪人几 乎把他折磨得筋疲力尽。可是整个颍河镇小学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是谁堆起的那个老 大的雪人,雪人的出现成为了一个谜。这个雪人一直在操场里站立了很久,雪人的 形象在越来越暖的天气里变得一塌糊涂,雪人的个子越来越矮,它的残余部分被谭 渔的儿子和另外几个学生在真正的春天来临的时候清除了。 谭渔醒来的时候,屋里一片灰暗,走廊里的灯光穿过门头窗射过来,柔和地照 在南墙上。在谭渔的感觉里,他如同坐在一间地下室里,一种孤独凄凉的感觉油然 而生。屋里很静,空气仿佛凝固了,仿佛有许多看不见的绳子缠绕在他的身上。 他挣扎了一下,伸手拉开了窗帘。通过窗子他看到西边南侧的楼房上已经亮起 了许多陌生的灯光。几棵高大的法国梧桐耸立在他的窗前,梧桐树的枝权上已经生 长出许多淡绿色的嫩叶,由于夜色的缘故,他看不清树叶的颜色,那些淡绿色的叶 子只是他的一种想象。这不一定准确。明天我一定要到楼后面仔细看一看,看一看 在这个季节里法国梧桐的叶子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还是多年前我在乡村里看 到的那些树叶的颜色吗? 即使在乡村,他也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仔细观察过春天里的 树叶的色彩了。为了生活为了事业他几乎丧失了悠闲的雅趣,现在,观察大自然的 兴趣又突然回到他的思想里。这时他想起了家,想起了妻子和儿子。可是在这个孤 独的夜晚家仿佛离他十分遥远,城市的春夜沉重地挤压着他的思想,他突然产生一 种渴望交流的心愿,他猛地就想起了叶秋。他渴望交流,渴望见到叶秋。他心里涌 动着一种热潮,现在叶秋能在我的身边那该有多好呀! 可是叶秋不在。叶秋此刻正 在颍河北岸一幢红砖砌成的楼房里听着抒情的音乐。那个姓叶的女子并没有想到有 一个孤独的人这会儿正渴望与她交流情感。或许再过一些时光,当夜深人静的时候, 当她静静地坐在沙发里读着他的小说的时候可能会想起我。他这样想,谭渔这样想 时仿佛就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摩他的心,这种想象使他幸福。人的一生能有几次真 正的爱呢? 人的一生能有几次被人爱呢? 我不知道50年后我是个什么样子.现在上 帝赐给了我这般美好的时光不就是让我要死要活地爱吗? 难道这一生中我不可以把 情感倾注给第二个女人吗? 不! 我现在思念一个姓叶的女子并不是不爱我的妻子, 并不是不爱我的儿子,难道现在我思念一个姓叶的女子就是不道德的吗? 不! 我这 会儿痴心地去想一个姓叶的女子有什么过错呢? 没有,我没有错! 蛋青色的窗帘垂 挂在窗子上,使得整个屋子里的光线比较暗淡,这使谭渔弄不清时间的走向。 他拉开窗子,窗外高大的梧桐树都沐浴在混沌的时光里。谭渔突然记起上午他 给叶秋打电话的时候就渴望着黄昏的来临。叶秋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却没 有改变她声音里的一些独特的成分。后来他对这种现象作了一个很古怪的想象。